采访莫言散记

2018-04-02 11:41逄春阶
法治新闻传播 2018年3期
关键词:莫言老家小说

■逄春阶

(作者系大众日报社高级记者)

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前后,我六次采访他。偶有闲暇,静下心来仔细听听他的录音,看看采访笔记和图片,引发很多思索,有关文学的,有关复杂人性的,还有关于故乡这片土地的,随手作了些记录。

莫言在哪里

2012年10月11日晚7点,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的故乡高密像过节,我们在市区听到了鞭炮声。

在结果揭晓前的那几天,一直有个期待,期待着奇迹产生,就像高考等分数。众友来短信,问莫言能获奖吗?在高密,大家都没数。但我们觉得莫言到了收获的季节。可莫言在哪里呢?在高密市区,在高密的大栏乡,还是在北京?

10月11日上午,我们忐忑着从济南出发,我们要去的是莫言的家乡高密大栏乡。

好多朋友觉得,采访莫言获诺贝尔奖,很不靠谱。有个作家说,莫言连百分之一的获奖可能都没有。连我的家人都笑话我。说实话,我也越来越没信心,曾一度想打消去高密的念头。我带上1988年1月的《十月》杂志,上面有莫言的《天堂蒜薹之歌》,还带上莫言的随笔《会唱歌的墙》《小说的气味》。下午3点,我们来到莫言出生的土屋前,来自境内外的报社、电台、电视台、网站各媒体地方记者都已经占住了位置在采访,一帮子年轻人围着一位老者,他是莫言的二哥,一个老实巴交的乡镇退休人员,面对突如其来的阵势,显然不适应,但他知道诺贝尔奖,他的眉宇间,也显出一种莫名的激动,“我弟弟是个很调皮的人……有一年,我的表叔在老屋上挂了一杆枪,我弟弟觉得很好玩,一扣扳机,打掉了老屋的一块砖……”莫言二哥的右肩上有个小爬虫,一直伏在那里,像在倾听。

莫言老房子前面的杨树林刷拉刷拉响。莫言的二哥看了看前面,说莫言喜欢树,喜欢村里人的故事:“我弟弟写小说,在《红高粱》中,把我们村一个叫王文义的写进去了。王文义参加抗日战争打鬼子,枪一响,他就喊:我的头没了,我的头没了。司令官大骂,没有头怎么还会说话?后来我弟弟就把王文义写到小说里去了,把他写成了烈士。《红高粱》电影在俺村一放,王文义找到我弟弟,问,是你把我写到电影里去了?你把我写死了。我弟弟说,这是小说,不是你。老家人都原谅了他,他的好多东西,就是取材于老家。咱不会写小说。他说写上村里人的名字,就有感觉,就想起一连串的事。”

下午4点,北京、上海和广东等地好多文友突然来电话了,密集程度让我觉得像是拜大年。我们打电话给莫言好多在高密的好朋友,统统关机。莫言获奖的消息越来越神秘。记者们从莫言的老家大栏乡,回到市区,开始等待。5点半,6点,6点半,6点40分、50分……大家都在期待着。当莫言获奖的消息传来的时候,所有的记者都起来了,为莫言欢呼! 莫言的发小、著名的“高密结巴”、密水街道退休干部王玉清说:“今晚,不——用睡了,天——才的莫言,勤——奋的莫言,世——界的莫言。”

莫言在哪里?都找不到莫言,有个人说,读作品吧,莫言在他的小说里,在他的文学世界里。赶到高密凤都大酒店,刚刚拿起他的书要读,莫言来了。在晚上9时许,他微笑着出现在我们面前,记者问什么,他答什么。

莫言与电影

2004年12月3日,我在北京第一次采访莫言。那是一个上午,莫言在书房里,我记得花了50元钱买了一个果篮,作为登门礼,我们谈了一上午。

话题是“莫言与电影”。莫言第一次“触电”,改编的就是《红高粱》。“写小说的时候从来没想到还要改成电影。”莫言说,“我当时还在解放军艺术学院上学。那年暑假,我正在赶写一部中篇小说,中午有人在楼道里喊我:‘莫言!莫言!’我出来一看,一个穿着破汗衫、剃着光头、脸黑得像煤炭的人,手里提着一只凉鞋,是用废轮胎胶布缝成的凉鞋,也就是特别简陋的那种,他的一只凉鞋的带子在公共汽车上被踩断了。他说他是张艺谋,他看好《红高粱》,想当导演。我对张艺谋做摄影师拍摄的电影很感兴趣,他作为演员、摄影已经很有名了。我们谈了总共不到10分钟。”

我问:“当时你对张艺谋提出了什么要求没有?”莫言说:“没有任何要求。我说我不是鲁迅,也不是茅盾,改编他们的作品要忠实原著,改编莫言的作品爱怎么改就怎么改。你要‘我爷爷’‘我奶奶’在高粱地里实验原子弹也与我无关。非但无关,我还要欢呼你的好勇气。拍好了是你张艺谋的光荣,拍砸了也不是我的耻辱。”

