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
由中共玉门市委、玉门市人民政府、酒泉市文物管理局、甘肃省敦煌学学会、甘肃省历史学会主办,中共玉门市委宣传部、玉门市文化体育和广播影视局、玉门市博物馆、玉门市文物保护管理所承办的“玉门、玉门关与丝绸之路历史文化学术研讨会”于2017年8月27~29日召开。举办方安排会前考察古玉门县址(赤金古城)、赤金峡石刻及丝路古道、花海段汉长城、昌马石窟、玉门市博物馆。
第十二次玉帛之路(玉门道)文化考察团于6月26日至7月1日前往玉门市考察。团员由叶舒宪、易华、冯玉雷、军政等组成,主办单位有中国甘肃网、酒泉市文物局、玉门市文物局、《丝绸之路》杂志社、中国文学人类学研究会甘肃分会。
玉门与玉
2014年7月中下旬,玉帛之路(河西道)文化考察团经过玉门,匆匆看了火烧沟遗址,继续西行。当时的博物馆正在布展,看不到文物,留下遗憾。时过近三年,再次到玉门市,与李玉林、王璞、张建军等玉门市文博界朋友一起参观博物馆。下午6点,叶舒宪老师经过9个多小时的飞行,也到达博物馆。我又陪他细细看了一遍。尽管绝大部分1976年考古发掘出的文物还继续沉睡在省上仓库里,但这些展出的石器、铜器、陶器、绿松石、金器、玉器足以令人震撼,并重新认识至今仍以“玉门”命名的绿洲。
现代学者争论最多的是汉代以后玉门关地理位置所在及其变化情况。但根据玉门市所处位置及火烧沟、清泉等史前文化遗址出土文物分析,这片依托疏勒河的大型绿洲正处在一个宏大的十字路口上:西通瓜沙、西域,东往关陇、中原,北边,欧亚草原文化经贝加尔湖等地,自马鬃山滚滚而来,在玉门市交汇后穿过祁连山中的各个山口,进入青藏高原。有多少种文化在此相遇、交融、生成!骆驼骨的出土证明沙漠之舟的使命很早开始,说不定它当年就来自巴丹吉林!霸气的四坝文化四羊首卵形青铜权杖令人忍俊不禁,仿佛4000年威武率真的“玉门酋长”难以抵制从两河流域远道而来的权杖文化的诱惑,又毫不犹豫地将部落图腾物铸于其上!而将绿松石镶嵌在回纹双耳彩陶罐上,四坝人要彰显怎样的新潮观念和时尚风气?还有数日不菲的鱼形陶埙、陶鼓,足见四坝人在追求佩金戴玉奢华的同时也非常重视文化仪式。关于陶埙功用,常以为与游牧、狩猎有关,但我觉得主要是集会时的娱乐和迎接商客,在陶鼓伴奏中,几十、几百或更多陶埙在空旷天地中齐声吹奏,是何等激动人心的场面!四坝人用这种最直接、最浑朴的语言告诉来自欧亚草原的陌生朋友:我们虽然语言不通,但我们的美好愿望可以相通!
关于玉,下午座谈时我特意请教在玉门市履职的哈萨克族朋友,他们的语言中如何称呼“玉”。他说:“阿拉腾。”这个词在蒙古语中不是指黄金吗?他解释说他们把美好的石头、黄金、珠宝统统称为“阿拉腾”。我豁然开朗,原来“玉门”中“玉”之内涵要比现代汉语词典中解读得深广得多!4000年前,当“阿拉腾”从这里鱼涌而入河西走廊时,无门也无关,汉朝才有了“玉门关”的设置和概念,虽然谈起丝绸之路,言必称赞汉武帝,但比起史前玉帛之路时代人们的文化胸襟来,真是小巫见大巫了!现在,国家实行“一帶一路”战略,正是要打破这些世俗偏见,回归自信、从容、和谐的文化交流!
蓬火·蓬灰
玉门博物馆中展出的花海汉简,从文句看,可能当时战事来临,敦促戍卒要重视“蓬火”。当地现在还有同名的植物,就是水蓬,广泛生长于西北。李白诗句“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中的“蓬”即此。蒿草也较常见。诗人如此作喻,可见蓬之普遍、平常。汉朝将士用蓬草作为报警点火之物,这是首次看到。颇感意外!前天晚上与朋友聊起“常识”问题,用蓬草作燃料在当时也是常识,但若不是这古人随意一笔,谁也不敢贸然推测烽火台上还燃烧过这东东!
