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永龙
摘要:怀素和张旭以大草而成为中国书法史上赫然耸起的两座高峰。怀素现今遗迹均为草书,其草书演变呈现起承转合四个阶段的明显特点。当时和后世之人多赞誉其翻腾恣肆、迅疾奔突的《自叙帖》一类大草,而对其晚年的《圣母帖》《小草千字文》却识者寥寥,未予足够重视。其《圣母帖》,尤其《小草千字文》,标志着怀素作为佛门中人和书法家最后已脱略凡尘,达到了光明究竟之域,已与他的心性修为一体两面、合二为一,是怀素离世前无欲无求、平淡冲和、去妄归真的心灵世界的自然化现。
关键词:怀素 大草 起承转合 绚烂险绝 化蛹为蝶
唐朝揭开了中华民族历史最为光辉灿烂的篇章,是当时和后世乃至今天,最让炎黄子孙引以为自豪而又自信的时代。大唐帝国在政治、经济、文化和军事等方面都取得了长足的发展,达到华夏历史的鼎盛时期。因时代的高度和胸怀,楷书经初唐诸家的实践,在隋碑基础上进一步向规范化、定型化方向发展,至颜真卿出,唐楷面目始现,并经柳公权而强化了“法”的特征,使“唐尚法”成为书法史上阶段性的最为典型的重要特征。安静、规范的楷书成熟,发展到极致的同时,草书特别是大草也呈现出绚丽夺目的光芒,弹奏出中国书法史上的华彩乐章,形成了草书的仪轨和尊崇的至境高格。这是以张旭、怀素为代表的两座草书高峰赫然耸起为标志的。从此,后世每论草书,尤其是大草,几乎必然说到“颠张狂素”。
怀素(737-?,旧说为725-785年,误),字藏真,原姓钱,永州零陵(今湖南零陵)人,以大草名世,史称“草圣”。怀素继承张旭笔法,而有所发展,正所谓“以狂继颠”。他的草书对后世书法影响很大。现在遗存的怀素法帖和刻石拓本均为草书,有“若契二王,无一笔无来源”(明项元汴跋)的小草《论书帖》,也有“驰毫骤墨剧奔驷,满座失声看不及”的大草《自叙帖》。怀素视书法为生命,在书法上几乎倾注一生所有精力、时间和热情,他的行事自始至终都是以书法为轴心。怀素之书法与其人是合而为一的,他在书法研习和风格演变中,亦如孙过庭所云:“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①怀素一生的草书随着时间的推进、年齿的增长,呈现起承转合四个阶段的明显特点。
一、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怀素十岁那年,“忽發出家之意”,急得双亲唉声叹气,想阻止也阻止不了。所谓“猛利之性,二亲难阻”。他先到零陵县城河西二十华里之外的“书堂寺”为僧,后又到东门外的“绿天庵”。其在《自叙帖》中自称:“幼而事佛,经禅之暇,颇好笔翰。” 因无钱买纸练字,就在寺旁空地种下许多芭蕉,以蕉叶代纸练字,因名其庵为“绿天庵”(在今永州芝山区高山寺后侧)。因长期勤学精研,秃笔成堆,埋于山下,名曰“笔冢”。旁有小池,常洗砚水变黑,名为“墨池”。
怀素的父亲、祖父、曾祖父,曾做过县令、长史之类的小官。他的伯祖父惠融是僧人,也是一个书法家,学习欧阳询,几乎可以乱真。他有一叔父钱起,为诗人,唐天宝十年(751)进士,初为秘书省校书郎、蓝田县尉,后任司勋员外郎、考功郎中、翰林学士等,是大历十才子之一。这种家世也算是家旺物阜、书香门第,对怀素的成长、浸染书法定是裨益很多。
怀素年轻时,书法“不师古”。按照中国的笔法传承而言,他还“不得法”,未窥门径。但怀素弄翰始于童年,由于异常勤奋用过,再加好草书,虽还未得法脉传承,以高标准衡量,还不够精妙,但已是名闻遐迩。唐肃宗乾元二年(759),已五十九岁的李白,在巫峡遇赦后,从长流夜郎乘舟回江陵,并到洞庭潇湘一带游赏。正值弱冠之年的怀素闻知,因慕其名而专程前往结交并求诗。李白爱其才,写了一首《草书歌行》勉励、赞扬他:“少年上人号怀素,草书天下称独步。墨池飞出北溟鱼,笔锋杀尽中山兔……吾师醉后倚绳床,须臾扫尽数千张。飘风骤雨惊飒飒,落花飞雪何茫茫。起来向壁不停手,一行数字大如斗。怳怳如闻神鬼惊,时时只见龙蛇走。左盘右蹙如惊电,状同楚汉相攻战。湖南七郡凡几家,家家屏障书题遍……”②
