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 强 路早艳
(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 甘肃 兰州 730070)
现代章回小说大家张恨水一生游历许多地方,人生阅历相当丰富,可谓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种志在四方、敢为人先的精神使他成为一位备受瞩目的现代作家。张恨水曾于1934年5月至7月游历了偏远荒凉的大西北,度过了一段极富意义的人生岁月。短暂的西北行旅,却留下了丰富的人生足迹和文学史料,张恨水与西北的不解之缘非常值得深入探讨。
作家与某一地缘的邂逅,是在诸多因素的作用下发生的。首先,张恨水的西北游历计划与开发西北的时代潮流密不可分。“九一八”事变之后,东北国土沦丧,国民政府欲将西北建设成救亡图存的战略基地,并通过了“以洛阳为行都,以长安为西京”的政策决议。张恨水在《写作生涯回忆录》中记述到:“东北整个沦陷,国人鉴于国土日蹙,就有开发西北,以资补救的想法。”[1](P73)文化方面,西北作为古代中华民族的发祥地,其祖辈先贤筚路蓝缕、开疆拓土的坚韧精神,扎根于西北人民古朴浑厚、诚笃勇猛的民族品格之中,这都成了国人振兴民族精神的力量源泉。在这一时代氛围的影响下,上至政府官员、专家学者,下至普通百姓、游人学子,皆对西北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雄浑荒凉的西北被赋予了重要的地位和意义,出现了盛极一时的开发西北热潮。张恨水在国防日削、经济恐慌的严峻形势下,也投入了开发西北的时代潮流。况且,此时张恨水除了写作,并没有固定的职业,趁此机会他也乐得一行。
其次,张恨水是作为记者开始他的西北之行的。一方面,在出走西北之前,他接受了南京《民生报》和北平《世界日报》的共同邀请,约定此次西北之游,以体察当地的社会民生、人情风貌为主要使命。《写在赴西北之前》大致交代了此行的行程安排及主要目的,声明“不才已受本报及北平《世界日报》之约,有时间性之见闻,尤其西北农村社会之实况,当随时记录邮寄两报发表”[2](P324)。另一方面,他又被北平的《实报》《世界日报》以及上海的《晶报》《旅行杂志》聘为旅行记者。1934年张氏在牯岭望江楼上为《西游小记》撰写序言,叙及“其内容,着重于旅行常识,俾为将来西北游者,略作参考。间以风土穿插之,以增阅者兴趣而已”[3](P35)。由此可见,此次游历也意在记录沿途的交通状况、历史地理、民俗风貌、人文景观等,为后来者游历西北提供旅行参考。
最后,游历西北也是他寻求精神出路与积累创作素材的人生选择。才华横溢的张恨水自幼志在四方,羡慕徐霞客“朝碧海而暮苍梧”走遍中国的旅行大志,认为写作人情社会、自然风景必须亲身考察,研习体会,读书与行旅是寻觅日常生活的不二法门,是进行小说创作的基本前提。在《金粉世家》《啼笑因缘》之后,他创作的成名欲望和好胜心开始消退,早年接受的视小说为“小道”的正统文人观念使得张氏对自身的职业道路持一种矛盾乃至痛惜的心情。1932年遭遇爱女被病魔夺去生命的沉重打击,成功之后的空虚感、失落感与生死问题困扰着张恨水,他不断地感叹“人生宇宙间,岂非一玄妙不可捉摸之悲剧乎”。此时他需要寻找新的目标,唤醒新的文学热情。游历西北既是他摆脱精神危机,重获自由的一次探索,也是有意发掘新的小说材料,实现文学创作上突破与创新的重要契机。在《写在赴西北之前》中,作者回顾了自己的文学创作生涯,觉得以南北二京为背景的都市题材的作品较为丰裕,而以乡村生活为背景的其他题材的作品少之又少,自惭“对于中国社会,真是以管窥天,以蠡测海”。认为与现代社会物质文化相距较远的陕甘一带,其人文风情、景观面貌“必有以使吾人耳目一新者”。[2](P323)
