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秘笈

2018-03-29 08:48吴昕孺
安徽文学 2018年3期
关键词:茶室理发师

吴昕孺

帕金森综合征

我的朋友Y,刚过四十,家族遗传的帕金森综合征就在他的体内抬头,并露出狰狞的面目。开始时,他的右手发抖。当右手抖得像发动机上运转的皮带时,就带动了整个右边身躯,给行走带来极大的不便。他只好终日杜门不出,羞于见人。

前阵子,Y赴首都某医院,在头上安装了一种特制的芯片,再辅之以西药。这次见到他,手脚不抖,身体基本能保持平衡,走路健步如飞。他一天要走6公里,以蓄积体能,对抗疾病。

Y的光头上因安置芯片,出现两处凸突,看上去很适合扮演牛魔王一类的角色。我祝贺他说,你又是一条好汉了。他平静地回答,好汉不是我,是那两块芯片,它暂时控制住了疾病,从此,我的身体就成了它们的战斗场所。我说,出现制衡总比一家独大要好。他说,疾病是我体内的暴君,芯片是外来的一种反抗它的武器。这种制衡只是满足了我的虚荣心,对我体内那个民不聊生的王国并没有实质性影响。我问,你能否将那块芯片的战斗力转化为自己的精神力量,或者,让你的精神和信念化作一块芯片,那胜算不是更大了吗?Y看着我,诚恳地说,我现在想的不是转化,转化近似于乌托邦。我致力的是清空,把体内和心里堆积的那些东西,比如焦虑、羞辱、渴望甚至包括各种病理知识,统统搬走抛弃,然后安安静静做一名旁观者,观看一场高科技与遗传病的大战。它们大战结束,我也可安然而卧了。我继续问道,要是那大战总不结束呢?他笑着说,如果它们没有新花样,而我又实在累了,那还管它干什么!

对于Y来说,疾病是天赐的,唯一回报是他比别人多了一份对这种疾病的感受——作为“他”的旁观者,我们无法替他去感受这种疾病。所以,他要成为“高科技与遗传病大战”的旁观者,其志可嘉也欤!当然,像我们这样看上去身体健康的旁观者并不轻松,我们也在感受上帝赐予我们的独一份的东西:厌倦、颓废、欲望、虚荣、暴戾……我们能置入什么样的芯片,来对抗这些潜隐于基因中的疾病?我们能做一个平静的旁观者吗?

灵魂的实体

半年没摸过球拍,恶补了一下午,球技仿佛出了一趟远差,一直在回来的路上。变形的姿势和动作里,有一种搅拌着游戏心理与竞技心态的“乡愁”。

打完球,那张球台也嵌进了我的肌肉,横亘于我的体内,走到哪,就把它带到哪。酸疼,像长在全身的植物,叶片修长而尖锐,枝桠繁茂,开着铜钱那般大小的白瓣黄蕊的花。那是一种庸常的,让人怠惰的美。

要多久,我的体内才能彻底消化那张球台?可以肯定的是,比恢复球技的时间要短得多,或许一天,或许两三天。狠狠地折磨一次身体,其实是在召唤远方的“我”——那个在球台边游刃有余、威风八面的“我”。现在,我终于明白了:虽然只有一个肉身,却有无数个不同的“我”在路上。我们喜欢的、厌弃的、怀想的、不堪回首的、不得不依附的……我们会在某个时候与其中一个不期而遇,在另外的时候和另外一个撞个满怀;更多的时候,我们会和很多的“我”失之交臂。

而无论何时,只要我们能涌起一种感觉,哪怕是屈辱的、恐惧的、绝望的,当然也包括快乐的、轻松的、欣慰的……我们身边都会站着另一个“我”——它不是影子,不是意念,而是一个灵魂的实体。

落雨与下雪

早晨起来,外面狂风大作,暴雨如注。儿子站在窗前,兴奋地喊道:“下雪啦,下雪啦!”这可是五月天哩,雨再大,怎么会下起雪来?难道真有什么冤魂不成?

