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晓涵(青岛大学文学院,山东 青岛 266071)
泰戈尔以诗人著称于世,但其短篇小说也以超绝的审美价值和独特的艺术风格而在文学宝库中闪耀光芒。他虽以诗歌作品获奖,但是泰戈尔一向把其创作的短篇小说视为自己的宠儿,并被人们誉为孟加拉短篇小说的真正创造者,成为印度创作现代短篇小说的第一人,英国著名文学家E~汤普森曾评价泰戈尔“优秀的短篇小说使他成了世界上最伟大的小说家之一。”泰戈尔的短篇小说大多描绘了十九世纪后期、二十世纪前期的孟加拉社会生活,广泛接触到社会生活的种种问题,成功塑造了一系列令人难忘的人物形象。在小说理论诗学方面,泰戈尔虽然没有具体的理论著作,但在其诗学理论著作中也表现了其小说创作诗学特征,形成了独特的短篇小说风格。
泰戈尔短篇小说中的诗意性表现在人物肖像刻画上。他笔下的人物肖像大多被自然化,无需过多的修饰,灵动纯美。例如 在小说《莫哈玛娅》中,女主人公莫哈玛娅“正值美貌的青春年华,就像未加修饰的一座金相,又像秋天阳光那样沉寂和熠熠闪光。”[1]这是对莫哈玛娅外貌的描写,她的美就像秋日阳光静静洒落,深沉依恋着大地。在小说中,莫哈玛娅摈弃世俗偏见,无视冷酷的寡妇殉葬制,这种坚定的性格与秋阳的精美如出一辙,它象征着莫哈玛娅勇于对抗世俗人生,饱经风霜后显现的一种超然之美,金相和秋阳虽为简单的自然意象,却恰如其分地传达出莫哈玛娅稳重的性格与果敢的内心。泰戈尔将人物自然化,在《女邻居》中刻画的年轻寡妇好像是一朵给雾水浸湿了的还没盛开就落下的素馨花;在《海曼蒂》中的少女海曼蒂身上焕发的青春光彩恰如晨光从雪山上反照过来,而冰雪还未融化;《加冕》中的拉班雅丽卡看上去好像长在幽静小溪旁边开在清秋的丽日下面的一朵满是花朵的卡沙草。泰戈尔笔下含情,这些人物肖像拥有了自然神奇之美,使得大自然与人的种种感情形式和特征融为一体,这种描写读来完全没有违和之感,反而亲切动人
泰戈尔短篇小说的诗意性特征还表现在其语言的韵律上。“韵律”也是泰戈尔诗学的一个重要范畴。提到韵律,自然就离不开音乐,泰戈尔不仅是一位诗人、小说家,同时也精通绘画和音乐。他说“文学为了弥补表现力的不足,借助两个主要手段:一是图画,二是音乐。”[2]他的短篇小说的语言节奏轻快、韵律感强,富有音乐的美感。他喜欢运用排比句式来体现韵律之美。在《打掉傲气》中对吉丽芭拉青春美貌的描述“她浑身充满着青春的活力和新奇的美丽,宛如美酒在杯子里泛起浪花,在她衣裳的折痕里,在她颈项的转侧,双手的移动里,在她忽急忽徐的步履韵律里,在她叮当的脚镯和清朗的欢笑里,在她的声音和瞥视里,仿佛都涌流着洋溢在她四周旺盛的青春。”[3]这段描写就像一段音乐,读起来郎朗上口,排比的押韵描摹出吉莉芭拉灵动的容貌,增强了小说诗意的美感;再看《放假》中描写的主人公法蒂克日夜思念的故乡“那可以嗡嗡响的纸扎的大风筝的草甸,那可以乱喊乱叫高唱着自编小调悠然来去的河畔,那可以随时扎猛子游泳的小溪,那可以由他称王称霸的小伙伴,那无不在日夜牵动着那颗寂寞的心。”[4]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泰戈尔在他的短篇小说创作中,整齐的句式,鲜明的节奏,无不表达出鲜明、奔放的感情,传达出浓浓的诗意。泰戈尔在《文学的本质》中说“文学应在作诗押韵、遣词造句里讲究音乐的应用。某些事物不能叙述明白,可用音乐来表达;某些辞藻在表达某个意义上已经显得十分陈旧,但他们可以通过音乐来变得不同凡响。”[5]泰戈尔在他的短篇小说中充分调动孟加拉语中的拟声词来模拟自然界中的各种声响,大量运用了双音节的叠音词,使得语言铿锵有力,优美悦耳。