蓬草干了后易燃,燃烧后可结成“蓬灰”,和面用。兰州牛肉面最初都用这种生物碱,现在仍以“蓬灰牛肉面”为珍贵。早年民间需求量大,便有人烧灰。我幼时见过正在风干、待烧的蓬草堆,但没亲历过烧灰过程。前些年,想起童年时代厨房案板下的灰盆,心血来潮,想约几位文友实践一次这种“游戏”。请教父亲,他说要在顺风处挖特别的“灶”,把握好火候才能烧出碱汁并结成蓬灰疙瘩。有难度,不好玩,便作罢。
不知道汉朝士兵是否烧过蓬灰,蓬灰是不是他们的发明,小麦传人中国后,很长时期煮着吃,后来才磨成面粉,也才有可能用到碱。南京农业大学中华农业文明研究院院长王思明教授撰《中国食物的历史变迁》中说:“小麦虽然在4000年前已传人中国,但起初种植并不广泛。当时人们像吃稻米一样食用小麦,称‘麦饭,凶颗粒坚硬,口味较差,也不便消化。传说在鲁班发明石磨后,麦由粒食变为‘面食,随着汉代以后石磨的推广,小麦的种植面积日渐扩大,进而推广到南方地区。中唐以后,粟麦轮作推广,小麦逐渐取得了与粟并驾齐驱的地位,其标志为,唐德宗建中元年(780)实行的‘两税法已明确将麦作为赋税征收的对象。到了宋代,虽然中国主粮仍为粟、麦、稻,但相对地位发生了重大变化,北方小麦生产消费已远超小米。”根据这个说法,至迟应该在汉代以前就发明了蓬灰。
赤金峡的鹰翔与古道
27日早晨8点多,出玉门市标志性建筑“玉门”,上高速,东行30多公里,在赤金镇下高速,沿戈壁便道北行10多公里,到达赤金峡口。早就知道这个著名峡谷,但没认真了解过。此次实地考察,王璞、张建军两位朋友细致介绍,可谓补了河西走廊丝绸之路中的一段空缺!凶疏勒河支流石油河(古称石脂水)阻挡,加之赤金镇以西40多公里都是荒滩,凶此,东来西往的商旅都选择穿越大致呈南北向、长约30多公里的赤金峡。峡中有河水和人烟,补给容易。目前,峪谷里还有赤峡村(清朝在此地设置过军镇)和天津卫两个自然村,绿意盎然,静若世外。峪口石山突兀,古寺院残墙遗址在半山腰坚挺,各种花容荆棘都较坚硬的旱生草类忘我生长。我们爬到摩崖石刻处辨认“口柔远人”来历及其意蕴时,忽然,叶舒宪先生指着山巅之外的蓝天说:“鹰!”
抬头看,果然一只雄鹰舒展着翅膀,滑翔,划半个圈,转到山后面去了。要想知道鹰为什么围绕山巅盘旋,必须接近它的高度。但摩崖石刻之上怪石嶙峋,森然可怖,我不敢攀登,便绕到山之北侧,手脚并用,冒着风险,艰难攀爬一阵,终于到山顶,鹰也非常及时地展翅盘旋,并且特意降低高度,让我拍它的羽翼和腹底。草原文化中常见玉鹰、铜鹰造型,这种天之骄子悠然闲适,从容不迫,确实气度不凡。相比之下,我喜欢的喜鹊更接近人间烟火气。
从石山上可俯瞰峡谷,一带绿荫夹在两道石山中,向北而去。据介绍,这条峡谷长达30多公里,尽头是花海镇。再往北,便是汉长城。显然,长城是为阻挡匈奴人南下而修筑;这也证明赤金峡是古老草原文化进入河西走廊的一条重要通道,至晚在火烧沟文化时期就有往来,草原与游牧文化的交流绵延不绝,一直延伸到元明时期的骟马城:那里是茶马交易的重要场所。
西汉王朝向西开拓,长城也随之挺进。我们推测,玉门关也随着变化。考之赤金峡是汉朝丝绸之路必经路段,当年设关掌控是有可能的;命名为“玉门关”,应与运输重要商品玉石有关。而在现赤金镇设玉门县,应该是商贸发展到一定程度的自然需要。而唐朝在玉门县故地设置玉门军,除了“坐中四联”的重要地理位置,也有沿袭传统之意。
