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天麒
《间谍同盟》由罗伯特·泽米吉斯执导,讲述了1942年在卡萨布兰卡开启的一段爱情故事:盟军特工麦克斯(布拉德·皮特饰)与法国间谍玛丽安(玛丽昂·歌迪亚饰)伪装成夫妻刺杀德国大使。后来,两人假戏真做,结婚生女后,麦克斯却发现玛丽安是德国间谍。最终,玛丽安为了挽救丈夫和女儿,举枪自杀。
与《卡萨布兰卡》一样,《间谍同盟》也将时空设定在1942年的卡萨布兰卡;与《史密斯夫妇》一样,《间谍同盟》也以夫妻之间的身份对立作为核心的戏剧冲突;在人物造型和视听语言上,该片保持了二战间谍题材电影的复古风格,只不过在观念,这部电影体现的价值观与传统间谍题材的“信仰高于一切”观念并不一致。总体上来说,这部电影既遵循了古典叙事法则,也对传统间谍故事进行了一定意义上的颠覆。文章将从三个层面对这部电影的叙事策略进行系统分析。
“假夫妻成真”的故事模式近年来在影视作品中频频出现,其中的典型代表当属中国的谍战剧《潜伏》。到底《间谍同盟》主创有没有机会接触过《潜伏》,我们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假夫妻成真”的模式可以被多次使用,是因为它背后包含着深刻的叙事学原理,这个原理正是这种模式的魅力所在。
“假夫妻成真”其实包含了两个层面的内容:“假夫妻”指向的是人物关系,“假变成真”指向的是情节走向。其中,“假变成真”的情节走向实质上还是传统爱情电影中“从相识到相爱”模式的创造性呈现,本质上并无新意,所以“假夫妻成真”的核心在于“假夫妻”这组人物关系。
“假夫妻”的叙事魅力则来自于人物的社会角色与叙事角色的复合——当协助者(Helper)的叙事身份与妻子的社会角色复合在同一个人身上时,故事便产生了一种天然的戏剧性,这也为惊险的间谍故事增添了浪漫元素,达到了一种“惊险与浪漫的平衡”。其实早在1957年,中国导演卢珏执导的反特片《羊城暗哨》中就出现了“假夫妻”的设置,只不过《羊城暗哨》中的“假夫妻”实际是完全对立的关系,并未“成真”。
无论是普洛普提出的“七种角色”还是约瑟夫·坎贝尔在《千年英雄》中总结的原型,英雄(Hero)和坏人(Villain)都是其中最核心的叙事角色。对于协助者(Helper)等其他的角色,虽然命名方式不同,但是内涵基本一致。在《间谍同盟》中,从叙事功能的角度讲,玛丽亚是派给英雄(Hero)麦克斯的搭档,所以她应该扮演的是协助者(Helper)的角色,但是这个协助者却不是常规意义上的协助者,其与众不同在于,她不是以同事或者朋友的名义,而是以夫妻的名义与麦克斯搭档,二人在叙事关系和社会角色复合后,为故事带来了浪漫气息。
在这个方面,它与电视剧《潜伏》是完全一致的,不同的是,《潜伏》中,作为协助者的翠平不具备协助余则成的素质,她是一个有可能对英雄造成阻碍的人,从这个意义上讲,她就随时可能变成坏人的协助者。另外,由于《潜伏》将人物关系的重点放在日常生活的写实处理和喜剧效果的呈现上,其中浪漫气息在一定程度上被消解。但是,在《间谍同盟》中,创作者则充分发挥了电影的造梦功能,让这种浪漫发挥到了极致。
