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丽(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广东 广州 510006)
胡风将他对文艺的思考与其现实主义理论的构建密切联系在一起,现实主义构成其理论的核心部分。从思想渊源上看,他同时接受以鲁迅为代表的“五四”启蒙主义文艺思想和马克思主义文艺思想(即普罗文学理论),与以周扬、瞿秋白、冯雪峰等人为代表的现实主义和革命文学内部居于主导地位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相比,胡风的现实主义理论摒弃了前者政治学意义上的“集体主义”和“庸俗社会学”的倾向,更多地接近了现实主义文学的本质规定性。
胡风在《胡风评论集后记》中说“从我开始评论工作以来,我追求的中心问题是现实主义(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原则、实践道路和发展过程。不久,我就达到了一个理解:现实主义的发展是在两种似是而非的不良倾向中进行的。一种是主观公式主义(标语口号文学是它原始的形态),一种是客观主义(自然主义是它的前身)……我以为,现实主义是在和这两种倾向作斗争中发展的,也是非在和这两种倾向作斗争中发展不可的。”[1]这是他针对1948年所写的《论现实主的路》一书而说的。
胡风在《今天,我们的中心问题是什么?》中指出公式主义是“驾着概念的飞机藐视人寰”[2];在《一个要点备忘录》又指出,客观主义是“作家对于现实的屈服,抛弃了他的主观的作用,使人物底形象成了凡俗的虚伪的东西[3]”,主观公式主义则是“跳出了客观现实底内在生命,也一定会使人物底形象成了空洞的虚伪的东西。标语口号文学,是从这里来的,反动的浪漫主义,是从这里来的,抗战八股,是从这里来的,用人物底哲学表白或政治表白代替他的行动过程的倾向,也是从这里来的……”[4]。
在胡风看来,这两种倾向是相通的:“如果战斗热情虽然衰落了,但由于所谓理智上的不能忘怀或追随风气的打算,依据一种理念去造出内容或主题,那么,客观主义就化装成了一种主观主义,成为了一种非驴非马的东西。这和战争初期所见到的主观主义不同,那时候还有一股热情,只是滑在概念上面而没有进入生活,现在却只剩下一点概念,外加一副依据这点概念去作假的心机。这也是目前创作上著目的倾向之一”[5]。在胡风眼里,这两种看似截然相反的创作倾向实际上代表了同一种思潮——“以抽象的革命原则来取代对客观社会生活的真灼认知,依靠现成的思想原则来取代作家个人对生活的独立思考和审美感受”[6]。
胡风用来反对这两种倾向、捍卫现实主义道路的理论武器便是“主观战斗精神”,要警戒、脱离这两种错误倾向,就需要文艺工作者加强主观的思想立场,即“主观战斗精神”说。“主观战斗精神”一词第一次正式出现在《文艺工作的发展及其努力方向》中,“主观”这个概念从总体上来说是泛指文艺工作者的全部精神活动,“具体来讲,它又包括两个基本的层次:一个是由思想、意识、世界观构成,受社会、政治、历史因素影响和制约的理性层次;一个是由情绪、感觉构成,受作家个人生理、心理因素规定的感性层次”[7]。文艺工作者要凭着主观精神突入客观对象,要想深入生活和历史的真实,就应该改造或加强主观精神的建设,因此胡风要求文艺工作者要有“战斗意志的燃烧”、“情绪的饱满”和“站在比生活更高的地方”。
“主观战斗精神”实际上是胡风现实主义理论的一个方面,用来“说明作家的主观和客观生活的关系”,并要求文学创作主体“把他底战斗精神潜入到生活对象底层的本质里面”[8],强调在文艺创作过程中将主观精神的发扬与深入发掘人生和历史内容联系在一起,使文艺作品达到主客观的统一。胡风始终在客观的基础上强调主观的作用,将两者的相生相克作为现实主义的基本精神,这也是他理论的独到之处。胡风思想体系中的“主观”并不是通常意义上指的唯心主义的“主观”,不能孤立地理解它,而应该把它置于客观之上,乃是主客观相结合的人的意识的存在。
1.文艺大众化
文艺大众化问题一直贯穿在整个中国现代文学史中,抗战的形势使得文艺工作者发现了大众的力量,将关注的目光聚集在人民群众身上,文学与大众的联系前所未有的紧密。胡风继承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中为人民的创作思想,提出作家要深入到人民中去,创作出能够被人民所接受的作品,在作品中反映出人民真实的生活状态和强烈的生活欲求。胡风认为“五四”以来新文学的主流是反映了大众的生活真实和生活欲求的现实主义文学,而人民大众的反帝要求也包含于其中。随着民族危机的加剧,历史向文学提出了反映它特质的要求,能够描写这个文学本身性质的应该是一个新的口号— —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所以,文艺大众化的方向只能是“汇合着五四以来的新的现实主义理论底发展和进步的创作活动所积累起来的艺术的认识方法底发展”[9]。
2.文艺的典型性