林则徐途经赤金峡时吟诵道:“脂山天片指,玉门不生玉。荒芜几人家,如棋剩残局。”从诗句看,他可能与当地人交流中获知赤金峡曾建过玉门关,并且接受该说法。玉门关设置及变迁问题多有专家关注、研究或撰文论述;但因阳关的陪衬与烘托,加之马圈湾出土汉简中明确记载“玉关”及“广满私玉石卅斤”的事件,大家最瞩目者当属敦煌玉门关。此次考察赤金峡,虽然目前还不能断定西汉最早设立的玉门关在赤金峡,但对这种可能性不能忽视。
花海玉道
28日,计划考察的遗址有化海汉长城、砂锅梁遗址和小金湾遗址,都在玉门市之北。7:30出发,张建军所长精确导航,路上没耽搁时间,9点多即到。闻名已久,终于拜诣,心情颇为激动。毕竟2000多年了,在风沙和岁月侵蚀中,长城疲惫不堪,像长龙般爬伏在戈壁滩中。风还在吹,尽管空中弥漫着红柳化树释放的浓浓香气,沁人心脾;尽管多种水鸟在池头上空盘旋、呜叫、欢呼;尽管一只小黑牛离开化牛和黑牛走向我们,“笑问客从何处来”,我们灵魂仍被笼罩旷野的强大苍凉所震慑。城墙多处塌下来,与地面平行,惟充当“钢筋”的红柳枝仍保持当年的平铺状态。有的长城高出地面半米甚至一两米,墙体依然坚固,层层红柳枝像忠诚的士兵默默执守。岁月把忠诚变成化石般坚硬的符号。这种特性被一座残缺不全但仍高大威武的烽火台表现得淋漓尽致:壮士老矣,气魄犹在!
长城北面有一处水池,芦草丛生,水鸟翔集。
张建军所长、王璞馆长保护长城过程中曾发现长城墙体中铺垫的红柳枝竟然还保持绿色!就是说,汉朝士兵砍倒红柳夯筑进长城后经历2000多年寂寞时光,仍不失生命本色!这需要多大的耐性和定力?长城、烽墩中有多少具备壮士禀赋的红柳枝、红柳花、芦苇、胡杨、榆树?它们是长城魂魄的生动象征!我曾建议丁小村、马知遥、黄刚、南村等诗人通过诗的语言让这些文化符号恢复记忆,这次站在遍地狼藉的长城边,我不得不承认语言的局限!灵魂到达不了的地方,任何艺术都只能望洋兴叹!
此次考察的另一个重要发现,是化海长城距马鬃山如此之近!结合返程中考察的两处史前文化遗址推测,从马鬃山南来,有条道路经过遍布湿地的化海镇,继续南行到玉门市,我暂称为“化海玉道”。出土文物显示,可能火烧沟四坝人当年就是这条道上的重要行者。自然也有来自黑海北岸的游牧人群,他们带来了绿松石、贝壳、马、羊、冶金术、小麦、大麦……或许,还有语言、风俗、传说等等,是不是像绿色红柳枝那样顽强地镶嵌在东方文化的“长城”中?
这条道路也是汉朝丝绸之路路网中的重要干道,绵延千载,直到10多年前还有现代车辆“出长城”,到马鬃山中拉矿石。而作为对这条古道的一种纪念或致敬,化海绿洲以前种植过孜然,现在仍有较大面积的向日葵、芫荽、茴香、红花,田野中的各色化与壮观如涛的红柳化交相辉映,形成花的海洋,在汉长城之南辽阔的戈壁滩中成就了别样生动的绚丽!我们是匆匆过客,匆匆穿化海而过,没有工夫停下来慢慢辨别、感受各种“名媛”花姿、花色、花香、化容的细微差别!
不过,下午在玉门市政府会议室座谈时,又获取不少有价值的信息,犹如老绿、馨香,更觉玉门人情风习之淳朴,这种气息与美玉的意蕴多么协调!