怀素一直在不懈奋进中,不仅下到把盘板写穿的功夫,还四处访友拜师,探求书法秘笈,书艺与日俱进。
唐宝应元年(762),怀素由零陵出发,作万里之行,求师访友,经衡阳,客潭州。
唐宝应二年(763),怀素又开始北上岳州(今湖南岳阳)。
唐大历二年(767),怀素“遂担笈杖锡,西游上国,谒见当代名公”,南下到广州向徐浩学笔法。时徐浩去广州任刺史,此行目的并未达到。
唐大历三年(768)春,怀素在衡阳与同舟北上的王邕等共游山水。当时,恰逢贬来潭州(长沙)任刺史的张谓回朝复职,怀素便与之结伴入秦。入京后有幸见到王羲之、王献之作品,也鉴赏到《曹娥碑》,并拜会张旭的弟子邬彤,引以为师。邬彤把张芝临池之妙、张旭的草书神鬼莫测,以及王献之的书法,都一一讲解给了怀素;离别之时,邬彤又将作字之法的一个“悟”字传给怀素。在长安,怀素前后大约滞留了五年时间。其间,唐大历六年(771),怀素母病甚重,遂于腊月初回乡探视,以待汤药。怀素觐亲以后,即重返京师。
唐大历七年(772)九月左右,怀素返回故乡,绕道东都洛阳南下,拜会颜真卿。颜真卿把“十二笔意”即“平谓横、直谓纵、均谓间、密谓际”等传授给怀素,并告诉怀素,他二十多岁时曾游长安,师事张旭二年,略得笔法,自以为未稳。颜真卿并为怀素作《怀素上人草书歌序》。
大约三十五岁以前的怀素处在人生的升腾勃发阶段,努力精进、“上下求索”, 意欲“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有一种在书法上“愿乘长风破万里浪”的宏图大志。而且他的求索精进的精神一直贯穿他的整个人生——该阶段为求索升腾期。
二、志在新奇无定则,古瘦漓骊半无墨
通常人们认为,张旭《古诗四帖》、怀素《自叙帖》、黄山谷《诸上座帖》、王铎《赠张抱一草书诗卷》、傅山《晋公千古一快四条屏》等类草书为大草极则。而且,这类草书也为绝大多数人激赏,所获得的称誉也最多。怀素《自叙帖》无疑是其代表作。怀素书此作时为四十岁,正值壮年。该帖用笔如飞,点画驰骋于绳墨之外,笔势狂纵、回旋进退、转折跳荡、敛放自如、浩浩茫茫、势恢宏,令人惊奇莫名、叹为观止。
该帖前半部分叙述自己学书经历和所受到的鼓励,笔意舒缓从容;写到别人的赞誉时,洋洋自得的狂态和睥睨环宇的气度,尽显于笔下。最后二十余行,写得更为狂放。该帖抄录了大历年间诸名士称颂他的诗文。从形象上赞美的,有张谓诗句“奔蛇走虺势入座,骤雨旋风声满堂”,有王邕的“寒猿饮水撼枯藤,壮士拔山伸劲铁”,有朱逵的“笔下唯看激电流,字成只畏盘龙走”;从理趣上赞美的,有许瑶诗:“志在新奇无定则,古瘦漓骊半无墨,醉来信手两三行,醒后却书书不得”,有戴叔伦诗:“心手相师势转奇,诡形怪状翻合宜。人人欲问此中妙,怀素自言初不知”;从疾速上赞美的,则有窦冀诗:“粉壁长廊数十间,兴来小豁胸中气。忽然绝叫三五声,满壁纵横千万字”,有戴叔伦诗句“驰毫骤墨列奔驷,满座失声看不及”。
怀素杖锡远游,干谒名公,结交时贤,邀誉请赏,一时为其写诗赞颂的很多。《一统志》记载:“赠之歌者三十七人,皆当时名流。”所有这些美誉的诗句,基本上都着墨于怀素《自叙帖》一类风格的大草。怀素、张旭大草书的出现,既有书法本体发展承传的内在原因,也与大唐盛世的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所氤氲的社会背景和自信氛围分不开。其中,人们在赞美怀素、张旭大草的同时,总是与酒牵连在一起,似乎没有酒的助力,就不会有他们大草的出现。今人沿袭旧说,基本也持这种观点。实则不尽然,孟郊《送草书献上人归庐山》就讲“狂僧不为酒,狂笔自通天。”看来大唐才子名士赏评书法的眼光,有时难具慧识,并非的论,也易落入时俗,不是都有独到之处。
