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然
同为儿童性侵题材电影,《熔炉》和《嘉年华》均直面社会阴暗面大胆选题,引发了观众的强烈反响。《熔炉》以直接的表达取胜,取得了极高的艺术评价;我国导演拍摄的《嘉年华》同样取得了极佳的反响,获得台湾金马奖并亮相多个国际影展。两部影片皆为成功之作,但叙事风格却截然不同。不同的创作手法各有千秋,主题内涵因之也各有侧重。
韩国时事题材电影在处理社会现实的时候,首先注重的是对观众观影时“本我”欲望的满足,即带给观众的情感共鸣与情绪释放①。情节设置上,《熔炉》最大化案件冲突,展现孩子被侵害的凄惨遭遇。这样的手法一方面具有揭露黑暗、呼吁正义的作用,另一方面也迎合了受众消费悲剧的偏好,满足其情绪宣泄的心理需求。人们由戏剧化的悲剧产生的恐惧感、同情心并非简单诉诸被观看的对象,在深层意义上,它们更是作用于观众自己。随着真相的逼近,观众接受到巨大的情绪刺激,目不转睛,来不及思索,被带入“创作者的世界”,消极情绪从现实移向剧情、从个人移向他者,实现了精神的释放。
但许多东方现实主义电影将纪录式呈现升至主位,弱化戏剧冲突,不刻意煽情,不特定引导,让观众自主延展地思考。《嘉年华》全片107分钟,仅用开头10分钟的时间交代案情,没有露骨地展示性侵过程,仅让观众通过监控视频看到刘会长闯入女孩房间的画面,极尽含蓄,却又逻辑合理。之后的剧情则致力于阐释事件的前因后果——是什么导致了悲剧的发生,又是什么给女孩们带来二次、甚至三次伤害——达到了更广范围、更深层面的反思意义。
人物塑造同情节设置息息相关。剧情决定人设,《熔炉》着重叙述案件本身,《嘉年华》则仅将案件当作引子,着重挖掘事件的前因后果,二者人物刻画的侧重点随之不同。人物又是电影最重要的构成要素,是电影的灵魂载体②,剖析人物形象的差异建构也有利于分析两部影片迥异的主题内涵。
《熔炉》反派刻画笔墨重,道貌岸然的校长和教务处长表面上装作是关心孩子的好人,背地里却是糟蹋聋哑女童的强奸犯,最终被告上法庭后还是利用强大的后台洗白了罪名,逍遥于法律之外;暴力的男老师对男孩民秀恶语相加、拳打脚踢,还猥亵他的弟弟至其含恨自杀;恶毒的女宿管把女孩的头按在洗衣机里转,还冠以教育孩子的名义……这些阴险毒辣的角色令人恨之入骨。而《嘉年华》中,最大的幕后黑手自始至终没有一个面部特写。巧妙的是,尽管他的形象是模糊的,但整部影片的描绘使观众对他恨之入骨,脑海中不自觉地对此人进行实体化的想象,这就不得不关注该片精湛的群像刻画。
尽管从严格的学术界定上,《嘉年华》非群像式电影,但它极佳地展现了围绕在两个主角周围的群体百态,更让人看到个体背后不堪的社会乱象。小文被性侵后,母亲二话不说就狠狠扇她耳光,还扔掉她的衣服,强行剪去她的长发。作为一个终日沉迷于花天酒地的世界,对孩子不闻不问极度失职的母亲,发生这样的事情她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然而她不仅毫无悔意,还只会一味指责孩子给她施加压力,丝毫没有换位思考。这背后反映出的畸形的家庭教育令人深思。另一方,小欣的父母在态度上则平和得多,然而相比于试图维护权益的小文一家,他们的抉择却更令人寒心——轻易被刘会长的金钱收买,答应他只要日后担负孩子的学费就不再追究。小文爸爸无助地反问“那公正呢?”,尽管没有任何过激的反应,影片的压抑感却陡然上升。