另外,这种人物关系的复合背后其实包含了一种错位——自己的枕边人其实是事业上的助手——错位的人物关系建构起了一个戏剧性情境,在这个情境之下,所有的戏剧性细节和情节都自然流淌出来。因为《间谍同盟》和《潜伏》的情境极具相似性,所以在两部作品中我们可以找到大量近似的细节和情节设置。比如,《间谍同盟》开头的“假夫妻接头”,麦克斯和玛丽亚都需要在未曾谋面的情况下认出对方,还需要在别人的监视下表现出一副“老夫老妻”的熟悉感,这与《潜伏》第四集结尾时余则成在马奎陪同下接翠平的场景如出一辙;在接头成功之后,二人走到屋顶,在德国军官家属伯蒂夫人的监视下假装甜言蜜语,这与《潜伏》第五集余则成和翠平在特务周亚夫监听下“摇床腿”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在剧作结构上,《间谍同盟》沿用了经典的三幕式结构。因为它与《卡萨布兰卡》和《史密斯夫妇》存在明显的互文关系,所以又被称为“激情版《卡萨布兰卡》”和“二战版《史密斯夫妇》”。又由于该片与《潜伏》的情境上的相似性,营销团队在宣传电影时甚至打出了“潜伏版《史密斯夫妇》”的口号。非常巧合的是,《间谍同盟》的三幕和这三部作品几乎完全可以对应起来:它的第一幕是《潜伏》的“假夫妻成真”故事,第二幕是《史密斯夫妇》中的夫妻的怀疑和立、“相爱相杀”的情节,第三幕是《卡萨布兰卡》的机场送别。
《间谍同盟》在结构上恪守经典规则,但是每一幕的时间控制上却与传统有些出入:它的情节点1出现在32分钟,第一幕有32分钟;情节点2出现在98分钟,第二幕有68分钟;因为该片时长仅有111分钟,所以第三幕只有短短的13分钟——由于时长所限,第三幕缩短,总体看起来有一种“头重脚轻”的失衡感,但是简短的结尾包含的戏剧力量却超越了时长的窠臼。
影片第一幕讲述了假夫妻由相识到相恋的经过,“假夫妻”关系建构起的情境支撑着全部的情节,直到第32分钟时,二人在漫天黄沙中发生关系,假夫妻变成真夫妻,整个影片的戏剧性情境才完全建构起来。对于第一幕,最特殊的地方在于情节点1的迷惑性:由于片名中包含“间谍”一词,观众极为容易带着观看间谍片的审美期待来欣赏这部电影,如果把影片误认为是纯间谍片,那么情节点1就应该是37分钟的宴会刺杀活动,并且在刺杀活动中,玛丽亚对一个德军家属手下留情,看起来更像是留下了情节的“钩子”;随着情节的深入,那位家属并没有以坏蛋的面貌再度出现,主人公事业线退居次位,爱情线成为主线,手下留情的细节则成为玛丽亚间谍身份的铺垫,这部电影才显示出其作为爱情电影的真实面貌。所以,在二人的爱情线索中,宴会刺杀只不过是一个情感的催化剂,并不是情节点1。
第二幕是影片主体,讲述的是刺杀任务完成后,二人返回伦敦,麦克斯却被告知妻子可能是德国间谍,迫于上级压力,麦克斯不得不想办法证明妻子的清白;几番调查后麦克斯却确定了妻子的间谍身份,但深爱妻子的麦克斯决定违抗上级命令,与妻子逃跑。“调查和怀疑”是这一幕的核心动作,身份的游戏是这一幕的趣味所在。这种“敌人就在枕边”的设定也与《史密斯夫妇》异曲同工——《史密斯夫妇》也“只是编导赋予这一对夫妇杀手的身份,后来,他们因刺杀对方为目标而反目成仇”①。另外,编剧史蒂文·奈特在这一幕中对关键时间节点的把控十分精确:影片从33分钟开始进入第二幕,在第43分钟出现了“空袭中产女”第一个紧要关头,在电影中段的第51分钟,麦克斯被告知妻子有间谍嫌疑,故事在此发生颠覆性转折;在第68分钟,麦克斯找到了可以证明妻子身份的盖伊,这也是影片的第二个紧要关头;在第98分钟,绝望的玛丽亚向丈夫坦白了自己的间谍身份,故事由此被引入第三幕。