1934年5月7日晚,张恨水不顾交通阻塞、妻妾为难、稚子年幼的重重障碍,毅然携北华美术专门学校的一名工友小李,带川资一千元,从北平乘坐平汉列车南下,到达郑州。自此,这位江南才子开始了他的西北旅程,其主要的行程路线如下:北平——郑州——洛阳——潼关——华阴——渭南——临潼——西安——咸阳——醴泉——乾县——永寿——邠县(今彬县)——长武——瓦亭镇——泾川——平凉——六盘山——隆德——静宁——华家岭——定西——车倒岭——甘草店——兰州——西安——南京。
张恨水于1934年5月8日晚到达郑州,在中国旅行社招待所小住两日,期间游历了著名的子产祠与碧沙岗,短暂停留两日后,一路颠簸乘坐西行列车到达洛阳。在洛阳逗留三日期间,游历了许多北魏石刻与汉唐遗迹,辨析考证了诸多历史古迹的沿革渊源、真假伪劣,一度感慨洛阳物质文明之落后,建筑遗迹破坏之严重。之后,张恨水搭乘陇海列车前往陕西省的门户潼关,沿途所见,黄土弥漫、草木稀疏、窑洞零落、人烟稀少。张恨水游历了华山之后又返回潼关,搭乘经济委员会卢工程师的汽车,途径华阴、华县、渭南,在临潼县的华清池短暂停留后,参观了距离西安不到二十里、充满诗情画意的灞桥,然而所到之处萧条凋敝,荒凉不堪,盛景不在。
在西安,张恨水停留了一个半月的时间,游览了大小雁塔、碑林和开元寺众多名胜古迹,还参观了莲花池、西五台以及省立图书馆等地,深入了解了当地的民俗风情。之后的游记生动地再现30年代西安民众穿着打扮、饮食起居、言谈交流的历史状况,对西安币制之紊乱、道德观念之落后、鸦片之盛行、民生之凋敝等种种社会弊病进行了思考。张氏一方面力图多角度地描绘西安古城悠久的历史韵味和人文底蕴,另一方面又感叹好景不在,痛惜昔日的历史盛景在风雨飘摇的历史车轮下渐渐湮灭。此外,还拜访了时任陕西省主席的邵力子先生和绥靖主任杨虎城将军,并与之结下了深厚的情谊。张氏考察偏远落后的西北地区,搜集小说写作素材,引起了陕甘军政当局的注意,一再怀疑其前来西北的用意和企图,幸得同是新闻记者出身、与之相交几十年的朋友邵力子的帮助,消除误会,生活上也给予诸多便利。张氏于5月30日拜访了因坠马受伤卧床养病的邵力子,二人言谈甚欢,随后张氏撰写《邵力子陋室安居》《邵力子病榻谈烟禁》两文,对这位享有“和平老人”之誉的陕西省主席倍加赞赏。6月初,张恨水拜访了绥靖主任杨虎城,二人合影留念,依依惜别,在杨虎城敬赠的照片上题有“张恨水先生惠存,杨虎城敬赠”的字样。不久之后,张氏继续西行。
在筹备继续西行计划的过程中,由于西兰公路不畅、匪乱频繁,又缺乏长途载客的汽车,是否继续西行,张氏几经踌躇,犹豫不决。所幸得到经济委员会西安办事处主任刘景山和西兰公路总工程师刘如松的帮助,乘坐其视察西兰公路的汽车,解决了车辆问题。在6月初的某天清晨,张恨水从西安西门出发,经过咸阳、醴泉县,来到矮屋偎城、农产品交易颇为频繁的乾县,打尖歇息后,由乾县西北方向到达仅有八户人家的永寿城,在一所县立小学度过了缺食少盐、凄凉恐怖的一夜。出永寿县城,经永寿坡,过文王故里邠县、大佛寺、亭口镇、长武县、瓦亭镇后,进入甘肃境内。在泾川县和平凉县,因刘如松总工程师有公务要办,停留时间略长,期间游览了泾川瑶池、平凉火神庙和关岳庙等当地名胜。东去平凉城,经过陇东最险要的军事重镇三关口,过瓦亭镇、和尚铺,下六盘山西行二十里,来到全城只有三五十户人家的隆德县,张氏前往当地县长刘德弼的办公县衙,两人促膝长谈,更深入地了解了西北人民苦痛的现实生活。在长达二百四十华里荒凉萧索、风景烦腻的华家岭,受到奉甘肃省主席朱绍良命令的会宁县县长的热情欢迎和招待。由华家岭向西五十里,经红土窖、过定西县,穿车倒岭、甘草店,过猪嘴子、阎王沟、东岗坡,抵达兰州飞机场。由于路途阻塞,加上阴雨天气以及刘总工程师视察工程的缘故,张氏跌宕起伏的西兰公路旅程长达九天。
