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常越
人们对于“后真相”时代的解释主要归因为两点:一是“技术之过”,即社交媒体的特性纵容了网民情绪化的表达,带来了理性辩论的失败。二是“人祸”,信息的选择性接触让人们不断强化既有立场,而且人们理性决策的能力一直比较脆弱,总是习惯于潜意识的情绪化表达。但这两种归因都没有完全解释“后真相”时代形成的根本原因。“后真相”时代不是纯粹的新闻传播学的学理问题,而是有着深刻历史成因的社会问题。
“后真相”这个词其实很早就出现了,美国《国家》杂志1992年在一篇针对海湾战争的文章中使用该词,并赋予“情绪的影响力超过事实”的语意。“后真相”不仅仅是一种新闻现象,也是后现代主义的一个分支,是网民心理的直观反映,已经成为当下一种普遍的社会现象。但是真正让“后真相”时代进入大众视野,给人们留下深刻印象的却是在“美国大选”和“英国脱欧”等政治黑天鹅事件发生之后。特朗普的当选让美国乃至世界的精英们都大跌眼镜,世界为之哗然;各国都在思考一个共同的问题:“怎样和这样一位商人总统打交道”。但是如果我们看一看特朗普的票仓,就会发现特朗普的当选一点也不意外,希拉里的败选也是在理解的范围之内。
其实随着新媒体技术的不断发展,尤其是自媒体的强势崛起,在后现代主义大潮的席卷中,“后真相”时代早已到来;只是长久处于现代主义“禁锢”中的我们很少能够觉察到而已。而“美国大选”这类政治黑天鹅事件则将“后真相”由幕后推向前台,向人们展示了它的意义所在。
“后真相”时代出现的根本原因就是普通民众对于当下传统精英社会秩序的不满,也就是对于他们把控“意义建构”垄断权的不满。因为秩序的形成必然要通过意义的建构才能被人们接受。而且一切矛盾最终都可以归结为“经济利益”的分配问题。这里说的“经济利益”是一个广义的概念,它包括一切最终都能够用经济量化的利益。而意义建构的最终指向没有其他,就是这种“经济利益”。
王维佳在《理解“后真相时代”的社交媒体恐惧》中写道:如果我们把特朗普支持者、英国脱欧派和其他欧洲国家右翼政党的票仓地域分布与选民受教育程度的指标叠加起来,就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些在1970年代晚期开始被全球化建制派经济政策所抛弃的“铁锈地带”的劳工大众构成了当下西方社会最为强大的反全球化、反建制派的力量,也由此成就了新的政治风潮和文化传播领域的“后真相”状况。
他们曾经是福利社会民主生活的中坚力量和自信自足的中产阶级,如今却成为信息社会中常常被主流媒体奚落的人群,成为知识精英眼中被网络“过滤气泡”和社交媒体回音壁包裹的无知大众。在经受了四十年经济上、政治上和文化上的边缘化待遇之后,这些“非理性”的人们终于利用新的传播方式,以不可阻挡的态势发出了另类的声音。他们的公共表达也许是情绪化的、偏听偏信的,但是在这些情感和偏见的背后则是一个高度理性化的、残酷的历史进程。在其中,我们见证了欧美社会金融业、信息科技、服务业的快速兴起,也见证了传统工会文化的衰落,见证了新富阶层和全球化建制派创造的各种政治正确,见证了曾经的民主主体在经济上和文化上的双重衰落。
意义建构的目的就是让自己的意义被理解和接受,并最终实现自己的经济利益。而意义建构的途径毫无疑问就是媒介,而媒介也是使用最广泛和最有效的一种,可以说媒介是意义建构的天然工具,媒介的一个重要属性就是建构和传达意义。但是在自媒体兴起以前,很少有普通人能够接触和使用到媒介。在传统的大众媒介时代,媒介的所有权和使用权被社会精英统治阶层所把控,这些人即便不是直接的统治者,也是依附于某一党派为其代言,建构符合他们需要的意义。普通人则处于被建构和接受意义的地位。
长久以来,普通社会大众没有建构自己意义的途径,即媒介。因此他们的话语意义就不能够得到彰显,经济利益也就不能够得到保障。而随着新媒介技术的发展,直到自媒体的出现,人们才有了建构自我意义的媒介,与统治精英所掌握的媒介属性完全不同,在自媒体世界里,没有中心,而是多对多的指数传播。而“后真相”时代的出现,正是普通民众通过建构自我意义来对抗统治精英的意义建构。
“后真相”时代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重情感,轻真相”,当自我意义受到威胁或与其他意义冲突时,人们就会用一种带有情感对抗和抵触的编码和解码方式来消解对方的意义建构,从而达到建构自我意义的目的。这种消解他人意义是针对当下的、及时性的。而建构的自我意义却是出于长久的考量,有一个最终的指向。