我跑到窗前一看,那不是雪,依然是雨——因为风太大,本来垂直落下的雨线被吹成了一面横披,但即使从33楼的窗台看过去,那也不像是下雪,更像是一片片青白色的碎绸布,或者是在水中疾驰的鲫鱼肚皮。

但年仅10岁的儿子,压根儿没有绸布的概念,在城里长大的他,也从没见过过江之鲫的场面。如此声势浩大的情景,唯一能勾起他想象的,就是冬天的漫天飛雪了。打雪仗,一直是他最为盼望的娱乐项目之一。

可见,比喻的精准,不在于形似,甚至也不在于神似,而在于一个人的生活经验和内心需要。意象,除了美感,还有它与生俱来的实用主义——没有这种实用主义,美感也就不存在了。

儿子高呼“下雪啦”的同时,脑海里一定也在模拟一场激烈的雪仗。这时,如果不明就里的大人咋呼一句:“这哪是下雪?明明是雨!”那场模拟的雪仗便会戛然而止,岂不是大煞风景!而我们,往往就是这样一群大煞风景的大人。

上帝的分寸

我的后脑轻轻触着了那根比人腰身还粗的石廊柱。

如果再重一点点,我的头上肯定会隆起一个包;如果再重一点,则无疑会流血,造成程度不一的脑震荡;如果再重多一点,则可能导致昏迷;如果再重多一点点……一连串不堪的设想,将以现实的形式,噩梦般成为我生活中不可磨灭的一部分,甚至可能把它拦腰斩断。

石廊柱的位置是固定的,它的硬度是已知的。残疾之魔和死亡之神在不远处窥伺着,它们任何时候都是一对同谋。唯一未知的、不确定的因素,是我后脑碰撞上来的速度,并由此决定这一碰撞的全部后果——在无数选项中,择其一,不是幸运,就是不幸。

我们一家三口在小区前坪玩“斗牛”的游戏。我在儿子的进攻面前,半开玩笑地步步后退。突然,我的身体失去重心,像架失事飞机那样向后面跌落——后面就是那尊庞大而坚硬的石廊柱。

我跌落的地点与石廊柱之间的距离,身体跌落以及向后滑行的速度,身体与磁砖地面之间的摩擦力……各种因素组合在一起,有如一个复杂无比的方程式,通过电光石火却又是很多步的解答,最后得出唯一的答案:我的头轻触在廊柱上。

在家人和旁人的惊呼声中,我的脸上露出近乎甜美而羞涩的笑容。因为,我感知到了上帝的分寸。此刻,我眼前只有天使的面孔,耳里响起天使的歌声。

首发式

我主编的一本书印出来了,在一个颇为高档的宾馆举行首发式。

很多与会的朋友,我认识的和不认识的,都为能进入那本书感到高兴。奇怪的是,我手里拿着那本书,却感到异常陌生——我似乎和它毫无关系。

我握着入选作者们伸过来的手,像摸着一张渔网收拢来时从水里打捞上来的木棍,此前它长在哪棵树上我一概不知。那些表示感谢的话语都很诚恳,但它们有如过江之鲫地涌来,让我不停地触摸到一种肥美的滑腻。

眼前立马浮现被鱼刺卡住的往事。但我认为,由于所有剑一般的鱼刺,都拥有鱼身这样肥美的“鞘”,那人类吃鱼算不上一个多么荒谬的错误,被刺卡住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报应。当初,我小心翼翼地把这些刺赶进书里,让它们都还原成肥美之鱼,并尽量游荡在较为宽敞的水域。

然而,一本书毕竟不是大海,它再努力也仅仅是一口池塘。不能进入这口池塘的鱼,只能去寻找另外的水域;一旦找不到,它们就会烂掉自己的身子,露出一把峥嵘的刺来,即便不能伤人,也让人心疼。

我爱所有的鱼。但注定会为一部分付出,而为一部分所刺伤。

我之所以对手里的书异常陌生,是因为我企图撇清与它的社会关系——书成之日,即是编选者与入选者断绝关系之时。

在一个105岁的老人面前

一个105岁的老人去世了。这些天,对她的悼念、争议以及对她文章的评价,在微信上刷屏。

老人生前保持着宁静,没多少人去打扰她。不料,死后却惹来热闹,好在这热闹侵袭不到她。所有热闹都只属于这尘世,仅此而已。对于任何一名写作者而言,读者无疑只是人群中最小的部分,然后是知道她故事或新闻(包括去世的新闻)的人,然后是听说过她名字的人。当然,最大的部分永远是对她闻所未闻的那些人,哪怕你是响彻寰宇的大作家。