问道马鬃山
2013年开始,叶舒宪先生就让我收集马鬃山产玉的信息。因《山海经》及其他文献从未提过荒漠中的马鬃山,我一直持怀疑态度。2014年在瓜州玉石山(玄奘迷路处)考察,我们捡到一些样品,叶老师拿回北京,请中国地质大学检测。2015年6月中旬,我们从额旗沿斯文·赫定走过的驼道横穿荒漠无人区到马鬃山镇,几乎迷路。那次对马鬃山有了全新认识。其后几年,采集信息越来越多。2017年6月28日下午到酒泉,与当地文博界、收藏界朋友一边观赏他们采自马鬃山的玉料,一边深入交流。展示玉料者都有很大产业,用不着据此谋利,藏玉纯属“发烧”,属“君子比德于玉”。有位朋友曾到过马鬃山100多次,其中最近一次是根据我们的考察笔记所记路线。我们听到了很多有头有尾、有证有据的玉文化传说,始知民间早在十几年前就有注意到马鬃山玉料及产地,有人囤积的数量惊人。此前,多数人曾长期认为马鬃山玉乃是历史上运玉商队遗失的,现在看来这个观点站不住脚。
齐家文化玉器中有不少是马鬃山玉料。玉门市、金塔县都有齐家文化遗址或玉器加工场。它们是玉帛之路上的最早节点。马鬃山是史前西玉东输中的重要源头地,是玉帛之路形成的重要依托。据此是不是可以这样推测:因得地利之便,玉门火烧沟文化是在运送玉石过程中形成!
6月29日早晨4:30起床,在沙漠中寻觅小马鬃山,奔波一天,遇见很多群焦土色的骆驼。晚上8:19从黑鹰山镇三个井地方启程往马鬃山镇,10:30抵达。即将开通的京新高速基本上与斯文·赫定西北考察路线一致。斯文·赫定和他率领的西北科学考查团在这片荒原中留下了深刻影响。十几年前反复阅读《亚洲腹地探险八年》时,我根本想不到自己会两次穿越这里。日落大漠,夜幕降临,当汽车高速驰往马鬃山镇时,天边朵朵铅色云团如同各种飞龙、神鹰或其他吉祥动物。斯文·赫定肯定无数次领略过这种旷野静美并为之陶醉,因此才在该书结束时充满深情地描绘驼队在夜幕下昂首前进的情景,流露出东方式的、壮士老去的惆怅!
6月30日上午,我们从马鬃山镇驻地公婆泉出发,先后考察两处古代玉矿遗址,为古人坚韧意志和卓越智慧折服!公婆泉因有天然清泉和少量草场而成为广袤荒漠中的一处中转站和南北商路交汇处。很长一段时间内马鬃山、公婆泉竟以黑喇嘛的故事而著名,马鬃山玉石既未见载于任何文献资料,也很少在市场流通,何也?
我推测,齐家文化兴起时大量使用马鬃山玉,后来发现了品质更好的和田玉,但迅猛发展的青铜文化与中国本土玉文化一争高下,最终兼容并蓄。在其后的历史发展中,和田玉遮蔽了马鬃山玉而成为卓越美玉的代表。现在看到的马鬃山玉中也不乏精品,若非親眼目睹,不敢相信只有阳光、暴风和偶然骤降的大雨环境,竟能孕育出美玉!
马鬃山玉矿遗址内,四坝陶片和汉代瓦片比较常见,那是古代玉工留下的生活用品残片。考古证据和众多民间收藏品表明,马鬃山是中国玉文化的重要支撑。根据目前调查了解,我觉得古人先是在戈壁滩里找玉(包括玛瑙等)的过程中发现了几处玉矿,然后进行有组织的开采。玉门市北部化海镇小金湾、砂锅梁遗址距马鬃山仅百里之遥,可能那里的先民为开采马鬃山玉提供了重要后勤保障。因其地多砾石旱滩或荒漠,干旱少雨,不宜农业种植。至今,镇子上人的生活物资还来源于玉门。
据目前认识,马鬃山向东运玉的道路自北而南主要有如下五条:基本与今京新高速相同,道路开阔,较为平坦,少深沟险河,其西经明水、哈密接西域,周穆王很可能走的就是这条路线;从小马鬃山各山道向东,溯弱水南下,然后进入河西走廊或沿走廊北山向东;赤金峡道;玉门花海玉道;音凹峡一桥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