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缘何必要
——安东尼奥·达马西奥解释情感进化之谜

2018-04-01 23:19编译传植
世界科学 2018年3期
关键词:西奥稳态机体

编译 传植

继奥利佛·萨克斯(Oliver Sacks)后,又一位神经科学家安东尼奥·达马西奥(Antonio Damasio)的畅销著作为读者解释了人脑的生物机制,人脑如何形成思想与情感,如何创造出自我并依附之以及如何产生可以逃避世事的超然感。但自从他于1994年出版了《笛卡尔的错误》(Descartes’ Error)一书,达马西奥一直在担心书中的中心论断“人不由脑所定义”被那些证实人脑重要性的研究所淹没。而令达马西奥所惊讶的是“人脑如同一台电脑,是人体的指挥中心”的观点,已经深入人心。

在他的新书《事物的奇怪顺序》(Strange Order of Things)中,达马西奥作为神经科学领域的教授和南加州大学脑与创造力研究所负责人,提出了他至今最大胆的假说:脑与人体其他器官是平等的。在他的新书中,达马西奥表示:“意识和脑总是影响着身体,同样地,身体也总是影响着脑和意识。它们不过是同一存在的两面。”

《事物的奇怪顺序》用了一种敏锐而不寻常的方式聚焦于情感,关注生物学上的进化是如何使我们人类这一物种逐渐繁荣昌盛,如何激发科学和医学、宗教和艺术的产生。“当我回顾《笛卡尔的错误》时,发现那时的我提出的看法相比现在要胆怯得多,”达马西奥说,“我明白我的书会惹怒那些相信‘脑统治着我们的身体’的人。我公开表达我的观点,那么自然会有不同意这一观点的人。当然,他们可以批判我的观点,但是我想把这一观点告诉大家,因为这非常有趣,这也许就解释了情感是如何产生的。”

在与《鹦鹉螺》杂志记者交谈时,达马西奥兴致很高,为我们解释了情感如何在人类文化中扮演着主角,意识的研究症结何在以及为何莎士比亚会是最优秀的认知科学家。

《事物的奇怪顺序》令人瞩目的一点是,它否定了“我即我脑”这一观点吗?

是的,这一观点绝对是错的。

不久前,我看公共广播公司有关脑的系列节目,主持人——神经科学家大卫·伊戈曼(David Eagleman)提到脑时说:“我们的感受、那些对我们至关重要的信仰、希望,一切的一切都发生在那里。”

这并非事情的全貌。当然,如果没有神经系统,人类自然是不会拥有如此复杂的意识,这点不言而喻。但是意识又并非仅仅是神经系统的产物。你引用的话让我想起了我的老朋友弗朗西斯·克里克,我无比钦佩他,但他对这一问题的看法与我截然相反。想必我们在这个问题上会产生激烈的争论,因为他认为:你的思想、你的感受、你的精神,这些仅仅是神经元的产物。这无疑是个巨大的错误。在我看来,我们在精神上和行为上都远超我们的神经元,仅仅神经元是无法产生我们丰富的感受和情感,神经系统需要与人体的其他器官时时刻刻保持着紧密的交互和协作。而神经系统产生的原因正是为了协助其他器官的正常运作,这一点却常常被人们忽视。

“内稳态”这一概念在您的新书中至关重要,什么是内稳态呢?

内稳态是生命的基本属性,支配着活细胞的一切行为,无论它们是单独的活细胞,还是作为组织或器官一部分的活细胞,甚至是作为我们人类这一复杂机体的一部分。通常当人们听到“内稳态”一词,往往会联想到平衡、均衡。这是不对的,因为如果自然界处于“均衡状态”,就不会有生命产生。热力学上的均衡指的是热差值为零,即死亡的状态,这种状态绝非自然界所期望的。

组成人体所必需的是一系列高效运转的有机组分。我们获取能量以供给机体,同时我们也储存能量,这一点非常重要,但常常被人们忽视。我们必须保持能量的正向平衡,尽管当下我们或许使用不到这些能量,但是这些能量保证了未来。内稳态的魅力就在于它不仅仅确保当下的生命活动,同时还在某种意义上保证了未来的生命延续。如果没有这一能量的正向平衡,死亡将会降临。

您能否举个关于内稳态的例子呢?

如果一个人体内的能量在耗尽的边缘,而他又患了流感,那么他很容易就会病倒并死去。这就是人体储备脂肪的原因之一。广义上来说,人体要保证应激状态下所需的额外能量。我喜欢诗意地称之为“机体对永恒的欲求”, 但我也相信这不仅仅是一个比喻,这可能正是现实。

您在书中写道:一个复杂生物譬如人类的内稳态是通过快乐与痛苦的相互作用来保持的,这一点是否为弗洛伊德的快乐原则——生命是趋乐避苦的——提供了一个生物学基础呢?

