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品生
玉帛之路文化考察丛书第二辑的出版,是丝绸之路文化研究史上的一个重要节点。《玉石之路踏查续记》《玉帛之路文化考察笔记》《驼铃悠韵萧关道》《图说玉帛之路考察》《长河奔大漠》和《丝路盐道》六部著作,是参与考察活动的专家学者、作者和记者汗水、心血的结晶,也是继2015年丛书第一辑面世后的又一批重要收获。随着丝绸之路研究的不断深入,这些著作的开拓、创新、引领作用必将越来越显现出来。
由上海交通大学与两北师范大学《丝绸之路》杂志社、中同社会科学院与中国甘肃网等单位共同组织的玉帛之路文化考察活动,是跨学科的学术探索与新媒体传播相结合的全新尝试。从2013年开始至今,四年时间进行了13次野外调研,考察者的足迹踏过祖国西部7个省份的150多个县市,总行程近4万公里,仅2017年一年中,就進行了二次考察活动。他们用拉网式普查的方式,对西部与中原的交通路线和史前期玉文化传播迹象作了全面调研和标本采样;在此基础上,阐明了新疆昆仑山特产和田玉对华夏国家建构所具有的推动作用,确证了中华文明的起源与西部玉石资源的持续向中原运输有着密切的关联。丝绸之路研究中取得的这些成果,给人一种全新的感觉,也引起了学界的巨大震动。
丛书第二辑聚焦的是2015~2016年问第三次至第九次玉帛之路文化考察活动的全过程,突出调研河西走廊及黄河上游地区距今4000年以前的西北齐家文化与中原龙山文化的交通关联情况,注重各县级博物馆藏文物的普查和各地玉石标本采样,阐发古丝绸之路的局部路网和支线情况,特别是以史书中很少记录的环绕腾格里沙漠、巴丹吉林沙漠的道路为重点。像这样的实地考察,的确是一项很繁杂又细致的工作,只有抱着对中华文化源远流长历史的热爱,才会行万里路,精心地去挖掘、去发现那些隐藏、散落在漫漫玉帛之路和丝绸之路上的古文化、古文明遗迹。
发源于新石器时代早期而延续至今的玉文化,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中华文明有别于世界其他文明的显著特点。我以为,玉帛之路文化考察活动的最大亮点,就是形成了一个共识:早在5500前,就有了玉石之路的雏形,即“玉石之路渭河道”,具体指渭河上游甘肃武山县特产的蛇纹石玉料东输中原的水路路径。自从张骞通西域以来,横贯甘肃的丝绸之路成为中原联系西域和欧、亚、非的重要通道。但这个最早由西方人提出的丝绸之路概念,只涵盖了西汉以降2000年的中西文化交流史。而玉帛之路则是一个非常有新意的概念,正好将丝绸贸易兴起之前已经开始的玉石贸易包括了进去。从时间上讲,玉帛之路比古丝绸之路要早几千年,是丝绸之路的前身,而丝绸之路就是在玉帛之路上建立起来的。
西域盛产美玉,这早已是不争的事实,最著名的就是新疆的和田玉。作为祁连山余脉的马衔山玉矿、天山余脉的马鬃山玉矿、格尔木的昆仑山玉矿和敦煌的旱峡玉矿等,都是国人过去所不知道的美玉产地。这次玉帛之路考察活动中,考察团奇迹般地找到了马鬃山古代玉矿遗址。在那里,他们听到了很多有头有尾、有证有据的玉文化传说,始知民间早在十几年前就注意到了马鬃山玉料及产地,有人同积的玉料数量竞相当惊人,而且不乏精品。齐家文化玉器中有不少是马鬃山玉料。参加考察的冯玉雷先生认为,地上有玉,地下就可能藏玉。