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晶晶(浙江农林大学艺术设计学院,浙江 杭州 311300)
摄影从根本上就是——让不可见的被看见,把留不住的留下来。在我们惯常的经验中,摄影似乎把时光封存了起来,成为“时间的琥珀”。那循着影像的轨迹被召唤回来的记忆和逝去的时光,如同确凿无疑的证物成为无法磨灭的印记。
从骆伯年先生存世的摄影作品和底片中可以看出,在他身上有着两种艺术倾向的冲撞,中国传统审美和西方现代主义思潮同时相存。他的摄影风格受国际和国内的多方面影响,一方面他的摄影作品受到了其所身处的国统区沙龙摄影、中国传统古典画意派摄影的影响,另外一方面由于他长期在上海和香港两个国际大都市的工作和生活经历,能够亲自接触到欧美等国的第一手摄影资讯,使其又受到了当时美国、德国等现代主义摄影风潮的巨大影响。
存世作品中有一部分是参加“联谊影展”时的作品,有着中国早期摄影中以摄影作为表现中国传统审美的工具成为一种主流的倾向,这部分作品大多以画意风格为主,而且兼有集锦摄影的意蕴。
第二部分作品,是大量直接印相照片,从中可以窥见到骆伯年摄影创作的脉络。在骆伯年拍摄的静物作品中,除了早期的画意派风格之外,还有借鉴20-30年代德国现代主义风格的作品,用简单的日常用品,摆布成简洁的画面,利用物品形成的光影,营造出带有图案感的抽象静物,例如水杯、齿轮、折扇与餐具等等,让人想到莫霍利—纳吉拍摄鲍德里安的眼镜和烟斗以及叉子与盘沿的作品,与德国摄影家汉斯·芬斯勒、佛罗伦斯·亨利、爱德华·霍因吉斯等的作品也有异曲同工之处。
出现中国传统审美与西方思潮碰撞,大抵与骆伯年本人的人生经历有关,骆伯年(字筠),1911年3月出身于浙江杭州一户县衙官吏家庭,像中国人取名的习惯一样,“伯”字告诉人们,他是家中的老大。
1911年在中国历史上是具有重大意义影响的一年,11月辛亥革命推翻了清政府的统治,但外界的翻天覆地变化,对骆伯年的成长没有太大的影响。1932年21 岁的他从杭州商业专科学校毕业,考入浙江商业银行,在家乡成为这个新兴行业的一名会计,正式了他银行家的职业生涯。
杭州这个离国际大都市上海很近的中型城市,由于其得天独厚的西湖美景,当时就吸引着诸多民国摄影家们的光临。英语极好的骆伯年也像摄影界熟知的庄学本、吴寅伯等民国摄影家一样在银行工作,同时又受到身边金融圈内中产阶级们的影响,开始了“摄影”这一当时时髦又“高消费”的爱好来作为工作之余的消遣。
从目前留存的摄影作品来看,当时浙江省内的西湖、兰江、雁荡山、烂柯山等地都是骆伯年平时采风摄影活动较多的地方。
骆伯年像是一个实验者在其摄影生涯里也极尽可能的尝试了诸如直接印象、影像拼贴,以及进行负相、浮雕等工艺的尝试,可以说是非常的大胆与先锋。
20-30年代骆伯年拍摄的风景作品,大多以江南的自然风光为主,但骆伯年的风景作品与同一时期的金石声有所不同,他更关注景致中的树木,时而作为画面的陪衬,时而作为画面的主体。他从湖岸上拍摄水中的船只,垂柳成为画面的前景,显示出典型的中国传统古代山水的情怀,但同时细节极为丰富,已跳出了画意派和集锦摄影的朦胧氛围,形式主义摄影的痕迹开始显露出来。另外,骆伯年也尝试了同一张底片用不同工艺进行制作,如负相和浮雕效果,学习和尝试了西方摄影当时流行的技法。
骆伯年摄影作品中最令人难忘的,是他的摄影拼贴作品。在20-30年代西方现代主义摄影中,摄影拼贴是一种标志性的表现手段,很多著名的欧洲现代主义摄影大师们都采用拼贴的手法进行创作,例如莫霍利—纳吉、桑迪、霍克尼。
但与之不同的是,骆伯年加入了自己的创新和想法,骆伯年采用的是一种万花筒式的拼贴方式,用一张底片复制成等同的十二份,在照片中选取关键视觉中心,通过改变底片正反方向,拼合成一个完整的画面,最终画面中所呈现的,是一个光怪陆离的万花筒,其实这些拼贴作品所使用的元素,也是生活中大多被忽视的物件,如植物的叶脉、阳光下的铁栅和投影。
而另外一些,却可以见到骆伯年与西方现代主义美术思潮的呼应。他对西方摄影技法和先进观念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他如饥似渴的模仿与研究,在工作后的闲暇时间里,我们可以看到这个“业余”摄影师对影像自娱自乐的探索。像一根曲卷的钢丝和几个拆下的小齿轮组合、三个大小不一叠加的白色瓷碗盘,在斜打过来的光线里,有着生动有趣的组合和光影,营造了具有图案感的抽象影像画面。他时不时摆上几个水果,几个齿轮,几个玻璃杯和几个碗碟和着光线,对着桌上静止的模特专心的拍摄。
骆伯年甚至一度表现出对工业的兴趣,在存世的一些照片里都有工业化的痕迹。他反复拍着和着江南的扁舟砖塔的楼车吊臂,见证了那个时代的不搭与融合。
受西方艺术潮流的影响,他还拍摄了人体的影像,不过受中国传统观念的影响,不似国外直接拍摄真人裸体,他选择了拍摄人体模型,在当时中国封建的思想观念里算是一种极其有勇气的尝试与突破。
在这些照片里,我感受到了从老师那里了解到的知识和自己从书本上学习到的完全不一样的摄影,这些生动真实的影像因为经过时间的洗涤,凝聚出了一种撼动人心的力量,是那么的凝结、安详、强大,让人在不知不觉中深陷历史轮回。
摄影不只让时间定影,还让时间显影,不只为历史存档,还让生命现身。昨天是今天的历史,摄影则是把这些历史真实呈现给我们的一种最直接的方式,我们通过那些古老泛黄的旧照片寻找着那些逝去的时光和记忆,那些老照片里出现的生命影像不知不觉中成为了我们的共同记忆,它支撑着我们的历史观更支撑着我们的历史经验。正因为这样,我们才有机会认识到如此鲜活的那个遥远的民国时代。我们通过影像和那个时代的人们来了一次穿越时空的交流,对历史关系和事件进行了一次重访,体会当时的社会状况以及人文色彩。
这让我想起高帆先生拍摄的1949年天安门城楼前那些无名者的背影,那是一个时代落日时分的晚照,也一个正在到来的时代的讯息。这张照片揭示出摄影的历史性,它同时粘连着过去与未来。这就是摄影的本质——不只是封存,还是开启时光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