在唐代,因不重戒律、重明心见性的禅宗的兴盛,出现一些酒肉和尚。其实,佛教传到中国后,自梁武帝发《断酒肉文》后,戒酒禁肉始成为佛门律规,但也仅仅限于中土。印度、土耳其和东南亚诸国是没有僧人不可喝酒食肉的戒律的。再从根本义理上来说,佛家两大宗系密宗和显宗,显宗禁酒肉,密宗无要求。
深受藏人爱戴的密勒日巴尊者(1052-1135)在护马白崖窟独居静修时,他妹妹琵达和他出家以前的未婚妻结赛找到这个山洞,看到密勒日巴已瘦骨嶙峋,饿得不成人样。《密勒日巴尊者传》记载:“浑身一点肉也没有,皮肤和骨头像要脱离似的……手脚都干瘪,显得要破裂也似的……她俩就把糌巴、酥油和酒、肉拿给我吃……我就把上师的信符拆开来看。上面写着有除障增益、转过患为功德的种种口诀,特别叮嘱我,现在应该吃好的食物……我就将琵达带来的一点点酒和结赛带来的食物吃了。”密勒日巴然后照着信符上的指示,依法修行,立刻觉得智慧明朗,生出前所未有的乐、明、无念的觉受。密勒日巴正是吃了糌巴、酥油、酒和肉,才使其极度虚弱的身体获得营养和热量而修成无上妙法,成为藏传佛教中即世成佛的大成就者。
佛陀释迦牟尼曾对僧众有过可食或不可食酒肉两种法谕,是因环境不同和对象不同而应机开示。后世之不晓佛法究竟的人往往胶柱鼓瑟,执其一端。怀素饮酒吃肉,也许是不屑佛门戒律,也许是通达佛法真义,也许两者兼有。但不管怎样,佛法与草书与做人在根本之道上是相通的,都要消除妄念,彰显自性。怀素在《食鱼帖》中直率地说:“老僧在长沙食鱼,及来长安城中,多食肉,又为常流所笑,深为不便。”正是一个不愿被束缚的有池水尽墨功夫的以草书为生命的人,才可能做到“兴来走笔如旋风,醉后耳热心更凶。忽如裴旻舞双剑,七星错落缠蛟龙。”③
清包世臣在《艺舟双楫》中已指出《自叙帖》为伪物,当代朱家济、启功、徐邦达等人也持此说。但即便存世的台湾故宫博物院《自叙帖》墨迹本为摹本,也是下真迹一等。在宋元以前,《自叙帖》母本可能还存于人间。这不妨碍我们在此对怀素大草的评析。怀素遗迹中的《苦笋帖》《 食鱼帖》《大草千字文》刻本书写时间应在《自叙帖》前后,也可列入大草,只是与《自叙帖》风格有所出入而已。怀素此阶段着力点在大草,崇尚“风声吼烈随手起,龙蛇迸落空壁飞” ④ 的风格。这是不惑之年的怀素“志在新奇”“务追险绝”、追求绚烂的生命怒放——该阶段为生命怒放期。
三、初疑轻烟澹古松,又似山开万仞峰
怀素垂髫之年即受到书法启蒙,且成名早,二十岁左右就书名远播。所以当他三十多岁来到长安,后又假道洛阳时,受到王公贵胄非常隆重热情的礼遇。当时的著名诗人任华对此有浓墨重彩、形象生动的描写,他写到:“狂僧前日动京华,朝骑王公大人马,暮宿王公大人家。谁不造素屏,谁不涂粉壁。粉壁摇晴光,素屏凝晓霜。待师挥洒兮不可弭忘,骏马迎来坐中堂,金盆盛酒竹叶香。十杯五杯不解意,百杯已后始颠狂。一顛一狂多意气,大叫数声起攘臂。挥毫倏忽千万字,有时一字两字长丈二……”⑤ 人生荣耀莫过如此,怀素的大草艺术这时也达到常人所认为的绚烂险绝的高境。且由于怀素为佛门人,佛家经典对其肯定也有所教益和熏染。种种人生历练和“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不断研习,促使怀素进一步向草书的深境悟入。怀素应该在知天命之年,对草书的审美追求开始发生变化。这一变化的代表作就是《圣母帖》。
《圣母帖》原石现在西安碑林,宋元佑三年(1088)刻。《圣母帖》写于唐贞元九年(793),这年怀素五十六岁。此为怀素晚年自家乡湖南、出游途经东陵(今江苏省扬州市江都区宜陵镇)时所作。内容记述的是晋代杜、康二仙女蹑灵升天、福佑江淮百姓的故事。