“典型”问题一直是胡风文艺理论关注的重点,在《关于创作经验》、《什么是“典型”和“类型”》、《现实主义的一“修正”》、《论现实主义的路》等文章中,他集中地讨论了什么是“典型”,如何创造“典型”等理论问题。胡风认为,典型就是作者用真情实感去体悟生活,“从那人物所属的社会的群体里面取出各样人物的个别的特点——本质的阶层的特征,习惯,趣味,体态,信仰,行动,言语等,把这些特点抽象出来,再具体化在一个人物里面把握人的真实”[10]。胡风沿袭马克思主义的观点,详细论述了典型环境与典型人物的相互作用。他结合中国群体的实际,将一定社会群体里普遍性与特殊性、整体与部分、本质与现象的矛盾统一起来,以此挖掘出中国文学典型的特点。
在《论现实主义的路》一书中,“典型”问题也是胡风论关注的重点。胡风在书中以阿 Q 为例,要求典型人物应该反映历史趋向的发展,“阿Q 是一个普遍的存在,但他的不满现实的要求发展成了要革命,现实对他不满的要求发展成了‘大团圆’”[11],阿 Q 的身上出现了历史发展的更新的内容,是历史的活的人物典型。同时,胡风在接受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同时也有了自己的独特的看法,他在恩格斯的基础上用发展的眼光看典型问题,认为典型环境和典型人物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它们会跟随社会存在的改变而改变,典型反映着历史内容,我们应该 “把握更强烈地反映着正向地向历史的总的冲动力的趋向发展着的典型”[12]。
3.“精神奴役的创伤”
在文艺的“歌颂”与“暴露”问题上,胡风以真实性作为文艺的价值取向,客观地看待人民大众的问题:一方面看到人民大众身上的那种善良、优美、健康、坚强,这些优点是值得歌颂,值得文艺工作者学习的,但另一方面,他又看到人民大众特别是占绝大多数的农民身上潜伏着“精神奴役的创伤”,这也是需要暴露出的问题。既看到他们的善良坚强,又要描写出他们的精神创伤,展现出与生活搏斗的批判力量。由于中国几千年封建制度对人的精神的压迫,纵然人民群众在精神上追求着解放,但遗留在精神深处的伤痕却未痊愈,“那精神奴役的创伤,当‘潜在着’的时候,是怎样一种禁锢、玩弄、麻痹、甚至闷死千千万万的生灵的力量,当‘拓展着’,特别是在进入了实践过程的成员身上拓展的时候,会成为一种怎样的虐杀千万生灵的可怕的屠刀”[13]。
《大众文艺丛刊》同人以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下简称《讲话》)作为对文艺的评判标准,引《讲话》原话作为批判胡风文艺思想的依据,胡风在《论现实主义的路》中也同样引用《讲话》原话作为论据,阐释自己对《讲话》的认识和理解,回应对方的批判。细读《论现实主义的路》可以发现,虽然胡风认为自己是完全遵照《讲话》内容来阐述他对文艺问题的理解,但他对《讲话》的阐释和解读与主流批评家们格格不入,显现出与《讲话》的内在分歧。
毛泽东的《讲话》在谈到文学批评时明确指出:政治标准第一,艺术标准第二。而左翼主流批评家作为以《讲话》为代表的党的文艺方针政策的制订、执行和监督者,主要强调的便是政治标准,可谓政治一元化批评。由此可知,胡风与左翼主流在文艺批评上肯定存在分歧,甚至可以说胡风“现实主义的路”与代表主流文艺观念的《讲话》是背道而驰的对立关系。胡风的文学批评是打上了新文化运动历史批判和文化启蒙的烙印,在文学中灌注启蒙精神和国民性批判精神,胡风关注作品的社会意义和历史意义,强调文学作品对现实的关注,都是从这个基点出发的。他认为,中外文学史上的名篇佳作,不仅有无法用政治标准来衡量的作品,甚至有不符合某一政治标准的作品。政治可以从实际上压倒文艺,但是不能从理论上压倒。而《讲话》一再强调文艺是从属于政治的,“为艺术而艺术,超阶级的艺术,和政治并行或互相独立的艺术,实际上是不存在的”[14]。
胡风从文学创作角度来肯定、突出“主观战斗精神”,当然有一定的道理。但他没意识到,他大谈“主观战斗精神”时却无形中和毛泽东唱了反调。因为,毛泽东《讲话》中,强调的恰恰是客观:“作为观念形态的文艺作品,都是一定的社会生活在人类头脑中的反映的产物。革命的文艺,则是人民生活在革命作家头脑中的反映的产物。人民生活中本来存在着文学艺术原料的矿藏,这是自然形态的东西,是粗糙的东西,但也是最生动、最丰富、最基本的东西;在这点上说,它们使一切文学艺术相形见绌,它们是一切文学艺术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唯一的源泉。这是唯一的源泉,因为只能有这样的源泉,此外不能有第二个源泉。”[15]可胡风却认为,“自我斗争”才是艺术创造源泉。尽管胡风在这里探讨的是复杂的文艺创作过程,但把“自我斗争”当作“艺术源泉”,就是和毛泽东《讲话》的说法不一致。
后来,胡风还在《希望》杂志上推出舒芜的《论主观》,进一步反对主观教条主义,强化其“个性解放”“主观的战斗精神”等文艺思想。舒芜的《论主观》和胡风的“主观战斗精神”引起了延安高层的不满,也遭到延安文艺批评家们的口诛笔伐。见胡风执迷不悟,一向关心他的周恩来便特意给予胡风两点忠告:一是理论问题只有毛主席的教导才是正确的;二是要改变对党的态度。可胡风没听进去,依然对自己的现实主义文艺观不离不弃。
胡风的现实主义理论和《讲话》真正的冲突在于“启蒙和救亡”这一长期目标和阶段性任务的冲突,也是作为以工农阶级为代表的中国共产党和具有超越阶级党派属性的知识分子之间的冲突。自日本侵占东北后,“救亡”便已成为文学的主旋律,但是,胡风把救亡作为阶段性要求统一到启蒙的长期历史任务和“五四”新文艺传统中,而《讲话》要求左翼作家在救亡之时就要既坚持和蒋介石、国民党的联合与斗争,更要放眼无产阶级革命的未来,所以二者有着根本的区别。