是的,在很大程度上是这样的。有趣的是,对地球上的绝大多数生命而言,每种机体都有其高效而自动化的机制来保证生命的维持和延续。我称凡拥有这种调节机制的机体为“有生命的自动机”。它们相互斗争、相互协作、相互分离,但是没有证据表明它们明白自己的行动,也没有证据证明它们拥有任何所谓的意识。很显然,我们人类不仅拥有自动化的调节机制,我们还能在一定程度上能动地进行调控,那么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在生命进化到了很晚的时期,才出现了神经系统。这让我们能够描绘出内在和外在的世界。自然,我们描绘出的内在世界就是我们的情感。而不可避免的是,生命机体或是处于一个合理高效的状态,或是处于一个低效的状态,后者却是常态。拥有神经系统的机体已经能够想象到这些状态,而当想象开始存在时,意识就开始存在了。这时机体会产生能够称之为“智慧”的应答方式。一切都起源于机体产生想象。一个不佳的内在状态可能就被想象为初始疼痛、初始不适、初始苦难。那么这时,机体就会希望能动地规避任何可能造成痛苦的事物,或倾向于选择依附与之相反的,即安乐的、享乐的地方和事物,甚至其他动物。

那么情感又是如何进化而来的呢?

情感在进化中获得胜利,是因为对于第一个拥有它的机体而言,情感被证明是相当有用的。我们必须知道的是,神经系统是服务于机体的。同样地,脑并非控制着机体运行,而是负责调节机体的控制指令,是有生命机体的侍从。脑在进化中获得胜利,是因为脑提供的协调作用是非常有效的。一旦机体变得复杂起来,产生了内分泌系统、免疫系统、循环系统等,就需要一个元件来协调这些系统,就需要一个能够同时作用于始末,作用于整个机体的控制中心,这样,这些部件才不会互相干扰、互相重叠。这就是神经系统最先取得的成就:让一切流畅地运作起来。

现如今,在这一过程经历了无数年的进化后,神经系统不仅仅能够协调机体内部,还能够非常好地协调内部世界与外部世界的关系。这正是我们的神经系统中大脑皮层达到的更高目标。这使我们有能力感知、记忆,用记忆中的知识进行推理并操纵这一切,甚至将其转换成语言表达出来。这一切如此美丽,也是自稳性的,其目标自然是为了更高效地维持生命。若非如此,那么这些自然就会在进化中被抛弃。

那您的论断又如何处理意识之谜,我们头脑内物质层面的组织是如何产生无形的感知的呢?

有些心灵哲学家可能会说:“嗯,我们面对的这一问题是如此庞大,意识是如何由这些神经细胞产生的呢?”但其实问题并非如此,我们要面对的不仅仅是脑,我们要从整个机体的层面去考虑这一问题,更要从进化的角度去思考。

有关意识的关键在于主观性的问题。首先得有一个“主体”,可以称之为“我”或“自我”的东西。现在你不仅仅知道你在听我说话,这存在于你意识的全景中,你还知道自己有生命,明白自己在这里。我们被我们周围发生着的事物分散了注意力,以至于有时忘记了自己是存在着的。但实际上你能够观察到自己的存在,因此你的脑需要一个机制,能够制造出一个观察者的角度,以此看到自己这一主体的存在。

你通过一系列元件实现这一目标,譬如:描绘出眼球的动作、头的位置以及身体肌肉的运动。这就让你确确实实地用想象构建出一个正在想象的自我。人的一层意识通过感知外界而形成,而另一层就是在领会了内部产生的情感后形成的。一旦某一生物有了这一系列过程,它就更有希望获得意识了。

您为何反对将人脑比喻为电脑呢?

在神经科学发展的早期,我们的导师之一沃伦·麦卡洛克(Warren McCulloch)是神经科学界的巨擘,是如今计算神经科学的开创者之一。在20世纪40至50年代,科学家惊讶地发现了神经元都处在或是活跃,或是不活跃两种状态,而这在数学上就可以被描述为0和1。将这一点与艾伦·图灵的研究相结合,人们就觉得人脑和计算机很相似,意识也就是在与计算机相类似的简单原理上产生的。

这一想法确实相当有用,也确实解释了很大一部分脑的复杂功能,譬如脑如何产生语言。这些功能需要大量感知,由大脑皮质负责,并包含着大量的细节,其机制可能就是基础计算模式。所有人工智能领域取得的巨大成功都与之相关,也涉及了高层次的推理。这就是为何人工智能如此擅长棋类游戏,它们运用了大量的记忆和强大的推理能力。

您是在说神经编码和算法与生命系统并不交互吗?