《圣母帖》已无以前大草“一笔书”的翻腾激荡,介于大草和小草之间。该帖点画简约凝炼,较少牵丝连绵,细线条、粗笔画兼备。细线条如折钗股,笔致圆润灵动,屈折盘绕,挺劲有力。有的线条还有状若天女散花的飘逸韵致;粗笔画如锥画沙,面匀锋藏,起止无迹,中正圆浑,痛快沉着,有一种力透纸背的立体感的视觉效果。此帖在气息上承传了张芝、王羲之的传统,把章草的部分规范、娴熟而巧妙无痕地纳入笔下。虽无《自叙帖》的狂肆奔突,但笔法语言丰富而内敛,格局上又进一步,显得老到沉静。《圣母帖》为怀素晚年的通会之作,沉著顿挫,笔法圆融,应规入矩,充满着肃穆与尊崇,呈现古雅浑睦,弥漫着“轻烟澹古松”的高韵深味。而其中的“圣母心俞”“灵感远”“刘君名”“旭”“观”“俱升”“焉”“神”等重笔大字,在帖中很醒目提神,正是“又似山开万仞峰”。
此帖在怀素草书中是一件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杰作,后世多有揄扬赞美。明赵崡《石墨镌华》云:“此帖轻逸圆转,几贯王氏之垒而拢其赤帜矣。其刻手甚佳,不失素师笔意。”⑥王世贞《弇州山人稿》评曰:“晚年书圆熟丰美,又自具一种姿态,大要从山阴派中来……素师诸帖皆遒瘦而露骨,此书独匀稳清熟,妙不可言。”⑦ 清张廷济《清仪阁题跋》云:“颠素俱善草书,颠以《肚痛帖》为最,素以《圣母帖》为最。”又云:“此作年五十六,谨严肃穆,深得魏晋遗规。”⑧
怀素步入知天命之年后,书艺更上层楼,已无之前“半斜半倾山衲湿,醉来把笔狞如虎。粉壁素屏不问主,乱拏乱抹无规矩”( 贯休《观怀素草书歌》)的霸悍张扬之气。董其昌云:“渐老渐熟,渐熟渐离,渐近于平淡自然,而浮华刊落矣,姿态横生矣,堂堂大人相独露矣。”⑨ 这一阶段的怀素走在绚烂之极复归平淡的承接转捩的关纽之路上。其书艺韵格滋味犹如任华《怀素上人草书歌》所述:“别作筋骨多情趣,霏霏微微点长露。三秋月照丹凤栖,二月花开上林树。”——该阶段为浮华刊落期。
四、上林花开春露湿,花枝濛濛向水垂
我们现在所能看到的怀素诸帖和刻本,风格都不一样,不像现在很多书家千篇一律,多年没有变化。这也反映了怀素一直在琢磨在练习在迈进,草圣之名渊源有自,不是浪得。
怀素遗留给世间的现存的最后一件杰作是《小草千字文》。这件作品后面有怀素自己书写的年款:“贞元十五年六月十七日于零陵,书时六十有三。”该帖共84行,1045字,绢本墨迹,规格为28.6×278.6(厘米),台湾林氏兰千山馆收藏,现寄存于台北故宫博物院。明代姚公绶评此帖“一字值一金”,故又称《千金帖》。
此帖不颠不狂,不急不躁,中规中矩,气韵超逸,字体大小变化不大。字与字少有连属,笔道却苍劲浑朴。初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笔笔合于法度,脱去狂怪恣肆,专尚平淡古雅。用笔举重若轻,悠游自如,应机变化而不着痕迹,既不离魏晋矩矱,又具自家特色,且在其后至今的1200多年间也未看到完全踵武者。这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该帖难遇真正的知音。要能切实读懂感悟到其笔墨神韵,须有赖于欣赏主体的充实丰盈,具有卓荦不群的眼光,而古今寥寥,正所谓曲高和寡。《小草千字文》反映了怀素艺术创作上的合于本真、朗现光明、无染无执的终极追求,是为绚烂之极后的已然复归平淡之作,故历来仅为书林极少数独具只眼者所重。明王世贞《弇州山人稿》云:“余家有怀素《千文》真迹,仅九百,飞动奇逸,为诸法书冠。今得豫章宗侯所藏绢素《千文》,阅之圆熟丰美,又自具一种姿态。”⑩ 明莫如忠《崇兰馆集》论及:“怀素绢本千字文真迹,其点画变态,意匠纵横,初若漫不经思,而动遵型范,契合化工,有不可名言其妙者。”明盛时泰《苍润轩碑跋》有言:“《千文》如美女当歌,声娇而形袅。”清杨守敬《学书迩言》评:“古劲纯雅,自是真迹。”这件作品给我们展开一幅恬雅安祥、温和静谧、圆遒委婉、虚灵高古的画卷,其意浓而笔淡,神耀而体静,味厚而韵远,是一幅几至无巧无技无欲无求之境的伟大作品,是怀素即将离世的心灵世界的自然化现。