负责调查案件的警察表面上主持公正,实质上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黑势力的收买和操控下替恶人脱责,将责任强加给受害的孩子,成为罪犯的帮凶。除此之外,玩弄女性唯利是图的健哥、任其摆布倍受伤害的莉莉、劝小文父亲放弃追究的领导下属、丧失医德的医生等形象都刻画得十分精到,尽管戏份不多,但这些次要角色毫不累赘,在推动情节、衬托主角、深化主题上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两部电影均揭露现实世界与人性的黑暗面,关照弱势群体并给予他们一定的勇气与人性的光辉,引导正确的社会价值观。再反观叙事策略,《熔炉》着力展现聋哑小孩多么惨、校长权力多么大、司法多么不公,颂扬主人公在黑暗势力下顽强抗争的精神。但深度挖掘主题内涵,会发现跳脱出案件情节本身的《嘉年华》比《熔炉》包含了更多方面更深层次的批判与思考。
过去二十年,我国离婚率逐年攀升,相应产生的家庭问题也更加复杂。身为单亲家庭的孩子,小文被歧视、欺负,母亲整日沉迷于花天酒地的生活全然不顾应尽的监管责任,孩子遇到麻烦之后又只会一味指责。亲子间没有沟通,丧失信任,鸿沟无法填补,越拉越大。小米也因缺失家人而深陷困境:未成年离家出走,为办假身份证不择手段酿成恶果。
一个民间会长,就可以为所欲为逃脱法网,作恶者掌握权势,执法者站在公正的对立面颠倒黑白,若这种不正之风越长越盛又不得惩治,那么真相将会被轻易掩盖与扭曲。此外,旁观者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生意人趋炎附势、混混暗地赚黑钱、普通民众轻视权益、律师坚守正义反被鄙夷等都揭露了不同层面的社会问题。这些皆为社会的毒瘤,若忽视它们不予整治,将会导致人类秩序的混乱与崩塌。
女性成为赤裸裸地被观赏的对象,美丽与性感作为被利用的工具,所谓的贞洁成为交易的筹码。而在自身视角下,以莉莉为代表的女性同样是贬低性地看待自己,理所当然地把姿色作为资本投资到所谓可靠的男人身上,试图靠男人养活自己、改变生活。此外,当女性被侵害后,即使她是受害者,外界仍不忘将错误归咎于她,无情的舆论压力还会使她抬不起头。小文被性侵后,母亲扔掉她的衣服大吼“叫你穿这些不三不四的衣服!”,还剪去她漂亮的长发。虽然片中少有展示,但小文还能否继续在原来的学校上学?会被外界怎样对待呢?结果不难想象。反观现实,许多女性被侵犯后却不敢报警,任罪犯逍遥法外继续横行,原因盖同于此。
玛丽莲·梦露雕塑的隐喻也是对女性观看的追问。妩媚的身姿被观摩崇拜,但换一个角度考虑,这是女性发自心底的意愿吗?若更多是迫不得已的迎合,又同被强奸有多大的本质区别呢?最后,人们将雕塑拆除,理由又是梦露衣着过分暴露有伤风化。弱者反被视作“祸水”,多么荒谬可笑,而人类社会中这样荒诞的剧目却又不断上演——这就是女性群体所面对的残酷的现实。实际上,审视女性时的性别偏见始终有意无意地存在于每个人的思维范式中,只是程度不同罢了,导演将它划作重点,使影片不仅聚焦于单一特殊人群,更是将视野扩展到了整个女性群体,实现了意义的深化。
本文对《熔炉》和《嘉年华》进行叙事与主题的比较鉴赏,并非判别孰好孰坏一决高下,两部影片无疑都是赢得观众口碑、具有巨大社会影响力的佳作。影视创作,没有哪一种手法是现成的、最佳的,无论何种方式,皆能成就好电影,关键在于如何运用——选取呈现角度是第一步。接着要建构能够打动观众情感、疏导观众情绪的故事情节,特别需要注意的是,面对诸如儿童性侵的社会现实问题,“煽情”的同时要务必保持理性表达,枯燥无聊固然不会打动人心启发思维,但肆意夸张、过度偏激也可能引发错误的情绪诱导,同样不利于观众理性思考。最后,再为好的内容寻找相适应的艺术形式——音乐、服装、演员等来实现表达。当然,作为艺术创作工作者,传播正确的价值导向,为受众带去积极的正能量,应当是不变的追寻,这既是传媒实践的出发点,也是传媒实践的终结点。
注释:
①汪婷茹.韩国时事题材电影的创作经验与启示[J].大众文艺,2017(15):216-217.
②罗伯特·麦基.故事:材质、结构、风格和银幕剧作的原理[M].周铁东 译.中国电影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