对这个观点,我是赞成的。古人先是在戈壁滩上找玉(包括玛瑙等)的过程中发现了几处玉矿,然后再进行有组织的开采。马鬃山玉矿遗址内四坝陶片和汉代瓦片比较常见,那是古代玉工留下的生活用品残片。再说,玉门市北部的花海镇小金湾和砂锅梁遗址距马鬃山只有百里之程,可能是那里的先民为开采马鬃山玉提供了重要的后勤保障。考古证据和众多民间收藏品都表明,马鬃山是中国玉文化的重要支撑。马鬃山是史前西玉东输中的重要源头地,是玉帛之路形成的重要依托。古书《山海经》里,每逢山必记其产玉与否。《穆天子传》中,周穆王千里迢迢去西王母之邦,都与寻玉相关。以前只把它当作神话传说,其实里面隐藏着一直被人们忽略了的信史。玉帛之路考察团通过艰苦的田野作业,寻找、辨认已无人问津的史前玉文化遗址,书写了中国神话历史的新篇章,必将为丝绸之路历史文化研究者所铭记。
今天西域能留下如此众多的古玉矿遗址,充分说明玉造就了西域。团之也不禁令人产生遐想:古代那么荒蛮的地方,采玉人是如何来到这里的,他们是怎样练就了一双识玉、辨玉的火眼金睛,经过怎样的艰辛才将埋在地下的玉矿石开凿出来。那些神奇的美玉,又是怎样将自己的名字刻在了西域的大地之上。玉酒泉、玉门、玉门关、玉门县……这些被冠上了“玉”字的地名,恰好无可辩驳地展示了西域玉文化的源源流长和西玉东输的久历史。正如叶舒宪先生在第十二次玉帛之路文化考察活动座谈会上所指出的:中原的玉文化起步比较晚,北方的红山、南方的良渚都在5000年以前玉器体系已经很发达了,那个时候中原基本上没有玉,在5000年以后,中原开始兴起玉文化,但受到玉料的限制,只能用石料替代。距今4000多年前,齐家文化至四坝文化时候,玉料开始源源不断地向中原运输,说明中原玉文化的崛起要晚一个节拍,大概到了齐家文化和龙山文化时代才开始兴盛。所以玉石之路的年代至少要比丝绸之路早一两千年。
到了汉代,玉文化发展到了极致。多年前,我们一行曾去江浙一带旅游,到了历史文化名城徐州市后,当地朋友热情地接待了我们,首先带我们来到徐州东郊的狮子山,参观楚王刘戊的陵墓。当我们进入凿石为室、穿山为藏、嵌入山腹深达百余米的墓室后,大家都为这座陵墓的庞大规模、恢宏气势和奇特结构而赞叹不已;及至讲解员介绍说这里就是闻名于世的金缕玉衣的出土地时,大家更加兴致勃勃。随后,我们终于在徐州博物馆见到了那件包裹楚王尸体的奇世之宝。它是国内最完美的一件金缕玉衣,由重达1576克的金丝连缀4248片和田白玉制成,做工细致,精美绝伦;而放置金缕玉衣的外棺——镶玉漆棺,竞使用了多达2095片的新疆玛纳斯河流域的碧玉;连同墓中出土的玉璜、玉蝉、玉杯、玉龙、玉冲牙,简直构成了一个玉的世界!我在展柜前伫立良久,心想,那些没有留下姓名的玉匠,他们在工具极其简陋的古代,能制作出如此高超的工艺品,不能不说是个人间奇迹。刘戊是汉高祖刘邦四弟刘交之孙,为西汉诸侯国楚国的第三代王,生性淫暴,即便在汉文帝之母薄太后大丧期间,也敢跑到皇宫里饮酒作乐,后被人告发,汉景帝便缩小了他的封地;后因参与“七国之乱”,兵败而被迫自杀。汉景帝并没有过多追究这位堂兄的罪过,同意按王的规格将其葬在还未完工的狮子山王陵中。据说狮子山王陵竟和远在陕西的汉武帝茂陵在一条东西线上,这是巧合,还是人为的测量,就不得而知了。不过我想,王陵里陪葬如此多的玉制品,不管它是白玉还是碧玉,不都是汉代西玉东输的明证吗?
