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德志
旺根坐在田埂上,两只脚踩在田里,他把裤脚卷到膝盖处,露出静脉曲张严重的小腿。背后二亩田外便是灌渠和出村的马路,渠里的水哗啦啦地流。旺根喜欢这声音,每次听见总想起那歌儿,怎么唱来着?“泉水叮咚,泉水叮咚,泉水叮咚响……”这声音听了差不多一辈子,就是听不厌,倒是偶尔因为听不到这声音,他和全村人都急得做噩梦。
哗啦啦,哗啦啦,听着听着就好像那些清澈冰凉的水流进了庄稼人的心里,让人踏实又痛快。太阳已经悄悄地跃到头顶上去了,旺根抬头看了一眼,心里骂道,狡猾,真狡猾,像个泥鳅一样,稍不留神就日上三竿,再一个不留神就西沉山坳,人这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再回不来喽。
眼瞅着自家田里的红花草已经被水淹了,旺根把缺口堵住,将挂在小树苗上旧得褪了色的黄色军衣披上,扛起锹,扯开他那粗嗓门叫了一声“黑风”,一条毛发乌黑锃亮的土狗如一道黑影般窜了出来。
旺根上了马路,很快就到了新村。医生顺国的女人桂栏在水井旁洗衣服,老远便看见旺根扛着锹走来,以为是眼花了,丢了棒槌,揉了揉眼睛,再一看,果然就是老头么,待他走近了便尖着嗓子说:“太公,这怎么说的,打我们家顺国在村里当医生起,您就没下过田,家里子强孙壮的,还能让您这眉白鬓霜的老人干这个?”
旺根站住了,勾起一只脚,在鞋底上敲烟锅子,说:“家家户户都沤了田,我家倒好,年轻的一个个没了影,都往外跑,去给人家打杂做短工,丢了自个儿的营生,这不是本末倒置么?”
桂栏笑了起来,说:“太公,时代不一样了,如今种田赚不了钱,你家志荣在外面做水电工,那一天就好几百呢。”旺根哼了一声,说:“放屁,他那么有钱,我这当老子的怎不晓得,说穿了,这都是一帮好吃懒做的人。你看咱村多少好田地都被糟蹋了,包括你家的,当初你过门时,顺国管卫生所里的事,你管田里的事,现在倒好,那么点地你也给荒废了,我看就是你这败家的娘们懒惯了,不愿下地。”桂栏的脸便烧了起来,赶紧端了木盘转身就走。旺根见她被骂得一声不吭,倒有些不好意思,想冲她说两句好话,但她已经消失在巷子里。
炊烟袅袅,鸡鸣四起,旺根的肚子也叫了起来,便往坡上走去。过了坡是一条曲折的水泥小路,迎面驶来一辆摩托车,“轰隆隆”地眨眼就到了跟前,把旺根吓得直往路旁的泥坑里踩。一看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孙子,旺根啐了一口唾沫道:“你个狗埋的东西,摩托车开得像飞机一样,你赶着去投胎?”道平停了车赶紧来扶爷爷:“爹爹,我真没看清是你。”旺根一把推开他说:“是别人你就不顾人家死活了?”道平又上了车,发动了摩托车,说:“你也是,一把年纪了,不在家好好待着,非扛把锹下田,婆婆在家说心窝子疼,要你照应也见不到人影,她叫小刚去把顺国请来,小屁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去了两回顺国都没理他,婆婆疼得厉害,小刚就来找我,我正急着要去市里的医院接卫红,没办法只好先去请顺国,这一趟下来就耽搁到这么晚了。”
