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眼睛

2018-04-01 23:10李石村
师道(人文) 2018年1期
关键词:孩儿目光眼睛

李石村

父亲走了25个年头了。这些日子,他时时走进我的梦里。他个子高挑,肩宽,臂粗,脸黝黑。布纽扣上衣,宽边便裤。一生没系过皮带,腰缠一条汗帕,汗帕由白而黄,帕间别一支短烟筒。尤其令我时时不曾忘记的是他那双给予我信心与力量的眼睛。

我幼时,住在土改时分得的一间横屋中。一巷之隔,便是旧时大户人家的祭堂,土改后前厅作了大队部,后厅作了学堂。于是我得天独厚地接受了上乘的幼儿教育。我可以在厅前的围子里爬竹竿,跳绳子,玩沙粒。累了,便坐在青石门墩上听老师教课。听着听着,有时便傍着门槛睡着了。日子长了,那些课文我便能倒背如流。至今我还记得一册的第一课是 “当当当,放学了……”

后来,老师叫住我父亲,叫我当场背了全本课文。老师的脸上泛着欢喜惊讶的微浪,父亲摸了摸我的头,笑着看了看老师,然后目光落在我的脸上、眉上、额上。他似乎要透过皮层看清楚我的脑、我的心。他的眼光里似乎在作一个希望的判断:儿子是个读书的料。

后来我读书了。八岁,放学后我要放牛,一头大水牛牯。父亲说:“带本书,边看牛边读。”我便骑在牛背上,到了草地,牛吃草,我便坐在草地上读了起来。书声和着林子的涛声,织出美妙的音乐;和着青草的芳香,酿出蜜般的味儿。十岁时,我和我的伙伴们要跟着大人们下地干活了,干五天的工分等于大男人一天。大人们锄红薯,我便翻薯藤;大人们犁田,我便扯田塝边的草。薯藤覆得厚厚的,田塝边的草也密得如同绵羊的毛……如此干了十多个日子。一天,日头像万根针刺着脸,刺着背,我跟着父亲到了田里。父亲住了脚,细眯着眼望了望天上的太阳,转而望了望远岗的翠木。他的眼睛似乎在寻觅他的希望,寻觅他的远方。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我瘦削的脸上。他的目光蓄了一种与别人不同的思索:孩儿应当做孩儿喜欢做的事,做孩儿该做的事。“日头大,回去看书去。”父亲的声气舒缓得如同田边淙淙的溪水。我望着父亲的眼睛,那目光里写着沉甸甸的寄托,写着平和的嘱咐,写着无尽的慈爱。此后,我再也没到生产队上过工。

礼拜日,寒暑假,我将我手里的语文书、算术书读得卷了角,毛了边。然后借了表哥的小人书,村里几个大人的长小说,看了一本又一本。《烈火金刚》里的史更生,《青春之歌》里的林道静,《红楼梦》里的林黛玉……一个个鲜活的人物便在我的心里安了位儿,扎了根儿,一串串的句儿、词儿便玉粒般沉淀在我心里。我一边一页页地掀着书,一边想到躬身劳作、汗水浸透衣背生了一层白白的盐粒子的父亲,想到要嚼烂这些文字,以后要做搬弄这些文字的事儿,于是更加入心入迷地读书。我感激父亲藏着大海的眼睛,和眼睛后面那颗高山般的心。

我上中学的时候在梅田。梅田传奇的遇仙桥,清澈的武水,繁华的集贸,流动着文化气息的五中,让我觉得梅田的世界比小塘大多了。第一学年完结,父亲来学校参加家长会。他知道我在班里坐头一排,成绩名列第二,副班长。他走近专栏,看优秀作文展。老师告诉他,石村的作文 《记一次砍柴》,二千字,有起有伏,有惊有险,耐读。父亲瞪着眼,似乎要在字缝里看出老师说的惊与险,闻出山上飘的气息,听出呼哧呼哧砍柴背柴的声音。可他不识字啊。他望了望校园里所有的标语,翻了翻我所有的课本,浏览了墙上所有的书展、画展、作文展。他知道这些玩意儿是藏着宝贝的迷宫,是五彩缤纷的园子,可是他走不进去啊。最后父子俩的目光如两股暖流融合在一起。我读懂了父亲目光里写着的全部内涵:好好读书,做个有眼光的人,去欣赏与创造一种新的生活。

后来我上大学了。临行前,父亲没有远送,倚在门框边,掏出他的长烟筒,塞满一锅生烟,火柴“嗞”地烧红了烟锅,最后吐出的烟圈盘旋在头顶,散开了,萦绕着袅袅白烟。一切那么平常,那么平静,那么自然。我一回眸,只见父亲的眼睛有些许湿润,那嘴唇如同久立雪地般发颤。也许他想起了自己年少时的辛酸,也许他想到自己的苦将到尽头,也许他意识到将惜别遥去的孩儿。他的目光毅然投向了村前的青石小路,分明在激励与指点我从这条路走出去,走向遥远的地方,走向更大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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