这样我们就能理解,在这个功利当道的社會,一个老人为什么会拼命地让自己隐没,直至消失。她几乎就做到了这一点。但是,最后一步她无法控制。她去世的消息甫一传出,人们便以深情的方式,将她无情地推出来“示众”。就像“文革”时,她被迫低头、弯腰,甚至下跪,在那个革命和批判的舞台上一样。

有人将她供之若神,说她结束了一个时代,恨不得跪在她面前,祈望她能睁开困倦的双眼,抬起苍白无力的手,从而让他们获得梦寐以求的签名。有的人则翻出不知从哪个角落搬出来的腌菜坛子,说她也没什么了不起,还生性刻薄,骨子里记人家的仇,干过写信告密之类的小人勾当……

其实,在一个105岁的老人面前,或者更准确地说,在一个105岁老人的遗体面前,这些崇拜和鄙视皆如云烟,不能增损其一毫。她不可能终结一个时代。她的去世,只是一个期颐老人的寿终正寝,与不管不顾的时代毫无关系。她才貌俱佳,嫁得不错,一生多难也多福,但她无法因此而免除一个女性的妒嫉、任性与脆弱,她不可能是一个一辈子不发脾气、不犯错误、不得罪人的雕塑女神。

她用超过一个世纪的生命历程,证明了在日新月异的社会变化中,人性那恒久不变的尊容。所有的爱恨情仇、悲欢离合,都从这“不变”的源头涌出——这就是她,也将会成为我们,热爱这个人世,并最终将它遗弃的原因。

城管与妇人

那妇人紧紧攥住车门,一副蛮不讲理的样子。五六个身穿制服的城管队员围着她,有的拽着她的胳膊,有的在一旁给她讲道理,有的面露愠色,恨不得把她掀进车里去……

十分钟前,我和夫人才在她的流动三轮车上买了桃子。我们下班回来,看见她的三轮车停在路边的樟树下,车斗里摊放着数十个乡下桃树上结的土桃子。那些桃子看上去完全熟了,有几个微微绽裂,毛茸茸的、粗糙的皮下露出深红色的诱人果肉。行人不多,妇人冲我们喊道:“10元4斤!”我们停下脚步,认真选的时候才发现,那些桃子要不长得丑,要不已开始腐烂,可供选择的并不多。我们逐一视察,最后买了6块钱的。

刚走进小区,还没到家,我折回去拿撂在车上的手机,就看到了妇人与城管僵持的一幕。她的三轮车呆呆地站在执法车的拖厢里,像一个在送进监狱之前游行示众的犯人。妇人哭叫着:“放我这一回吧,我保证再也不卖了!”但没有谁同意她。周边聚拢了越来越多的观众,他们像电视新闻一样,密切关注事态的发展。

我从车上拿了手机再过来,妇人和她的三轮车不见了,城管和他们的执法车也不见了,连观众们都散了。那棵樟树下空荡荡的,凝聚着大块阴影,宁静而清凉,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即使发生了,也是一个世纪之前的事情。

我脑海里突然清晰地呈现出,妇人的流动三轮车上,我们挑选过的每一个桃子。它们无不像恐惧的小兽,跳进我们的手心,绝大部分却被我们不假思索地抛弃。原来,它们早已预知到了即将来临的灾难,“我们”是它们唯一的获救机会,而我们浑然不知。

徒劳有益

似乎一切都是徒劳的。在生活中,我们不知要做多少徒劳无益的事情。这或许是时间交给我们的任务,以此成就我们的人生之树——在这株有可能枝叶繁茂、遮天蔽日的树上,密密麻麻结着的,却是苦闷的果子。

这种果子有味,却无形。它有如一抹轻尘,消解掉任何意义;又有如一捧空气,具有自己微妙的重量。

一只蚂蚁爬到树上去有什么意义呢?它徒然消耗了时间,但有哪一种时间的消耗不是徒然的呢?“爬”本身或许就是不可取代的意义,因为它承载着时间的重量。从另一方面也可以说,正是由于其无限,意义变得无足轻重了。

所谓价值高下,都是从人的功利视角而言。在广袤的生命世界中,在万能的造物主眼里,帝王的威仪、富豪的奢靡,和一只蚂蚁爬到树上,完全没有两样——它们都是徒劳的。

而徒劳,让万物成为轻尘,成为空气,也让万物在苦闷中生机勃发。这就是徒劳的益处。仅此一端,功莫大焉。说白了,造物主的一切劳作,同样是徒劳而又有益的。不然,蚂蚁怎么会爬树,我们怎么可以在这里自说自话?