旺根听出了道平的腔调里满是埋怨牢骚,刚要开口骂,不料他发动车子驶远了。旺根摇了摇头,又反着手往前走。旁边是一幢废弃的仓库,墙面上还残留着斑驳的字迹“学大寨、赶大寨、做大寨人”。过了仓库就是大儿子志荣的家,三层高的楼房,外壁贴了洁白的瓷砖。旺根才走到门口,便见儿媳妇德香掩了大门出来,正气不打一处来:“你养的好儿子,赶着去做县官,刚才在路上差点就把我撞倒。”德香吓得赶紧来搀他:“爷,那胡包子从小就偷天卖日头,无法无天,等志荣回来我跟他说,让他骂道平一顿,这都结了婚的人了,还一点不懂事。”她看见旺根身上的泥巴和手里的锹,又说:“爷,志荣早说了,那田不要了,只等着租给别人去种,你怎么又去沤田了?”旺根一摆手:“我的事少管,这田你们不种,我来种。”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德香急得直跺脚,说:“爷,吃了中饭走,娘肯定没做饭,你带些给她吃。”旺根边走边说:“下了田,一脚的泥,别把你家漂亮的地板弄脏了。”
新村的西边是老村,在新村,几乎清一色的都是楼房,地面是水泥铺的,花草树木井然有序,大伙用的是自来水,晚上还会开路灯,一切都在诠释着什么叫新农村;在老村,大多是青砖黑瓦的老房子,偶尔夹杂着一两栋楼房,显得不伦不类,好的地方是青石铺的路,差的地方便是泥土地,或三四家,或五六家共用一口水井。
旺根走到隔壁老六家的门口,站住了,朝里看去空无一物,正好老六驼着背从里间房出来,手上拿了一包衣服,笑着对旺根说:“老哥哥,以后这老屋还望你多照应着,老嫂子扫地时也让她帮着把这门口的落叶灰尘扫了,总念着你俩的好。”旺根闷着嗯了一声说:“赶死落魂,在自己家里住不好,跑去城里跟儿子媳妇住,招后生们的嫌。”老六说:“他们说了,不嫌我,栓儿小小年纪就懂得孝敬我,他对他妈说,婆婆住到土里去了,再没人做饭给爹爹吃,你们不接他来他就要饿死了。”老六说完咧着嘴笑了起来,又说,“还是我栓儿有良心,我和他婆婆没白带他。唉,海涛他娘一走,我身子就越来越差,得有后生的照应。”旺根不再说什么,往自个家去了,身后的黑风一见门口盛着狗食的铁盘,忙跑过去吃了起来,看来是饿着了。
小刚一蹦一跳地從外面回来,被旺根喝住,吓得直吐舌头。旺根问:“哪儿来?”便跨过门槛进了堂屋,把身上披着的黄军装挂在了壁上,只穿一件黑色的开司米毛衣,走到厨房。小刚忙跟了进去说:“婆婆说好难过,让我再去请顺国来开药。”旺根把锅盖一揭,锅里黑漆漆的空无一物,说:“这老太婆越来越不像话了。”于是“咣当”一声把锅盖扔了,问:“吃饭了吗?”小刚说在大娘家吃了。旺根出了厨房,往堂屋左侧的房间走去,才跨过门槛便咆哮了起来:“冷锅凉灶的,我起早在田里累得要死,回家还要挨饿,你一天到晚叫顺国来开药,人家来了又说不清哪里的病,唬得人家一天往返跑几趟。”
桂英本歪在床上小憩,打旺根进大门时便听见动静了,只是浑身乏力,懒得动,不料旺根骂了进来,满腔怒火便蹭地往上窜,哭着说:“你个狠心的老棺材,我十六岁就嫁到你家来,一辈子当牛作马,服侍你家的老老小小,现在动不得了,身子骨累坏了,你这老棺材就卸磨杀驴,巴不得我早日入土……”说着又捶着床,嘤嘤地哭了起来。
小刚看见婆婆哭,也被吓哭了,这七岁的孩子是桂英一手带大的,桂英在他的心里亲过那在沿海城市打工的父母。他看见婆婆泣不成声,赶紧爬上床去,哭着抚摸着桂英的背。
“哎哟喂,这是做什么?老的小的哭成一片。”德香人未到声先到,走进来一看,对旺根说,“爷呀,论理不敢轮到我来说你,您老两口子一辈子相敬如宾,没怎么红过脸,现在上了年纪,动不动就拌嘴斗气,怕是我们做晚辈的没服侍好你们,您也只管把气往我们身上撒。我们对您二老也确实有愧于心,总想把你们接到那边去照应,一来屋大,环境好,不像这儿,潮;二来有我们在你们身边,端茶倒水总得个方便。就为这事,志荣来了几趟?您想一想,不止五六趟了吧?可您呢,哪回不是一口就把他骂回去了,还说就是死在这老屋里,也不去碍我们的眼。唉,我当时就劝志荣说算了,我们两口子笨手笨脚,服侍不好爷和娘,比不得老三,他三年没回家一趟,您老两口没埋怨他一句,硬是任劳任怨地帮他把小刚带得这么好,您瞧小刚,这身上穿戴的,模样清秀的,哪个不说是城里来的孩子?”