嗯,它们确实非常符合那些由心理活动和行为决定的内容,比如完成对话所需要的机制。但是它们并不能很好地匹配组成生命的基础系统,譬如调控精神能量和兴奋度,或者如何表达感情和感受的机理。其原因是这些调控的神经系统更少地依赖于突触的信号传递,因此并不能用0和1来描述,这一非突触的信号传递并不适合严格的“全或无”式指令。

也许更重要的一点是,电脑是我们发明的机器,它的材料是相对耐久的,而丝毫不像我们体内脆弱的细胞,面临着内稳态被打破、疾病和死亡的威胁。事实上,电脑缺乏绝大多数对有机生命体至关重要的特征。尽管过程很困难,但是多亏了一套复杂机制——即使它有一点点小故障就会分崩离析——有生命的机体维持着其运作。我们是极其脆弱的生物,但人们常常忘记这一点,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的文明或说西方文明,大体而言对那些威胁着我们生命的危险太过平静,或是满不在乎的原因之一。我认为,人类越来越忽略生命是决定我们和他人应该做什么或不该做什么的这一事实。

那么爱缘何产生呢?

爱是为了保护,为了种族的繁盛,为了给予和接受快乐,为了生育子女后代,为了抚慰伤心之人。你会发现爱有无数的巨大作用。

那么譬如愤怒或悲伤的情感是如何对内稳态起作用的呢?

在个人水平上,愤怒和悲伤都是保护性的。愤怒让你的敌人知道你是动了真格的,冒犯你会付出代价。但现如今,愤怒被过度使用于比如社会政治冲突中的情感表达,并在很大程度上失去作用。而悲伤则是你进行“精神上的冬眠”的前奏,使你暂时撤退并治愈伤口,计划出应对伤害来源的策略。

您说情感激发了文化的产生,这是为什么?

在我写《事物的奇怪顺序》之前,我问过一些朋友和同事他们认为文化是怎么产生的,而他们总是回答:“哦,这是因为我们足够聪明,我们在智力上相当强大,我们能够推理,最重要的是我们拥有语言。”我对此的反应是:“好的,这都是对的,那么如果你并不聪明,那么是怎么发明出东西的呢?”很显然你是聪明的,但是关键是明白这些行为背后的动机,这些行为的根本原因何在?就像为什么摩西带着十诫下山?嗯,十诫就是内稳态的一个比喻,因为它告诉你不可杀人,不可偷盗,不可欺骗,不可做很多坏事。这些听起来很琐碎,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如果我们忽视了动机,就不能将它归入任何发明过程的原因中,我们就不能将它归入任何科学、技术、政治、宗教产生过程的原因中。

还有一件事:情感的重要作用是让你能够严格地通过道德的视角看待你的行为。它迫使你去回顾、去思考历史上人们的行为:在发明工具或文化习俗的原初瞬间,发明者是为了尝试减轻苦难的程度,增加幸福的程度,当然不仅仅是为了发明者自身,还是为了他们周围的社群。个人可以创造绘画或音乐,但其意义是超出个人层面的。同样地,道德系统或政府机关系统也不是为了一个人而创建的,它服务的是一个社会、一个群体。

断言智能是由情感所统治的听起来十分新潮,似乎是在否认理性的作用。那么我们该怎样理解理性的存在,如果它总是由主观情感产生的?

主观仅仅意味着一种属于自我的个人观点。它与客观事实和真理是能够兼容的。这并非相对主义。事实上,情感促进知识和理性的运用,并不意味着知识和理性就不真实或变得无效了,情感仅仅是行动的感召。

您写道:“人们在生物学上,从分子到组织系统认识的增加,同时促进了人文主义研究。”这是为什么?

这些知识为我们展开了一个更广阔的图景,让我们知道在生命的历史中,我们究竟是谁,我们究竟在哪里。我们的起源是卑微的,我们汲取了大量的生命智慧,甚至有些来源于细菌这种低等生物。我们的一些个人及文化层面的行为特征甚至可以在单细胞生物或群居昆虫中找到,尽管很显然它们没有和我们一样高度进化的脑,甚至有些根本没有脑。通过分析这种进化发展的奇怪顺序,我们发现生命进程的华丽篇章。一些生命在质朴的外表下是如此复杂而丰盈,甚至有些行为我们理所当然而自满地认为是我们伟大人类所独有的。我们应该更加谦卑,这一点是我主要想向读者传递的。总的来说,思考文明与生命进程的关系,会让我们发现一些人类忽视已久的关联性。

如果您不是一个科学家,您希望做什么呢?

年少时,我常常想着会成为一个哲学家,或成为一个剧作家或电影制作人。我如此钦佩那些哲学家和讲故事的人对人类意识的探求与发现。如果有人问我:“谁是你最仰慕的认知科学家?”我会回答是莎士比亚,他对人类意识的洞察是如此全面而精准。不同于我们的研究所,他没有一台精良的功能性核磁共振成像仪,也没有电生理学技术,但他对人类明察秋毫。看一场表演精彩的《哈姆雷特》《李尔王》或是《奥赛罗》吧,所有的哲学思想都在那里了,并已然得到了全面地分析,等着我们去发现和领会其中的奥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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