我的老家陕西礼泉县地处号称“八百里秦川”的关中腹地,古丝绸之路就从县城穿过。一出我们村子向北张望,便能清楚地看到唐太宗昭陵所在地——九峻山。以往,九峻山因唐昭陵而闻名于世;其实那里云蒸霞蔚、甘泉濯涤,山势雄奇、历史厚重,多奇石、产美玉。据县志记载:“峻山之玉,质硬而纹丽,色润而理顺,赏玩、琢器皆可,实乃佳品。”特别是峻山玉作为帝王之玉、历史之玉、文化之玉,因储量极少且极难开采而具有收藏价值。著名文学评论家阎纲先生2003年从京城回乡访友时,曾登临九峻山,在当地采玉人的陪同下,寻幽探胜,感慨良久,欣然命笔,当场写下了“礼泉有玉,玉出峻山,妙手琢之,入画出神”的四言诗。家乡的文化名人孙迟先生也曾评价说:“谁说礼泉无美玉,灵山蕴藏,峡窟有缘,诚敬偶然出,辉煌盛世颜君府。”乱世藏金、盛世藏玉,富庶安逸的生活催生了家乡玉文化产业的发展,九峻山麓东坪村王作杰的昭霞园林石雕工艺厂、袁家村周耀邦的峻山玉雕工艺厂、福银高速路口旁刘振荣的奇石馆,都是坊间琢玉大师施展才华之所。在2014年中国收藏家协会主办的“中国·酒泉首屆国际收藏品暨观赏石博览会”上,礼泉县奇石协会选送的“唐太宗李世民关中大餐”组合,在全国参评的600多件作品中脱颖而出,荣获银奖。用质地的独特峻山玉雕刻的艺术品巧夺天工、琳琅满目,以它的大气、灵气、才气诠释着一方山水的帝王之气,为人民所钟爱,为游人所赞赏,被喜石爱玉者收藏,畅销国内外。作为玉帛之路上的一种宝玉,也可以为西玉东输做贡献。
玉是个永远说不完的话题,民间总结出“黄金有价玉无价”的格言不无道理。玉,神秘莫测,我们的祖先对玉的崇拜达到如获至宝的程度:活着时佩玉、挂玉,以玉作陪衬来编故事,换取别人的愉悦;死了还要给嘴里含一块玉,以防尸体腐烂。西汉楚王之所以裹那件金缕玉衣,除了象征身份外,恐怕也是为了防腐。现代人喜玉、爱玉、赌玉,甚至不惜制造假玉;有人为此发了财,有人为此却折了财。丰富的玉石文化在中国传播了几千年、演绎了几千年,至今不衰,这的确是一个值得深入研究的文化现象。
杨文远先生的《丝路盐道》,书名起得就很有寓意:西域不但产玉,也产盐啊!雅布赖盐湖、察汗池盐湖、吉兰泰盐湖……这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盐湖至今还在产盐,为当地的经济发展做贡献。西域也有以盐命名的地名,可见这个地方被盐包围着,盐就是有些地方的主打产业。有物资必然有流通,在交通工具极不便利的当时,驼队运盐就成了首选。每年上万头骆驼来回奔波于玉帛之路,自然会踏出一条盐道来,同时也顺理成章地产生了骆驼客。在考察过程中,杨文远结识了一位名叫白志云的骆驼客老人,老人道出了骆驼客群体当年的生存状况:“送盐路上风餐露宿不说,可能还会遇见猛兽、强盗、意外。一旦成为骆驼客,就意味着这很可能是一条不归路。”盐湖所产之盐谓之“池盐”。明清时,西域出产的池盐主要分布在宁夏、陕西、山西等地。白志云老人说他当年送盐就曾到过陕西的宝鸡;那么,陕西人过去吃的食盐中自然也就有他付出的一份汗水了。《丝路盐道》中提到“盐根”,我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盐根又俗称“玻璃盐”“水晶盐”,这种盐被陕西人称作“青盐”,是老百姓最爱吃的一种盐。我小时候,家里买回来的就是这种盐。它呈半透明状,杂质少、质量好,是盐中的精品,只是买回家后必须再进行加工,要用礓瓮将其砸碎,然后将砸碎的盐末装进陶罐,再将罐口封严以防潮,这样才能保证盐的质量不变。砸盐,是我小时候经常帮母亲干的活计。现在人们部吃海藻加碘精制盐,以前的青盐早已退出了历史舞台,这反映了社会的发展和进步。
在传统社会,盐业、典当和木材三行号称“三大商”,特别是盐商,席丰履厚,不少人从中积累了巨大的财富。前一段时间在东方卫视台播放的电视剧《那年花开月正圆》,其中的女主人公周莹,现实中确有其人。她娘家在陕西三原县,她的曾祖父周梅村就是经营盐业的大商人。清嘉庆年间,周家是当地有名的富裕大户,房子盖的一院连着一院;现在仅存一处“周家大院”,已成了当地的旅游景点。周莹后来嫁到了泾阳县的安吴堡吴家,吴家也成了富甲一方的大盐商?盐这个看似极普通的矿物,它给人们带来了多少欢乐与愁苦、幸福与不幸啊。