泰戈尔短篇小说中所体现的悲剧意识也是非常明显的,这种充满人道主义的悲悯情怀与他独特而显赫的家世,与他深厚的中西文化素养都有非常密切的关系。他曾说“痛苦使我们清醒,不使自己朦胧起来,深沉的痛苦是最高的神,那最高的神存在于悲剧之中,那就是最好的享受。”[6]泰戈尔短篇小说的悲剧大致可以概括为三种类型:
一种是社会的悲剧。社会的悲剧是普遍的小人物的悲剧,是由人所生活的生存境况或者生存困惑所造成的。泰戈尔深入洞察了印度社会令人深思的种种社会问题,最突出的就是妇女命运问题。在其短篇小说中最突出也是最成功的就是妇女命运主题,而这些小说大多充满了悲剧色彩,例如《女乞丐》、《河边的台阶》、《莫哈玛娅》、《骷髅》等等,这些小说反映了丑陋的童婚制恶习,触目惊心的寡妇殉葬以及违反人性道德的苦修禁欲主义对女性的戕害,使作品体现出鲜明的社会性和浓郁的悲剧意蕴。除了女性的悲惨命运,儿童教育问题也是泰戈尔比较关注的一类,他极力反对课堂刻板严苛没有人情味的教育,小说《放假》中农村里原本淘气可爱的帕蒂格去到城市求学后,由于无法接受压抑的课堂和母爱的缺失,最终竟送了命,还没成长起来的小树苗就这样枯萎了,类似的还有《小媳妇》、《笔记本》等等,泰戈尔想通过这些儿童的悲剧传达出儿童需要爱与自然的浇灌才能愉快健康的成长。除了这两个比较重要的社会问题,泰戈尔还关注了农民被地主欺压、官场中的黑暗、法官的愚昧等各种社会问题,而这些故事大多都是悲剧性的结尾,这些都是所谓小人物的悲剧,是在特定的历史时期所造成的个人与社会的冲突,虽然是平凡的悲剧,但是在泰戈尔笔下,这些悲剧又显得那样伟大,把那个时代的底层人民的悲苦一一刻画,在客观冷静中包含了悲天悯人的情怀。
第二种悲剧是精神的悲剧。精神的悲剧自然离不开社会环境,但主要还是精神因素,黑格尔认为人的本质就是精神。精神的载体就是人的心理,泰戈尔对人物的心理描写非常细腻,在《委托保管的财产》中,布林达邦与其过度节俭的父亲久根纳特决裂,带着老婆儿子离开家里,但久根纳特一直想念自己的孙子葛库尔,有一天久根纳特在村子里闲逛的时候遇到一个看上去很聪明可爱的名叫尼代的男孩,他声称讨厌父亲的管教,久根纳特就把他带入家中,满足他的种种要求,并决定要将自己的全部财产交给他,一天夜里,久根纳特带领尼代来到装满他财产的一个地窖,把这些财产交给尼代,让他做财产保管人,等待他的孙子葛库尔来领取,然后久根纳特离开了地窖,把尼代关在了地窖中,小说的结局令人诧异,其实被活活憋死在地窖中的尼代,就是久根纳特的孙子葛库尔,只是因为他的父亲离家出走后改名换姓了。知道真相后的久根纳特并没有坦白罪行,最后只能在精神崩溃的状态下痛苦的死去。在《解脱》中,丈夫巴勒斯总觉得年轻漂亮的妻子戈丽与自己同床异梦,过度猜疑让他变得很古怪,动辄与妻子无端争吵,被逼无奈的戈丽只好求助于毗湿奴神会祭师巴勒马南来获得内心的安宁,并决定要随巴勒马南离开,这件事被巴勒斯知道后他竟气绝身亡,而巴勒马南知道他的死讯立即前往戈丽家中,戈丽恍然大悟,便服毒随丈夫一同死去。与此类似的还有很多作品,泰戈尔着重从人的精神层面刻画人物,看人性在现实面前被击落粉碎,内心所筑的坚固城堡崩塌,从而陷入了深深的心理危机之中。
还有一种悲剧是个人自身的悲剧。在亚里士多德的悲剧理论当中有“过失”一说,个人性格方面的过失是造成悲剧的原因,泰戈尔在短篇小说中塑造了许多性格有缺陷的,更准确得说是比较懦弱的男性形象,(纵观泰戈尔笔下的女性形象往往是比较独立和有思想的)。例如在《少爷归来》中塑造的仆人形象拉易恰兰不慎将主人儿子弄丢后,因为深重的负罪感,竟愚蠢的认为自己的亲生孩子就是曾经丢掉的那一个,并像仆人一样对待儿子,最后亲自送到主人手中。在《一夜》和《实验室》中所刻画的男性形象由于性格上的懦弱和胆怯,面对自己的内心挚爱也不能勇敢地迈出那一步。在这一类的悲剧中,是主人公未能摆脱人性的缺陷和弱点,这在一定程度上对个人来说是咎由自取