第三幕是电影的点睛之笔,讲述了麦克斯清除德国间谍后,带着妻女逃到机场,但飞机尚未启动便身陷重围,玛丽亚舍身救夫,开枪自杀。在这一幕中,创作者没有刻意将时间拉长到30分钟以满足三幕式的时间规范,也没有在二人的逃亡之路上设置任何惊险智力游戏和暴力对抗,而是使故事自然而然导向了闭合的、不可逆转的结尾。与《卡萨布兰卡》一样,导演将逃亡的地点设置在机场,逃亡的方式选择了乘坐飞机——它对《卡萨布兰卡》文本的引述,使得二者的互文关系再次得到确认。除了逃亡地点和方式上的一致性,《间谍同盟》的机场永别与《卡萨布兰卡》的机场送别时长均为6分钟左右,这也从侧面解释了最后一幕只有13分钟的原因。
总体来说,《间谍同盟》不是间谍片,也不是节奏失衡的烂片,而是一部剧作严谨的间谍题材爱情电影。
传统的间谍故事,无论是影视作品还是小说,都将政治的正确性凌驾于个人感情之上,强调“牺牲小我”的奉献精神。无论是美国的《卡萨布兰卡》还是中国的《潜伏》,影片结尾主人公都不得不为了自己的政治信仰,舍弃私人情感:《卡萨布兰卡》的结尾,里克舍弃逃离卡萨布兰卡的机会,将证件留给了伊尔莎和维多克,放弃了私人情感,“重新回到反法西斯阵营,暗示了法西斯战争必然失败,引起了无数反法西斯战士、群众的共鸣”②;《潜伏》结尾,余则成为了继续执行潜伏任务,不得已离开了妻子翠平,与搭档晚秋再度组成假夫妻,继续地下革命。
2007年,李安的《色·戒》曾对这种观念进行过颠覆。《色·戒》结尾王佳芝对易先生动了感情,将情感置于信仰之上,不惜背叛初衷来挽救易先生的生命。《间谍同盟》的结尾,在观念上具备同样的颠覆性,并对这种颠覆进行得更为彻底。影片结尾,两位主人公都背叛了自己的政治信仰,虽然二人的表达方式不同,但其中却包含相同的价值观念:为了爱情,为了家庭,我可以背叛一切,包括信仰和生命。
由于《间谍同盟》与《卡萨布兰卡》之间存在互文关系,所以它的主题很容易被误读为对《卡萨布兰卡》主题的延续。从表面上看,二者在主题上确实有一定的共同性:《间谍同盟》包含了为爱牺牲的悲剧性主题,《卡萨布兰卡》中,“牺牲的主题贯穿整部影片:伊尔莎把自己心爱的男人抛在巴黎,回到负伤的英雄身边,是一种牺牲;年轻的保加利亚女孩决心献出肉体去解救自己的丈夫,也是一种牺牲;维克多宁愿把伊尔莎让给里克,只要她能得到安全,这当然更是一种牺牲”③。但是,从深层来看,《间谍同盟》却用“情感战胜信仰”的观念对《卡萨布兰卡》的政治正确进行了颠覆性改写。
约瑟夫·坎贝尔在谈论英雄的结局时指出:“英雄个人经历的最后一章是死亡或离去。”④《卡萨布兰卡》和《间谍同盟》分别以“离去”和“死亡”的方式走向结局,保持了类型电影的神话功能,但在主题上却呈现出完全不同的面貌。《间谍同盟》对前者的颠覆和改写,也是这部电影的意义所在。
注释:
①乐琦.观影经验与戏仿:作为一种编剧思维——《史密斯行动》再思考[J].电影文学,2005(09):19-20.
②熊俊杰.探究电影《卡萨布兰卡》的叙事结构[J].电影文学,2014(05):108-109.
③[意大利]温·艾柯.《卡萨布兰卡》或众神的复活[J].富澜译.世界电影,2001(06):138-141.
④[美]约瑟夫·坎贝尔.千面英雄[M].张承谟 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0:3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