桂英听不下去了,顺手拿了一件衣服把泪水擦干,吸着鼻子说:“说的比唱的好听,你德香哪是省油的灯,我那志荣来这里看父母还要经过你的同意,送两个梨来还要让你挑到剩下,他老子扔去猪圈里,猪都不吃,里面全烂了……”
旺根连忙喝了一声:“行了,你没病就给我起来,别一天到晚躺在床上瞎嚼蛆。”又看了一眼德香,见她被桂英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涨红了脸。
傍晚,旺根提了一篮菜,从后门出去。过了两户人家和一个菜园子,便是一个土坡,邻居的儿子是开农用车的,又逢雨季,就把这坡碾得稀巴烂,以前大伙都住在老村的时候,还会有女人洒上草灰来整理。旺根看了一眼泥泞不堪的道路,真不知道从哪里下脚,便把鞋脱了,扔在旁边,赤着脚往坡上走去。到了塘上,已经满脚是泥了,重得抬都抬不起,便在草上蹭。一旁的黑风不安地吠了起来,旺根抬起头一看,是戴着墨镜的志荣骑着摩托车驶了过来,往他的菜篮子里丢下一条鱼,撂下一句“晚上我过来吃饭”,便走了。
黑风去闻了闻菜篮子里的鱼,被旺根一脚踹跑了,旺根提上篮子往堤坝另一侧的河边走去,撞见天狗的老婆九儿。九儿将鬓发勾到耳后,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雪白的牙齿与黝黑的皮肤形成鲜明的对比:“太公,您怎么跑到河边来洗菜啦,不在井边洗?”旺根的年纪虽然在村子里算不上最大,可辈分却是最大的,很多小辈理不清头绪,便都叫他太公。
旺根说:“河里洗得快,井边洗,费力。”
九儿笑道:“您给我吧,我去洗,下去的路上长满了草,虚虚实实,您没准踩坑里摔一跤。”说完便来拿旺根手里的篮子,旺根推掉她的手说:“外面冷,快回去吧,穿这么点,你生崽才多久?也不顾着点身子,天狗那小子娶到你,那是他们家祖坟上冒青烟了。”九儿被旺根的一席话说得红了脸,见他执意要自己去,便没再坚持了。
饭桌上的收音机发出的唱戏声开始变得沙哑。“又没有电了。”旺根索性将它关了。大门外已经漆黑一团了,有脚步声传过来,旺根伸长了脖子看,一个打着赤膊的汉子走了过去,却不是志荣。桌上的菜已经不再冒热气,有红烧鱼、米粉腊肉、蛋汤、韭菜、花生米、咸菜,坐在桌子下方的小刚又咽了一下口水,便悄悄地伸手去够花生米,旺根咳了一声,小刚吓得手又缩了回去。旺根叹了一口气说:“去添饭来吃,不等了。”小刚喜笑颜开,像个泥鳅一样从齐他胸口的高凳上钻了下去,跑进了厨房,不一会儿端了满满一碗饭出来。这小子先是将饭放在桌子上,接着又吃力地爬上了凳子,当他坐上桌时,发现爹爹已经开了啤酒,吃了起来。
志荣跨过门槛时,父亲正在倒第二碗啤酒,他扭头踅进了母亲的房间,发现母亲已睡,又回到堂屋,看见小刚卧在角落写作业,走过去摸了摸他的小脑袋说:“吃饭了没?”小刚说吃过了,志荣便从西服内口袋里掏出一支棒棒糖高高举起,小刚扔了笔便来抢。志荣说:“让大伯摸下你的小蛋蛋,看那第三只蛋有没有长出来。”小刚毕竟读了一年书,较之原来略显羞涩,不肯让志荣摸,却又舍不得那糖,便一个劲地笑着去抢糖。
志荣和他闹了一阵,把糖给他了,又坐上桌,把草绑的一小块精肉放在了桌上,对父亲说:“娘吃了?怎么这会就睡了?”旺根说:“吃不下,喝了点红糖水,一天到晚嚷不舒服,磨得别人活不下去,倒不如死了干净。”志荣听出了父亲的话里夹着味儿,赶紧说:“顺国本来就是卫生所里的医生,让他多跑几趟也是应该的。德香和道平,一个是你们的儿媳妇,一个是孙子,服侍你们更是天经地义。”