在兰州期间,张恨水受到各界人士的热烈欢迎,并由甘肃省政府主席朱绍良安排入住省政府花园。张氏游览了省府东大街的中山市场、参观了正殿楼上的唐人壁画,造访了位于省政府西大街的民众图书馆,欣赏了原是大佛寺改建的“三绝”:颜真卿真迹横匾和褚遂良的字;吴道子亲绘的观音大士像;保存较完好、神气活现的壁佛塑像以及两万多卷的藏经。张氏还考察了素有“千古黄河一道桥”称誉的黄河铁桥,并对铁桥的建造结构、历史由来及兰州特有的水上交通工具羊皮筏子做了详尽的了解。此外,应兰州文化界五泉山河声艺社之宴请,结识了许多新朋友,受到了教育厅厅长水梓先生的热情款待,并应邀现场赋诗一首,题词留念:“四千里外作孤征,行遍关西二十城。借得酒杯浇块垒,玉泉山上听河声。”[4](P94)并为兰州著名画家赵西岩所画的《待诏剃头图》题诗云:“人生不自由,千里作狂游。观罢浩然叹,谁来剃我头。”[2](P327)张恨水原本想继续西行到达新疆,但因兰州至乌鲁木齐的汽车只到酒泉为止,以西至乌鲁木齐只能骑马前行,路途遥远,交通不畅。张氏还听闻盛世才窃取新疆大权,独裁专制,只身前往恐怕有去无回,因而在朋友的劝告下,最后作罢,于是年端午前三天离开兰州,返回西安。7月14日,张恨水应朋友之邀,从西安直接抵达南京,在南京稍事休息后前往上海。至此,张氏历时两个多月的西北旅行正式结束。
作为新闻记者和作家,西北之行的所见所闻、观察体验为张恨水的创作提供了第一手的资料,积累了丰富的写作素材。在旅行的途中及以后的几年中,他秉承一个知识分子的社会使命,书写甚勤,创作颇丰。记叙详实、通俗生动的关于西北的杂感、通讯、游记和小说等创作活动为了解西北社会提供了丰富的资料,对开发西北的热潮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张恨水在不足三个月的西北之行中,前后撰写了杂感、通讯约40篇,从百姓的衣食住行、省际的道路交通、城市的布局建筑、当地的文物古迹、朴素的方言俗语、地方政要的政策言谈等方面,勾勒出了一幅浑厚苍凉的西北生活图景,引起国人对开发西北的关注。西北之行结束后,张恨水应上海中国旅行社《旅行杂志》主编赵君豪之约,陆续创作了游记散文《西游小记》,于1934年9月至1935年7月陆续在上海《旅行杂志》连载。《西游小记》的初衷是介绍旅行常识,成为30年代的西北旅游指南,留下了许多珍贵的历史资料,也体现了张氏思想观念与文学创作的变迁,为研究张恨水提供了具体的资料。在《西游小记》中,张恨水以自己的行程路线为线索,形式不拘一格,笔锋诙谐多趣,多角度地描绘了20世纪30年代西北社会的图景。从旅行必备、交通选择、住宿饮食、旅途卫生、旅费安排、钱币兑换等方面,事无巨细地描述了游历西北的旅行生活;从山川地理、关隘要道、宗教道观、匪乱狼袭等侧面勾勒了西北地区的地理图画;从街市建筑、娱乐场所、银行邮电、民俗风情、名山胜景、文物古迹、逸闻趣事、气候特产、方言俗语等方面再现了上世纪30年代西北的社会生活,反映了西北社会民生凋敝、社会治安混乱的历史现状。
张恨水往返于兰州和西安的途中,曾两度行走在西兰公路上,于是他精心创作了系列游记《西兰公路上》,包括27篇。作品多次描述了土匪蹂躏下萧条残败、犹如空城的小县城,记录了当时西北社会生活的实况。如《八户人家的永寿城》一文中对永寿县城的描述:城外“拥挤着两行黄土屋子,破墙倒壁,凄凉得不堪。数一数,约莫有十来户店铺”,[3](P114)及至城里,萧条依旧,“仅仅北边山坡上,有几幢瓦房,后来一打听,据说共是八家,其中有三家,还不是民房,一所是城隍庙,一所是废弃了的县衙门,一所是破庙改的县立小学……”[3](P115)这些记述反映了西北地区生存环境的恶劣与民众生活的艰辛。张氏对西北辽阔的地域、复杂的地形及险要的山川亦是深有感触,花费许多笔墨描绘了这些历史上兵家必争的军事要地。如经过三关口时,山岭突起,汽车只能沿着山谷里的公路顺着山涧行驶,“路在山涧南岸,上面是山,下面是黄水,澎湃的涧流水碰在北岸下的山壁上,淙隆作响……”[3](P128)在如此窄小曲折的公路上前行,真是处处让人感到提心吊胆,稍有不慎,便是车毁人亡的后果。张氏还探讨了三关口的历史沿革,唐宋时期,当地峰峦相套、洪荒未辟,为防备西边突厥的进攻,沿山设立关口;左宗棠平定新疆叛乱时,征调五万民夫在山涧开辟了一条窄路;在冯玉祥和华洋义赈会的经营之下,才具备了现在公路的雏形,进一步从侧面佐证了三关口的历史地位。其他如六盘山、祁家大山、华家岭、车倒岭等,作者亦不惜笔墨,进行了细致的描绘,反映了西北山川地貌之复杂,历史文化之悠久。
