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庆霖诗话百则（选）

1、宋词有着柔软的心肠

词与诗不同，词婉诗直，词软诗硬。宋代晏殊有两句诗：“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开始，晏殊把它写进一首诗里，即《示张寺丞王校勘》：“元巳清明假未开，小园幽径独徘徊。春寒不定斑斑雨，宿醉难禁滟滟杯。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游梁赋客多风味，莫惜青钱万选才。”应该说，由于“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这两句意境特别美，整首诗也就显得不错。但因为这两句诗本性柔软，诗也就让人觉得软绵绵的。后来，晏殊把它写入《浣溪沙》，变成一首词：“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就感觉非常合适。所以，《浣溪沙》成了名篇，而《示张寺丞王校勘》则很少有人知道了。

此理，学词者不可不知。诗曰：久叩婉豪园不开，但于门外独徘徊。在词柔软心肠上，走出弯弯小路来。

2、诗是焚烧思想留下的舍利

在佛教中，佛陀或高僧遗骨火化后结成的珠状结晶体，被称为舍利子。而我说的“诗是焚烧思想留下的舍利”，是借用其意，也是一种比喻，与佛教无关。佛骨舍利子，已非佛骨；思想的舍利，也不再是思想的本身。这里有两层含义：一是深思熟虑的思想，或者说是思想精髓，思想境界要达到的一种高度。二是诗化以后的思想。

因此，诗人首先要不断地修养自己的思想境界，使其达到一定的深度和高度。其次是要完成思想的“诗化”，即前面所说的“焚烧思想”。比如，中国人见面都相互握手，以示亲切。有的人喜欢用力握手，甚至把手指握痛，以表达自己热烈的情感。这层意思（思想）可以概括为“相逢握痛手指头”。然而，这样的表达，并没有完成思想的“诗化”。所以，它没有诗意。现在，我把这句话变成“相逢握痛指间风”（连手指中间的空气都要握痛），就有了浓浓的诗意。只有两字之差，为什么就不一样了呢？因为，这样一改就完成了思想的“诗化”。再比如，“团结就是力量”这句歌词，透着绝对的正能量，是得到了大多数人肯定的思想观念。可它如果入诗，还需要“诗化”处理，或者，让它以另外的“诗化”形式出现。例如：“一瀑声高终小天，山溪独奏只潺潺。百川汇作黄河曲，时代强音在合弦。”（《观瀑有感》）

3、情如海，诗如潮

诗人是需要激情的，情如海，诗如潮。没有感情的大海，也就没有诗的浪花。我曾在西安读书两年，走的地方也很多，可那个时候不写诗，后来想凭着记忆写，可就是写不出，原因就是没有激情。2001年，我再去西安，当我从古城墙下穿过，走进繁华街区，仿佛穿越了两千年时空隧道一样的感觉。很快就写下了《西安怀古》：“秦腔唐乐古今闻，霸业风干剩几斤？渭水枯成黎庶井，烽烟凝作帝王坟。阿房烧尽星分火，雁塔劫余云抱尘。欲向城头寻旧事，有人独自夜吹塤。”可见，诗人应该想办法调动自己的情感，让它始终处于敏感状态，防止激情的消失。

4、绝句如撑杆跳

绝句如撑杆跳，前两句是助跑，第三句是撑杆起跳，第四句是完美地落地。因此，不能把力量用在前面。把力量用在前两句，后面便很难完美了。我有一位朋友，写长白山温泉，有“担柴烧水是何人”的奇妙想象，可他把这一句放在一首绝句的首句，结果后面三句是一路下滑，虎头蛇尾了。这句诗如果在尾句上，将是非常漂亮的。我有一句“男儿光彩照长城”的诗，曾经用在了绝句的第二句上。由于这句的高度，结尾就很难找到合适的句子。后来，我把它放到尾句上，就感觉很理想。诗曰：“塞边飞将鬼神惊，策马黄沙万里行。名重难封又何憾，男儿光彩照长城。”（《汉将李广》）