“我们是享不了这福了,连儿子都指望不上,还祈盼着儿媳妇和孙子?这一个星期才见你一回,你那媳妇就把你颈上抓挠得都是痕,以后你还是少来,忘了爷娘,做老婆的崽去。”旺根拿起碗,一仰脖又把一碗酒吃了下去。志荣这才知道来时在家被德香挠出了痕,还被旺根看见,便悄悄地将领子竖了起来。又为父亲倒了一碗酒,拿了小刚吃过饭的碗过来,给自己也倒了一碗。父子俩就这样闷着喝了一通酒,志荣才说:“方才从镇上回来,碰到吴老师,她说小刚的成绩总是起不来,上课睡觉,作业质量差,说不定要留级。话说回来也怨不得他,他爷娘不在身边,你二老照顾自己都难,更别说辅导他的功课,这老屋环境又差,你瞧那头顶的灯,暗得连人脸都看不清,他像条小狗一样蜷在角落里写功课,别说功课写不好,就是眼睛也早晚弄壞了。”
旺根吃得差不多了,放下了筷子,把假牙吐了出来,扔进了一只盛水的杯子里,说:“你有什么就直说,别拿细伢子当话引子,我脑子不糊涂。”志荣笑道:“还有什么可说的,这话我都说过八百多回了,让你老两口和小刚都搬到我那去,一来我们服侍你二老,二来道平国平有空也可以教教小刚的功课,那边敞亮、干净,对小刚的成长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放屁!”旺根拍桌子说,“说的比唱的好听,你志荣一撅屁股拉什么屎,我不知道?如今你第二个儿子要娶老婆啦,那么大的房子嫌不够住就要盖新房,村里不给你们批地,你两口子就打起了这老房子的主意,老子今天把话撂在这儿了,你把腿跑折了也好,把嘴皮子磨破了也罢,休想拆了我这房子盖新房。我和你娘是对得住你们三兄妹的,你们结婚,在家的盖房,在外的买房,哪一个没有从我这拿钱去?老三在外面打工,生活不易,我和你娘为他带孩子,就这样,你那了不得的老婆见人就数落我们偏心,说我们向着老三。”
旺根说完拿起桌上的旱烟,拂袖下桌,回房去了。
志荣呆呆地吃着菜,嘴里却越来越没有滋味,把筷子一扔,抱了碗进厨房里,对小刚喊了一句:“来,给大伯生火。”
小刚坐在灶前,不时用火钳挑动着灶里燃烧的草,灶里跳动的火苗映在他那粗糙干裂的脸上,一片通红。志荣坐在旁边的草堆里,抽着烟,摸了摸小刚的脑袋说:“想爸爸吗?”小刚说:“我想妈妈。”志荣说:“老师说你成绩很差,上课总打瞌睡。”小刚一听,涨红了脸,转过头来对志荣说:“我是……我是……”他急得结巴了起来。志荣说:“慢慢说。”小刚又低下了头,轻声道:“婆婆晚上总是咳嗽,我要倒水给她喝,白天就好困……”
志荣扔了烟屁股,又站了起来,发现锅里的水已经在冒热气了,便开始洗碗。
老六五点半就睁开了眼睛,便一个劲地咳嗽着,那声音好似震得整栋楼都在颤抖。隔壁房间的媳妇福花立马就被这声音吵醒了,她那眉头蹙得好似要连在一起,便伸手过去在丈夫海涛的屁股上狠狠地捏了一下,海涛当即被弄醒,痛得眼泪都流了出来。福花说:“天都没亮,他就咳个不停,穿着个拖鞋到处走,一会儿开关门,一会儿拖椅子,打他来了以后,我就没过上几天安生日子,你再不管管他,我跟小栓走,你跟他过。”海涛怒瞪着两眼道:“我爷才来几天,他不是在习惯这里的生活吗?他闹腾,还不是在为全家做早餐,你吃的时候怎么不嫌他吵?”福花冷笑道:“啊哟呵,他没来的时候我就不吃早餐?”