泰戈尔短篇小说短小精悍,意味隽永。为了在有限的篇幅中揭示丰富深刻的生活内容,他采用了象征主义手法。象征有不同层面的理解,广义的象征是指一种艺术思维方式,狭义的象征,是指一种艺术手法,泰戈尔的象征主义两者兼而有之。他的每一篇作品不仅仅是通过想象的修饰描绘现实的生活,还包含有浓郁的象征意味。同时他又不盲目模仿西方象征主义小说,单纯为了追求运用象征,使小说的人物并不饱满、情节支离破碎,晦涩难懂。泰戈尔的短篇小说,想象与象征水乳交融,相得益彰。泰戈尔通过象征手法塑造了一系列丰满的人物形象,同时他又善于精心编织故事情节,经营结构,尤其擅长细节描写。例如《邮政局长》中的农村姑娘勒坦,在邮政局长离去后她那悲伤的面容“似乎象征着大地母亲那种伟大、深沉而又不可言喻的哀痛”。[7]作者在邮政局长偶然的际遇中表现了人类的那种原始的感情的渴望。
在泰戈尔的短篇小说中,象征不是作为一种符号硬加上去的,而是融入艺术整体中的有机组成部分。在《弃绝》中赫蒙托在高贵的种姓和挚爱的妻子之间彷徨。他面临着等级森严的种姓制度,但又同时享受着甜蜜的爱情。他在两难的抉择中迷失了。“在这黑夜里,只有南风像梦游者一样,盲目地转悠飘荡。”[8],作者用“南风”象征着举棋不定的赫蒙托,用“南风”梦游的场景,形象地传达出主人公在摆脱传统礼教束缚与追求自由真爱的痛苦之情。而在《胜与败》中也出现了“南风”的意象,“无月的夜晚,南风像慷慨的朋友,把花蕊的馨香,吹送到海棠敞开的窗户里。”[9]在这里的“南风”变成了亲切的朋友,温暖了失意的诗人谢尔科的心房,安慰他孤独无助的心。
泰戈尔善于捕捉中心意象,有的来源于大自然,有的则是含有印度传统意蕴的物品,例如《莫哈玛娅》中莫哈玛娅最后带上遮蔽烧伤的脸的黑纱,作者将这些意象作为象征体,力图构建渗透主观情愫的场景,这种象征在外向度是具有画面感,在内相度是抒情化,即既要与小说中的人物情节有机融合,又要包孕小说主题的丰富内涵,以表达理性的思考,获得深刻隽永的意蕴。
综上,泰戈尔的短篇小说在其创作中具有重要地位,他自己也享受在短篇小说的创作之中。正如他自己所言,“如果我什么事也不做,只写短篇小说,那我也感到一种巨大的愉快。[10]”泰戈尔用自己独特的诗学特征证明了他是短篇小说大师。除了本文列举的三个特征,还有例如语言特点、修辞结构、叙述方式等许多方面可以研究的角度,泰戈尔的短篇小说会持续受到研究者更深入而具体的分析。
注释:
[1]见《泰戈尔全集》,倪培耕译,第9 卷,第224页。
[2]见《泰戈尔全集》,倪培耕译,第22 卷,第50页。
[3]见《泰戈尔全集》,黄志坤译,第9 卷,第393页。
[4]见《泰戈尔全集》,陈宗荣译,第9 卷,第228页。
[5]泰戈尔:《文学的本质》,倪培耕译,见《泰戈尔全集》第22 卷,第59页。
[6]泰戈尔:《文学的道路》序言,倪培耕译,见《泰戈尔全集》,第22 卷,第185页。
[7]见《泰戈尔全集》,倪培耕译,第9 卷,第57页。
[8]见《泰戈尔全集》,黄志坤译,第9 卷,第140页。
[9]见《泰戈尔全集》,黄志坤译,第9 卷,第195页。
[10]克里希那•克里巴拉尼:《泰戈尔传》,倪培耕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7月,第15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