从时间的洪流里淘洗“故乡”的精华

2011年7月12日,我在高密再次见到莫言,我一直有个疑问,莫言的头也并不比别人的大,怎么装了那么多故事呢?第一次见他时,我就好奇。第二次见他,问号又冒了出来。我甚至想用指头敲敲他的头,想用手比量比量他的头,或者是用我的头去碰碰他的头,但又怕冒失。

鲁迅先生评价《红楼梦》,有段著名的话:“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我套用鲁迅的话,写给莫言:“高粱之美,遍被沃野,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莫言而已。”莫言看了,笑一笑,提笔写道:“高粱之美,呼吸而领会者,唯我与春阶也。”我说:“不敢,不敢。”莫言说:“高粱之美,我们永远也领会不完,这是期望。但现在高粱是越来越少了。但美在心中。”

我的老家安丘景芝跟莫言的东北乡相距大约50公里,方言有很多相似的。这次我请教了一个方言问题,就是在我老家,麻雀叫“laojiachener”,是“老家臣儿”“老家翅儿”,还是“老家嗔儿”?莫言说:“今天早晨4点钟,我听到麻雀在窗外叫,我还在想麻雀的叫法呢,应该叫‘老家晨儿’,是早晨叫的麻雀,或者说,是早晨叫的小鸟。叽叽喳喳,很好听,一点不烦。方言正在消失,是好还是坏?大家还在争论。”

终于接上了被剪掉的翅膀

莫言是受过内伤的人。他的眼神中始终有一种忧郁存在,我能深切地体会到。那是让人灼痛的眼神。他的家庭成分是中农,这样的成分在社会上,在极左的那个年代,往往是被边缘化的。

青少年时期莫言用了两个“非常”形容:“非常痛苦,非常苦闷。”“当时上大学不用考试,像我们这种人轮不到,当兵也轮不到,因为我们家虽然是中农,理论上是可以的,但是村子里有那么多贫农,那么多干部的孩子,所以我从18岁开始每年参加体检,到了第四年,终于成为了落网之鱼,混进了军队。”到了部队以后读书多了,吃的也多了,星期六星期天可以休息了,但是对前途依然感觉很渺茫。当时,莫言出来的目的,就是想提干。提拔军官以后就可以离开农村了。

为什么想起写小说,因为莫言觉得提干无望,还不如捣鼓点别的。当时刘心武的《班主任》已经发表,引起轰动。于是,一个在村子里、在兵营里循规蹈矩的人,小心翼翼,惶恐地喘着气,没有了叛逆的激情,甚至丧失了怀疑的能力,像被剪掉翅膀的飞鸟一样的莫言,终于找到了自由的天空,接上了被剪掉的翅膀……

1981年10月,莫言的处女作《春夜雨霏霏》在保定《莲池》上发表了。这时候,他还不知道马尔克斯,更不知道有个诺贝尔文学奖。

高铁上听莫言谈马

2017年9月11日下午3点,在G187次高铁上,与莫言先生相遇。奔驰的火车开往故乡,伴着奔驰的思绪。五年没见了,想说的话很多,一时语塞。“莫言老师,您看上去更白了。”开场的寒暄显得很笨拙,逗乐了莫言:“哪能呢?”莫言说很怕记者,记者无孔不入,怎么也躲不掉,连坐个车都被盯上。出来一趟太麻烦,太紧张了,到处都在堵着你,拍你,到处都在录你。在这样喧嚣的境遇里,如何写作?怎么还能静下心来?其实,莫言一直在写。“写完了以后放一下,打磨得尽量让自己满意一点儿,希望让读者也比较满意,我没有偷懒,一直在写。”

我说正在写一个关于马的小说。莫言道,你对马了解吗?要写马,得查找关于马的资料,就得对马了如指掌:马是不是有色盲?马腿上有垫眼,你知道吗?马打喷嚏是什么信号?你见过钉马掌吗?马白天啥样子?晚上啥样子?蒙古马啥样子?伊犁马是啥样子?你看过电影《战马》吗?马都是站着睡觉,一旦趴下,就是有病了。莫言还耐心地给我讲解什么是驴骡,什么是马骡,它们体型的区别。说到马,莫言很兴奋。他说从马的视角,以马的眼睛写,写出马怎么看世界,这才有意思。

我记得此前不久,莫言回答记者时,曾复述过一个小说情节:“一个孩子问母亲要一匹马,母亲问他要什么样的马,孩子说要一匹绿马。母亲说,这个世界上有白马有黑马,就是没有绿马呀。但孩子一定要绿马。我想说的是,作者有时是会与生活作对的,无论是绿狗还是绿马,都是想让读者感到与常识的冲突。作者有时是会带着儿童的执拗和恶作剧的心情。”莫言说,马是有灵性的,他研究过马,但还没下笔专门写过马,越熟悉马,写起来才越自由、越洒脱。

我说,原来读长篇小说觉得累,其实写才更累,尤其写长篇,那是长途跋涉,考验体力、耐力和智力,写作很苦啊。莫言笑着说:“哎呀,总比夏天锄地舒服些吧。锄地又累又饿的。”

晚7点半,与莫言一起在潍坊大剧院看民族歌剧《檀香刑》。莫言是编剧之一,他说:“这是一次再创作,从语言艺术变成舞台综合艺术是一个巨大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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