老六似乎听见了隔壁的争吵声,却听不清具体讲些什么,因为他的咳嗽声成为了阻碍,他就这样咳了几分钟了,还是停不下来,便穿好了衣服。天气依旧有些冷,他穿了一套保暖内衣后,又穿了一件从乡下带来的蓝布斜襟外套,下身套上一条掉了色的粗布裤。他打开房门,到客厅里坐着。客厅里的空气很好,不像房间里,充满装修时留下的味道。
接着,他去厨房淘了米放在电饭煲里煮稀饭,随后出门去买包子、油条。小区的花园里有许多老人在晨练,一位身形高大谢了顶的老汉提了剑迎面走来,老六与他相视而笑,这是一位来自北方的老人,随着女儿来到这里。他好舞剑,老六与他见过两三次,但一直存在着沟通上的困难,两人的老家差着十万八千里,彼此又不会说普通话,便“咿咿呀呀”的辅以手语交流。老六一边说一边比划买早点,他也亮了亮手里的剑,两人会意后便分别了。
卖油条的胖姐儿远远就看到了老六,赶紧下了几根油条,她晓得老六要拣刚出锅的油条:“老爷子!您在后头等会,刚下锅。”老六等前面的客人都拿了油条走了,这时自己的油条也炸好了,胖姐儿在锅里拣了八根,递给了老六。老六颤抖着拿出一个塑料袋,一层层地揭开,从里面掏了一些零钱数着,胖姐儿没工夫等他,只管翻动着锅里的油条。过了一会老六才把钱递过去,是一把零碎的硬币。胖姐儿数了一下说:“老爷子,还差五毛。你把那张大钱给我,我给你换。”老六想了一想说:“不了,明天我把欠你的钱补上,这整钱一拆开,立马就花光。”胖姐儿笑着说:“好吧。”便一把将手里的硬币扔进了铁桶里。
栓儿还剩半碗稀饭没吃完便放下筷子跑了,老六拿过孙子的碗,把剩下的稀飯倒进了自己的碗里说:“你们要好好教教细伢子,吃不了这么多就不要添,那三年经济困难时期……”福花不等他说完便插嘴道:“吃不下就是吃不下,硬撑反而撑出病来,啰里啰嗦什么呀!”老六不敢再多说,低头喝粥。
吃过早饭,老六去厨房里洗碗,听见外面传来儿子媳妇出门的声音,他赶紧走出去,海涛正在门口穿皮鞋,抬头看到老六,说:“中午把昨天的饭菜热一下吃,别用煤气,用电饭煲,你这么糊涂,别到时忘记关煤气。”
老六听到儿子骂自己“糊涂”,又想起前不久他出门时忘记关门,就那样让家里的大门敞开着,后来隔壁的邻居发现了,打电话给正在上班的儿媳妇。儿媳妇回来一瞧,肺都气炸了,守着他回来,把他好一顿骂。从那天起他的钥匙就被缴了去,也是从那天起他对儿媳妇产生了恐惧,他发现儿媳妇好像变了一个人,以前逢年过节她和海涛回老家看他和老伴时,温柔又体贴。
福花连看都不愿多看老六一眼,便下楼去了,那高跟鞋的响声渐渐变弱了。海涛走出门口,将外面的铁门关上,又反锁了起来。老六赶紧走上去,隔着铁门望着儿子说:“崽呀,下班早些回来,少喝酒,喝酒伤身。”海涛没有言语,下楼去了。老六又踮起脚,伸长脖子去看他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方转身回去洗碗。