在《到了兰州》的系列游记中,张恨水从历史沿革、地理方面凸显了兰州在军事战略、商业运输上的地位。《兰州的街市》一文开篇即写到:“现在我们把中华全国地图打开来一看,在正中的地方,画一个十字,那么,我们就可以在十字中心点附近,发现兰州这个地名。所以到兰州来,名义上是繁华边界,实际上是到了中国的中央。”[3](P142)作者指出,兰州背靠白塔山、皋兰山,下临黄河,附近的平原又可以提供驻军之所,这种居高临下、易守难攻的地形条件使兰州成为战略要地,从西汉霍去病屯兵防御匈奴到左宗棠,兰州自始至终是兵家必争之地。兰州作为沟通新疆、青海、西藏、宁夏等西北其他省份的关键枢纽,在货物运输与商业往来上也处于举足轻重的地位。此外,他还着重描写了兰州的街道店铺、建筑房屋等,认为种种迹象表明兰州在物质文明方面远远落后于东南沿海。
1934年7月31日至1936年6月26日,长篇小说《燕归来》在上海《新闻报》副刊《快活林》连载。《燕归来》是最早的以西北社会生活为题材的现代小说,堪称上世纪30年代了解西北社会的活化石。这部小说以1929年的陕甘大旱为背景,以甘肃省静宁县杨燕秋一家悲欢离合的逃荒生活为线索,叙述了以五年后杨燕秋在三位异性好友的护送下北归寻亲、建设西北的人生轨迹,再现了上世纪30年代西北人民饥寒交迫、卖儿鬻女、流离失所的悲惨生活,探究了西北人民悲惨境遇的主要原因和出路问题,体现了作者深切的社会意识。主人公杨燕秋通过回忆往事,向好友讲述其凄凉身世,揭示了陕甘人民忍饥挨饿的生存困境。在空前严峻的旱灾中,甚至出现了死人不埋、狗吃死尸的人间惨剧。天灾之外,更是军阀当道、土匪横行,这对于求生无门的灾民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逃荒路上,沿途的边防军、保卫团打着为民造福的幌子,实际上却强拉壮丁、勒索粮食、摊派各类苛捐杂税,使尽浑身解数搜刮民脂民膏。《燕归来》第三十五章,通过隆德县县长符单骑向杨燕秋等人现身说法,将该县苛政猛于虎,暴政吸食民膏、残害百姓的真实情形揭露出来。名目繁杂的捐税无孔不入,边防驻军派遣催款专员,按照县份的肥瘦指定款额,要求县长限期筹集款项,被迫无奈的县长找区长,区长找保长。结果是有枪阶级的人钱不够花,叫无枪阶级的人,按月照一个准数目凑钱给他花。即使灾荒过去五年之久,关中平原仍然是黄土千里不见人烟,农田贫瘠不见膏粱,休养生息重建生产,更是难上加难。作者以朴素直白的语言控诉了军阀横行霸道、欺压百姓的恶劣行径。
小说也通过杨燕秋一行所到之处与当地政要的言谈交流,深入思考了开发西北存在的主要问题,为建设西北提出了一些合理可行的建议。一方面,作者认为开发西北需要因势利导,政府在不妨碍生产的前提下,群策群力,自力更生。提出了诸如兴修水利、发展交通、禁种鸦片、因地制宜、发掘本地的资源优势等建设策略;另一方面,作者指出,要使西北人民走出穷苦落后、闭塞荒寒的现实困境,必须发展西北教育事业,破除封建落后观念,使百姓从千百年来根深蒂固的奴化思想中解放出来,逐渐普及现代社会的人格品质、价值观念。
1934年8月21日至1936年3月25日,长篇小说《小西天》在上海《申报》副刊《春秋》连载。在这篇长约24万字的小说中,张恨水聚焦于西安大旅社“小西天”,以第三人称全知全能的叙事视角描写了西安各色人物:“在南方混得烦厌了想到西北来换换口味”,投机取巧的官员;置身于西北建设事业的中学教员;被迫参加姨太太考试,委身于银行家的贫寒女;趋炎附势、挑拨离间的茶房;忍饥挨饿、年事已高却仍备受盘剥的泥瓦匠;血气方刚、善良正直的学生;摩登时尚、自私自利、虚伪浮华的官员太太;蛮横无理、趾高气扬的中央专员;推销洋货、掠夺资源的外国人……作者以戏谑嘲讽、幽默调侃的笔触入木三分地勾勒了官员们尔虞我诈的丑恶嘴脸,表达了对穷苦百姓悲惨境遇的深切同情。“小西天”是30年代开发西北浪潮中了解西北社会真实情形的窗口。