从启蒙和批判国民性的角度出发,胡风一以贯之的思想是市民阶级对封建传统的反叛和知识分子对大众的启蒙,始终坚持“五四”新文艺传统,认为救亡也不能忽略启蒙,启蒙有助于救亡及救亡之后的民众的觉醒和理想国度的建设。但是毛泽东的观点与此截然相反,他从政治角度总结了“五四”新文学传统及其与抗战文艺的关系,结论与胡风的结论当然是不一样的。他站在战争所要求的立场上,强调的是如何把文学运动改造成文化军队的现实需要,否定了“五四”新文化的一个重要标准— —西方文化模式,建立起了另一个标准— —中国大众(主要是中国农民)的需要。由此可见,胡风《论现实主义的路》和《讲话》在“启蒙与救亡”的基点上也有重大差别。
胡风的现实主义观念,既包含着他对这个概念内涵的理解,也包含着他对文艺相关问题的阐释,并以《论现实主义的路》一书的形式呈现出来,换言之,《论现实主义的路》是作为衔接胡风现实主义文艺理论乃至整个思想体系的桥梁而存在。此书呈现的现实主义理论具有相当丰富的理论内涵,首先是反对主观公式主义和客观主义,认为革命文学流行的概念化和公式主义消磨了作家的“战斗激情”;而后他借助“主观战斗精神”来驳斥这两种倾向,要求文艺工作者要凭着主观精神突入客观对象;再次,文艺与生活的关联是胡风现实主义理论探讨的核心问题,他从文艺大众化、文艺的典型性、“精神奴役的创伤”三个方面入手,对政治与艺术在真正意义上的统一作出探索。
《论现实主义的路》的写作和出版被坐实了对抗《讲话》的态度,此书也成为日后批判胡风的重要材料。《论现实主义的路》更是胡风被打为“反党”、“反革命”前的最后一本公开出版的文艺理论著作(不算上旧作的再版)。胡风在正视《讲话》的影响下,有意识地对《讲话》进行的主动地靠近,《论现实主义的路》便是胡风在《讲话》影响下对文艺问题做出的思考。表面上看此书的写著是胡风在反抗文艺界的批判,但实际上这也是他维护自己主张的精神冲动,是他独立思考和自觉选择的结果。但随着胡风理论思考的愈加深入,他的理论构建也就愈加偏离《讲话》方向,最后甚至“颠覆”了《讲话》内容,成为与《讲话》“对抗”的文本,成为不容解释的“悖论”可以说,胡风的《论现实主义的路》,是想在《讲话》的强势话语之外,坚持个性化阐释空间。
注释:
[1]胡风:《胡风评论集》下,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第407-408页。
[2]胡风:《胡风评论集》中,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第114页。
[3]胡风:《胡风评论集》中,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第134页。
[4]胡风:《胡风评论集》中,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第134页。
[5]胡风:《胡风评论集》中,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第293-294页。
[6]陈思和:胡风对现实主义理论建设的贡献,海南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7年,第10 期,第67页。
[7]王丽丽:胡风的理论问题解析(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3年,第2 期,第98-117页。
[8]艾晓明:中国左翼文学探源,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 322页。
[9]胡风:《胡风评论集》中,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第209-216页。
[10]胡风:胡风全集(第二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104-105页。
[11]胡风:胡风全集(第三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474页。
[12]胡风:胡风全集(第三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550页。
[13]曾凡解:作为左翼文化战士的胡风:胡风与二十世纪中国文艺思潮,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1年,第287-288页。
[14]毛泽东:《毛泽东文艺论集》,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中央文献出版社,2002年,第 39页。
[15]毛泽东:《毛泽东文艺论集》,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中央文献出版社,2002年,第 9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