因此,从这个层面上来看,“后真相”时代的“重情感,轻真相”只是一种表象和策略而已,其最终目的还是为了建构自我意义,实现自己的“经济利益”。大众对于社会统治精英意义的消解与对抗,绝不是一时的意气用事,而是有着深刻的历史积累因素。是他们长久以来对于传统媒体建构意义的不满在自媒体时代的大爆发。2008年美国次贷危机爆发之后,美联储给银行紧急贷款,民众当时就发出感慨,政府只是救助那些有钱的银行家,而不是穷人。随后爆发的“占领华尔街”运动以及“棱镜门”事件等都让民众对政府越来越失望,也越来越不信任。在我国,食品安全、个人财产安全和贪污腐败等社会问题也让政府的公信力大打折扣。这些事件都让民众对于统治精英及其掌控的媒介失去了信心,所以他们通过媒介建构的意义自然会被消解和对抗,这是一种出于对于历史记忆的应激机制和对政府的防范心理,目的都是为了确保自己的利益不受损害。因此每当出现和他们的意义不符或利益冲突的事件,都会依据自己过往的经验,让情感决定立场,这样即使抵达不了真相,也会让自己的情感得到满足,而且不会付出太大的代价。真相有时在他们的价值排序里从来都不占据最重要的一席,依据有罪推定的原则,宁可错杀好人,也不放过坏人。因为在大众的脑海中,他们从历史上继承下来的记忆遗产就是:“政府和普通人从来都不是一路的”“电视上的新闻大都不可信”。因此,被精英阶层普遍看好的希拉里输给了商人总统特朗普,今日头条的订阅人数超过了人民日报。
如果简单地将“后真相”视为“民众情绪的无理性宣泄”,将现象归结为原因,而不纳入历史和整体的因素进行考量,那就会失之偏颇。因为“后真相”时代的到来,就是普通大众为了对抗传统精英社会的意义建构,从而维护和实现自己的意义建构的目的而形成的。意义的建构必须经由媒介来实现。而自媒体的出现挑战了传统大众媒介的霸权地位,已经改变了并将继续改变现有的媒介生态。从话语权下放的角度来看,自媒体成为了普通大众构建自我意义的理想平台。任何新事物的出现,都会经历一个由无序到有序的循序渐进的规则形成之路,而普通大众借助自媒体建构自我意义的过程就是这样的成长之路。
对于普通大众来说,他们的意义建构过程可以分为两个阶段,前期是被建构阶段,由社会统治精英把握主动权;后期才是自我建构阶段,也就是自媒体时代的自我意义建构,由自己掌握主动权。
在第一个阶段,他们的意义建构历程就是一段漫长的被统治精英阶层代表的过程。由美国伊利诺大学教授弗雷德·西伯特和韦尔伯·施拉姆等人在1956年出版的《报刊的四种理论》提出了大众传播的四种体制。在威权主义社会,由君主和社会上层把持国家的信息传播权利,因此掌控着意义建构的权利。而“自由主义新闻理论”和“苏维埃理论”更像是两个极端,一个因为信奉绝对自由,毫无管制;一个因管得过死,两者都在理论和实践上都宣告了破产。“社会责任论”虽然是对“自由主义新闻理论”的修正,但是理论上的修修补补依然经不起实践的检验。因而历史上,普通大众从未真正有过建构自我意义的机会,他们无法自主建构自我意义的根本原因就是因为他们从来都不曾掌握意义建构的工具,也就是媒介。所以它们一直处于被建构的位置,而自媒体的出现则将建构意义的机会和权利下放到每个普通大众的手中,他们第一次真正有了接触媒介的机会,更重要的是,这种媒介的所有权是属于他们的,只为自己服务,从来都不会从属于第二人。
因此,关于“后真相”时代,不仅要看到“情感先行,真相靠后”这种荒诞的现象,还要分析形成这种现象的原因,不能单就现象分析现象。“后真相”时代只是这两种不同建构意义对抗的表象,我们要分析这种表象背后所蕴藏的意义。
意义建构的过程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虽然这个过程总是充斥着不同意义的消解与对抗,但却总能维持一种动态的平衡。不同意义建构的主体指向虽然不同,但却指向一个共同的客体——经济利益,由此不同意义的拉锯最终会达成互相妥协,妥协必然是由某种规则来约束的,而这种规则就是以共同的利益为前提而实现的。在追求共同经济利益的过程中或者说在不同意义建构的对抗过程中孕育着“公民社会”的形成,在公民社会中,“公就是最大的私”,基于这个基本原则,个体在建构自我意义的过程中,也就是在追求个体利益最大化的同时,为了避免自己的利益受损,就会通过自我意义建构来约束自己,约束他人以及约束公权力。个体间形成的各自的意义建构规则会在长期的建构过程中不断磨合,最后基于一个最大的利益公约数,整合出一套大家公认的规则来共同促进公民社会的形成。“后真相”时代则是这个过程开始。
通过建构意义从而实现经济利益和公民社会的形成是互为充分必要条件的。没有经济利益的驱动,公民社会的形成就缺乏动力,而没有基于公民社会的规则,意义的建构就会失序,也就失去了归宿。但是应该看到这一切都是建立在自媒体这个基础之上才能得以实现的。美国总统托马斯·杰斐逊曾经说,世界上每个政府都有人类的弱点和腐化堕落的胚芽,为了防止政府的蜕化,必须由人民来监督。为了防止犯错误,就必须通过报纸让人民充分了解公共事务。但是日后媒介的垄断让这个美好的初衷停留在了设想阶段。在今天,传统的大众媒介没有做到的和担负起的责任,将由自媒体来完成。
所以,有理由将“后真相”时代看作是“公民社会”的开端和其中的一个阶段。看待“后真相”时代,既要看到情感的无理性喧嚣和所引发的问题,也要分析“后真相”的真正成因,通过原因的探究来理解它的意义和价值所在。“后真相”时代的形成是历史因素和现实环境共同交织造成的,为了实现各自的经济利益而进行的不同意义建构的对抗才是根本原因,而情感先行,真相靠后则只是这种意义建构对抗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