怀素一生行止坐卧与书法是合而为一的,是一名以书法为生命样态的不谐流俗的僧人。其生命境界和高度没有明确的文字记录和表述,但以其书法揣度其人,大致不会走偏。从书禅可以同境、艺道能够相合的角度来说,作为一名佛门中人,怀素有可能是以书法为修行的方便门径和密钥——在没有反证的情况下,完全可作如是想。现代的弘一法师遁入空门后,原先的音乐、诗词、篆刻等诸艺均弃置一边,唯独书法几乎未曾离手一天。这时的弘一就做到了人书同修共进。钟繇曾讲:“笔迹者,界也;流美者,人也。”张怀瓘《文字论》中也有一句见道之言:“文则数言乃成其意,书则一字已见其心,可谓简易之道。”怀素《小草千字文》的笔迹墨韵,已与他的心境高度和修为层次融合成一体两面——该阶段为息妄归真期。
东坡曾直言怒骂怀素,他在《题王逸少帖》中写到:“颠张醉素两秃翁,追逐世好称书工。何曾梦见王与钟,妄自粉饰欺盲聋。有如市娼抹青红,妖歌嫚舞眩儿童。谢家夫人淡丰容,萧然自有林下风……”可以肯定地说,东坡的这种怒骂是针对《大草千字文》《自叙帖》之类怀素年轻气盛时的书作的,为一时愤激之辞,虽偏颇,却有道理。如果他看到《小草千字文》,定然后悔并会重新作出评价。回顾怀素一路走过来的心迹墨痕,亦如东坡《与侄书》谈作文之秘所言:“凡文字,少小时须令气象峥嵘,彩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绚烂之极也。”怀素《小草千字文》尽脱火气,正合东坡所说“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该帖之境之韵之味,还可借顾况《萧郸草书歌》中的几句诗来描述:“上林花开春露湿,花枝濛濛向水垂,见君数行之洒落,石上之松松下鹤。”此帖的出现,标志着怀素作为比丘和书法家均已脱略凡尘、化蛹为蝶,达到了光明究竟之境。大道至简,“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越是高級的东西越简约平易。由此观之,《千金帖》的确是名实相符的“千金帖”。
注释:
① 唐孙过庭,《书谱》,《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一九七九年,第129页。
② 清王琦注,《李白全集》,珠海出版社,1996年,第343页。
③ 苏涣,《赠零陵僧》,《全唐诗》,中华书局,1980年,第2867页。
④ 鲁收,《 怀素上人草书歌》,《全唐诗》,中华书局,1980年,第2135页。
⑤ 任华,《怀素上人草书歌》,《全唐诗》,中华书局,1980年,第2903页。
⑥⑦⑧刘正成主编,《中国书法鉴赏大辞典》,大地出版社,1989年,第557页。
⑨刘墨,《八大山人的艺术分期及其风格》,《中国书法》杂志2006年第9期,第18页。
⑩刘正成主编,《中国书法鉴赏大辞典》,大地出版社,1989年,第559页。
崔尔平选编点校,《历代书法论文选续编》,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年,第736页。
元刘有定,《衍极注》,《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第425页。
唐张怀瓘,《文字论》,〔唐〕张彦远辑,《法书要录》,上海书画出版社,1986年,第128页。
吴鹭山、夏承焘、萧湄合编,《苏轼诗选注》,百花文艺出版社,1982年,第149页
宋赵令畤等撰,《侯鲭录、墨客挥犀、续墨客挥犀》,中华书局,2002年,第203页。
顾况,《萧郸草书歌》,《全唐诗》,中华书局,1980年,第294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