西域不仅有美玉,也有美景。阅读这套丛书,恰似跟随玉帛之路考察团的足迹一起前行,领略了一次西域美丽的自然景观,感觉大饱眼福。西域广袤无垠的大地,不只是戈壁、沙洲,更有赛过江南的美景。那深藏在大漠深处的茫茫森林、苍苍绿海,宛如江南的锦绣大地,令人神往;那透明见底的湖泊、潺谖不息的河流,镶嵌在山谷与平原之上,美不胜收;那挂在高山之巅的白练似的瀑布,疑是仙女撒落人间的飘带,蔚为壮观;那洁白如玉的雪山冰川,在高阳的照耀下,光芒四射;那热烈似火的丹霞地貌,鬼斧神工,宛若仙境;那“天大的一盘散沙”,万头攒动的骆驼群,张牙舞爪的奇峰怪兽,神秘莫测的大峡谷,都让人震撼不已。还有那被芦苇和水草簇拥着的大片湿地,夏季满眼是绿,秋季一片金黄,与殷红相间的原野连在一起,绵延于山坡川道;湿地的上空,鸟儿在上下盘旋、自由飞翔;蓝天白云、青山绿水,五彩缤纷、如诗如画,构成了一幅妙趣天成的美景。这种美,美得粗犷豪迈,美得肆无忌惮,美得无以胜收。
遍布西域各地的人文景观,更是屈指难数。如独树一帜的曼德拉山岩画,那诞生于公元前近1万年前的石雕作品,至今表面仍那么光滑泽润、鲜艳耀眼,像是刚刚刻上去的一般。岩画在世界分布很广,在国内东西南北都有。我从一些资料中得知,它的制作方法分为敲凿、磨刻、线刻等,但只有比石质更坚硬的东西才能凿开这些岩石,这东西到底是什么金属?那些至今鲜艳未褪的颜色,到底是什么物质?如果是赤色铁矿粉,那它又是用什么办法敷上去的?这些都让人百思不得其解。这几种不同表现形式的岩画,我都没有现场目睹过,有的只是从电视节目中或从画册上看到;而曼德拉岩画,是我看到的最美的岩画。岩画被称为美术史上的活化石,因此曼德拉岩画不仅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
庙宇和佛像是悠久历史文化的重要载体。虽然全国各地有不少的大佛寺,但甘肃张掖的大佛寺和陕西彬县的大佛寺却是同建在丝绸之路上的名寺,说明当年丝路之路沿线佛事的繁盛。前者是泥塑卧佛,后者是石刻立佛;前者是西夏王朝的皇家寺院,后者营造于唐代。不管从视觉角度还是从建造角度看,都具有极高的艺术品位。至于张掖城西那个“隐在沙滩密林中的灵隐寺”,名气虽比不上杭州西湖边上的灵隐寺,但也颇有一些神秘色彩。据传,唐僧沿丝绸之路西天取经时,发现这里林中飘荡着一派佛光瑞气,便点化当地民众建起了一座寺庙;1000多年后,庙宇早已被风沙淹埋,但到了上世纪80年代,有个牧羊人发现沙滩里露出了关刹洞,灵隐寺又奇迹般地现出了真容。这真是佛光重照、佛祖有灵。
西域有美景,还有美食。说到兰州就想起拉面,兰州拉面馆也可以说是“西面东输”,已经开到了全国各地。据说给兰州拉面馆前冠上“正宗”二字的,往往不见得就“正宗”。此说法,还是我前几年从《丝绸之路》刊登的一篇文章中看到的。有一年,我们一行有公务去深圳,在那里天天吃米饭,大家都想吃一碗面解个馋,于是就找到了一家兰州拉面馆。可这家的拉面做得实在不敢恭维,和我在兰州吃过的真正的拉面有着天壤之别。
西域不只是地美、水美,而且人更美。从这套丛书的每篇文章、每张插图中,我似乎看到了西域各族人民那种剽悍、英勇、自强不息的精神风貌。他们创造的辉煌历史和灿烂文明,值得我们子孙后代永远地传承下去。
我有个习惯,在阅读与地理环境有关的文字时,常常会参看地图;在看这套丛书的章节时,也多次查看了中国地图的西部版面。细读文字,参阅插图,对照其所在的地理位置,就像是被带到了隔水隔山的古文化遗址、景点现场,如临其境。尽管西域至今仍有一些地方比较荒芜,可当地的普通老百姓依然坚守着那一方热土,并努力改变着艰苦的生存环境。这些中华民族的优秀子孙,我们应该记住他们的奉献精神。
甘肃人对文化艺术执爱的程度,我早有所耳闻。我熟悉的一位咸阳书法家,曾应邀去甘肃平凉、庆阳、定西的一些市县讲习书艺,让他没有料到的是甘肃人对书法的热爱和痴迷。当地的朋友在他下榻的宾馆门口贴了一张宣传他为大家献字的海报后,前来索字的人便络绎不绝。他感慨道:“那里人的生活比关中的一些地方还差一些,但精神追求很高,不管他们的住房多么简陋,几乎每家每户都要给屋内贴上中堂和对联。”这种热爱文化的生活氛围给人以精神上的满足,仅此一点,就令人肃然起敬,西域深厚的文化底蕴也由此可见一斑。
文学是无形的桥梁,使人相识和相知。这套丛书对玉帛之路的历史和西域文化遗迹的挖掘,犹如一篇篇游记美文,让人不忍释卷。愿玉帛之路文化考察活动在挖掘文化遗存方面不断取得新成果,为中国文学人类学的研究做出更大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