一个人的理发师

我一贯不喜欢去美发店理发,因为那些理发师的样子我都不喜欢。他们把自己的头发折腾成那样,我就不相信还能在我头上展示什么“绝顶”功夫。我的判断不是没有来由的。我发现,绝大多数理发师细心、热情,虽然我不认同他们的时尚,不认可他们的技艺,但他们的服务态度都没得说。只不过,我几乎从没碰到过在理发上有心得的理发师。

每当我被迫坐在那面镜子前,理发师都会为我造出一个发型,然后得意地用推、剪、刀等工具对它进行打磨,他们一丝不苟,不会放过任何一根稍长或稍乱的头发。他们像解数学方程式那样,每一步都不允许自己出错,也基本上不会出错——然而,理发并不是解方程,每一步都不出错能得到标准答案,却不意味着能在头上取得良好的效果。

不,短暂的良好效果还是有的!那些聪明的理发师会利用水、摩丝和吹风机,制作出一个头发的工艺品来。你坐在那里,看着镜中焕然一新的自己,露出满意的微笑,然后付钱走人。不久你就会知道,那个“工艺品”极为脆弱,甚至经不起外面大风一吹;硬挺一点的,也受不了回家一洗、一睡,立马散架报废。而且最让人窝心的是,你明明告诉他要剪短,他偏留长;你说不想要刘海,那讨厌的刘海偏偏耷拉下来。

后来,我就力劝我夫人帮我理发。夫人虽然心灵手巧,但对理發这样专业性很强的项目,她还是心存敬畏,不敢造次。我对她有信心,执意要她理。她只好从网上购得各式工具,拍拍我的头,开剪了。

除了第一次,她因为手上生分出错,不得不将我剃成一个光头。我就顶着那个光头去深圳出了三天差,我觉得也比头上罩着个经不起洗、睡的拙劣工艺品要好。从第二次起,夫人就剪得像模像样了。尽管她自己总是不满意,由于缺乏专业训练以及工具不足,她无法将头理得那般精细、妥帖,时常出现长短不齐或剪过了的状况。

比较刚理过之后的效果,毫无疑问,专业理发师做出来的更具观赏性。但让我们没有料到的是,我夫人剪出来的头经得洗,经得睡,而且让头发自然生长几天后,整个发型显然比专业理发师的“工艺品”更适合我的头形,更适合我的身体和我内心的需要。很多朋友都不相信,它是出自一个从没学过理发的“理发师”之手。

这不是说,我夫人的水平就能抢掉那些专业理发师的饭碗。因为,她只是我一个人的理发师——基于我们内心的契合,和远远胜过主客关系的认同。

茶室消遣

赴某县城出差,朋友带我去一茶室消遣。茶室面积很大,有一家饭店的规模。室内亭台点缀,楼阁回环,墙上挂着名人字画,门、窗、栏杆均古色古香。朋友介绍,老板姓易,曾做过煤矿私营业主,去年开始投资这间茶室。接着,一白面书生与我握手,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身上衬衣洁净,出口斯文,讲起茶艺来头头是道,却又不显得卖弄,完全不像搞过煤矿的人。

我问他,做了多少年煤矿?他笑着说,20年。我又问,为什么想着要开一个茶室呢?他兴致盎然地说:“我以前的矿区旁边,是我们当地最好的一片茶山,我经常去那里散步。因为开矿,茶山污染严重,长得也不好,荒废多年。后来,政府下令停办矿区,我就承包了那片茶山,重新让那里变得山清水秀。我的矿工们也大多转型,变成了茶农。你刚才喝的黑茶,就是我们自己制的,味道何如?”我端起小小的、薄薄的瓷质茶杯,抿一口,感觉不出那是茶味还是煤味。强迫自己喝下去,肚腹里即刻轰轰然,涌动着类似亿万年前地质变化般的反应。

参观那座宏大而曲折的茶室,我忽然觉得从那幽静之中,渗透出一股濒临死亡的恐怖,仿佛一座即将坍塌的煤窑……黑暗瞬间将我笼罩!

我赶紧拉着朋友的手告辞出来。走到外面,万家灯火,车水马龙,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吐出来。回头看茶室的门楣上,写着四个字:天地人和。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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