如果说张氏在《燕归来》中塑造了来自东南文明之都的有志之士扎根西北,投身西北建设事业的正面人物形象,如陈公干、马振邦、孙执城、程力行等,那么在《小西天》中,通过刻画贾多才、张介夫、李士廉等一批趋炎附势、攀附权势的人物形象,着重揭露了开发西北热潮中出现的诸多弊端。一大批来自东南沿海的实业家表面上积极响应国家政策的号召,打着“救济农村”、“建设西北”的旗号,谋取私利,榨取西北人民的血汗。银行家贾多才被派往陕西,名为办合作社救济农村,而实际上却干着投机钻营,大发横财的勾当,“这个年月,不挣钱的事,哪有人干?银行业呢,就是以钱挣钱的商业,若是他也干无利可图的事,那是屠户不用刀了。你要知道救济农村,那是一句官话,其实是银行界存款多了,找不出销路,挤得到西北来设法。”[5](P23)同样来到西北谋取税务捐局差事的李士廉,想方设法要在这片不毛之地征收各种税款,还美其名曰“民情似铁,官法如炉,天下没有榨不出油的豆子”。[5](P15)伴随西兰公路的开通,西方资本主义国家以经济侵略的方式倾销洋货,掠夺资源的行径也是令人气愤。
小说还记述了西北当时的教育状况和农业生产。30年代的西北地区,教育事业相当落后:一方面教学环境简陋,桌椅板凳、书本笔墨等基本教学设施极度匮乏,学生只能趴在土阶上抄书写字,更有二十多岁的成年人仍然和小学生挤在一起接受儿童教育,一座县城连三十个读书的学生都找不到;另一方面,师资严重不足,在这种情况下,小学毕业的人都可以当老师,教员待遇极其微薄,教育经费更是无从谈起。农业生产方面,农民即使不种植鸦片,本地绅士们照样摊派各类罚款,农民被逼无奈只好继续种植鸦片,但是摊派的罚款数额巨大,遇上收成不好的年头,入不敷出、破产弃田、外地逃荒的事例数不胜数。泾惠渠开通后,农民拔除鸦片改种棉花,但倍受商贩和资本家的层层盘剥,依然无法改变艰难的处境。农民在开发西北的热潮中并未真正获利,西北的社会现实并未改观。
随着20世纪初叶的西部“地理大发现”和域外探险家游记热的涌现,他者眼中多姿多态的西部镜像逐渐呈现在世人眼前,西部本土文化因此引起了世人的关注,西部现代文学也开始孕育。20世纪30年代,由于中国政治格局的变化和民族危机的加重,开发西北成了整个时代的共识。1934年,张恨水的西北之行使他耳闻目睹了西北人民的艰难生活,更为“大部分的同胞,还不够人类起码的生活”而感到忧虑和痛苦。诚如后来坦言:“这一些事实,引着我的思想,起了极大的变迁。文字是生活思想的反映,所以在西北行以后,我不讳言我的思想变了,文字自然也变了。”[1](P76)深入西北的张恨水如当年经历了唐朝安史之乱的杜甫,“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一方面,西北人民艰难求生的生存境遇极大地触动了作者强烈的悲悯情怀和忧患意识;另一方面,西北地广人稀、古朴浑厚的地理气息和历史悠久的人文氛围影响了他的思想状况和审美情趣。在把握时代气息的基础上,张恨水第一次以小说的形式表现了上世纪30年代西部人民的生存现状和精神面貌,在叙说西部的历史地理、人文风情、生活面貌的同时,着力凸显了西部雄浑古朴、苍凉壮丽的审美底色,成为西部现代文学的先驱者,拓展了中国新文学的地理版图。
参考文献:
[1]张恨水.写作生涯回忆录[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5.
[2]谢家顺.张恨水年谱[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4.
[3]徐永龄.张恨水散文(第 1卷)[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5.
[4]萧乾.宁夏述闻[M].北京:中华书局,2005.
[5]张恨水.小西天[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