5、穿越鸟啼声做的时空隧道

2014年，我在北京香山路娘娘府居住其间，梦见自己“穿越鸟啼声做的时空隧道”。我的两臂前伸，像鱼一样，在“隧道”里飞行，耳边是风声和鸟啼声。醒来甚感奇怪。但仔细想想，诗人写诗，主要是与大自然、与自己内心进行交流。像李白的“且借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黄庭坚的“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陆游的“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等等。均是让人觉得诗人是在鸟啼声做的时空隧道中穿越。所以，诗人应该感恩，不可身在福中不知福。想到此，虽然作为一名“北漂”，租房栖身，心亦安也。诗曰：“京城一住不思还，家向娘娘府院迁。赁得空间存梦想，分来雨露润心田。四时宾客日星月，两个邻居金玉山。莫问明年居哪里，时空隧道鸟啼间。”（《迁居娘娘府夜梦偶得》）

6、给佳句找一个好的归宿

大约是在1992年，夜梦登山，于半山腰处见一小屋，名“躲云轩”。进得轩内，见一白胡子老者正教两位学生做诗，便在一侧旁听。老者并不理我，继续诵诗。忽自醒来，方知是梦，甚为叹惜。然还记得一句“红叶相思山亦瘦”。因喜欢此句，便常想把它用在诗中。然而，几次试用，都觉得不是很合适，便把它搁置一边了。直到2014年11月，穿行在西山“曹雪芹小道”间，喜逢“知乐壕”，伫望“听法松”，于“雨香馆旧址”处坐拥满山秋色，才有了再次使用此句的想法。于是写下《蝶恋花·秋行香山曹雪芹小道》：“知乐壕边山脚右。听法高松，听法千年久。山顶僧来云满袖，雨香馆外苔阶陡。人道雪芹曾此走。小径悠悠，小径今知否？红叶相思山亦瘦，那天握了深秋手。”也许，佳句只合属雪芹，用在此处，它便安静下来。而且，我因住处与香山植物园较近，偶而也携一壶酒，到曹雪芹故居，给他敬上三杯，读一遍这首词。

7、诗是雪化成了春天

诗需要跳跃思维，把朱自清散文拿来，再把奇数句和偶数句分开，就变成了两首新诗。这个实验可以再做一次。请看朱自清散文《冬天》第三自然段：“第三幅画面叠印出另一番情韵：静静的冬夜，“我”和友人泛舟西湖，头上一弯明月，远处一抹湖山，山下一星灯火，身边一阵桨声。我们无言相视，荡着飘着，似醒非醒，似梦非梦。与第一幅画面比，这里少了黑白反差，少了动的知觉，少了喧闹的音色，强化渲染了清幽宁静，映衬出友情的悠远流长。平和冲淡才是一种永恒。这是一幅无声的画面，却胜似有声的世界，在艺术创意上作者玩味出一种佳境。”

现在，我们把奇数句和偶数句分开，组成下列两组。

其一（奇数句）：第三幅画面叠印出另一番情韵：“我”和友人泛舟西湖，远处一抹湖山，身边一阵桨声。荡着飘着，似梦非梦。这里少了黑白反差，少了喧闹的音色，映衬出友情的悠远流长。这是一幅无声的画面，在艺术创意上作者玩味出一种佳境。

其二（偶数句）：静静的冬夜，头上一弯明月，山下一星灯火，我们无言相视，似醒非醒，与第一幅画面比，少了动的知觉，强化渲染了清幽宁静，平和冲淡才是一种永恒。却胜似有声的世界。

果然，两首诗的效果出来了。这就是跳跃的作用。散文是平铺直叙，而诗却需要跳跃。所以，我们说，诗不是雪化成了水，而是雪化成了春天。它的推理是——雪化成了水——冬天要结束了——春天快来了。跳跃思维是诗词出新的重要手段。例如：“漫步龙潭脚步轻，山阳独自感新晴。喜观崖雪纷崩落，听得残冬倒塌声。”（《十二上龙潭山》之一）春天要来了，积雪融化的同时纷纷从山崖跌落。如果只写到这一层意思，那就算不得跳跃了，关键一层意思是：春天来之前，“残冬倒塌”了，而且还听得到声音。

（刘庆霖，著名诗人、诗评家，系中华诗词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中华诗词》副主编。曾任中华诗词研究院《中国诗词年鉴》执行副主编、吉林省诗词学会副会长、《长白山诗词》专职副主编。著有《刘庆霖诗词》《掌上春光》《古韵新风——当代诗词创新作品选辑·刘庆霖作品集》《刘庆霖作品选》（诗词卷、理论卷）等专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