老六一会儿看电视,一会儿做家务活,一上午的时光就这么随着壁上走动的挂钟艰难地消磨着。突然,楼下传来一阵腰鼓声,他跑到阳台上,发现楼下有一些老太太正在为一家刚开张的超市表演,外面围满了观众。老六赶紧转身往大门口走去,换了鞋,把门一打开,却被那扇铁门怔住了,缓过劲来又脱了鞋,返回阳台,看着下面的热闹情形发起了呆。
快到吃午饭的时候,老六醒了,揉了揉眼睛,旁边的收音机里还在播放着采茶戏。他从躺椅上起来,看了一眼墙壁上的挂历,自言自语道:“快清明了,家里要种早稻了,我也要回去烧纸了。”老六说着说着,嘴角就露出了笑。
高速转动的车轮与铁轨接触发出富有节奏的声音,建兴睁开眼睛,天已经亮了。车厢里原本散坐着的一群来南方旅游的北方人聚拢在一起打牌。建兴站起来,在行李架上的包里翻出毛巾和牙刷,洗漱完后又泡了一桶面吃,太阳便刺眼起来,照的远山一片姹紫嫣红,好似一幅水彩画。
时间尚早,建兴从包里把西服拿出来,这西服质地优良,颇上档次,昨晚睡觉时被他脱下来折好放进了包里,虽然半夜他曾被冻醒过,但还是没有翻出西服来穿,怕弄皱。穿好了衣服,他又拍了拍身上的灰,抚顺了裤子,低头发现皮鞋好像被谁踩过,满是灰尘,干瘪不成形,他立马没了心情,坐下来用纸巾擦鞋,到站的声音就响起了。
出站时,建兴大老远就看见道平坐在栏杆上,他穿着紧身的黑色皮衣和牛仔裤,那金黄的头发异常醒目,正若有所思。建兴过去拍了他一下,他才反应过来,建兴说:“想什么?像个木头桩子一样,几年不见你,穿得还像个小老短,你都结了婚的人了,应该以成熟稳重示人。”道平笑道:“叔,你离开农村这么多年了,不知道今天农村人的风格,瞧你,西装笔挺、皮鞋锃亮,那是在大城市里,这趟回来多待几天,污了你这身行头,不心疼死你才怪。”建兴掐着道平的脖子,骂道:“狗埋的,叔在农村摸爬滚打时世上还没你呢,且轮不到你拿话刺我。”道平笑着拿过了建兴的行李,说:“我婶咋就不回来,一晃你们有三年没回家了吧?”说着便领着建兴往外面的停车场走。
建兴说:“我从公司里出来了,这十几年下来,虽没发大财,好歹也打下了创业的基础,这趟回来瞄准了这边的商机,来寻思着能否做点什么,毕竟打工不是一辈子的事。你婶子妇人之见,怕我这边西瓜没捡着倒把她的芝麻给丢了,就没跟我回来。”道平高兴得眉飞色舞:“噫,叔要开公司做董事长了,日后我就是总经理啦!”建兴也笑了:“猴崽子,头上的毛都是黄的,要跟我去当总经理,第一个把你这黄毛拔了。”道平赶紧说:“村里的铁拐李开了个剃头铺,玩得好的都去染了发,叔不喜欢的话我今天回去就染回来。”又说:“对了,小刚在车里等我们呢。”建兴问:“买车了?”道平说:“铁拐李的车……唉,你就别提买车了,娶了个不下蛋的母鸡,真晦气,气死人。”建兴说:“急什么,输卵管堵塞很普遍,现在的医疗水平发达得很。”道平直摇头:“叔是不知道,为这事家里都翻了天,我爷娘脸色是一天比一天难看,这治疗不是一回两回了,砸到医院里的钱早就够买一辆轿车回来了,说她两句呢,一气之下跑回娘家。国平那小子又找了对象,说爷娘偏心,把家里的钱都垫给我老婆看病了。”
说话间两人就走到了汽车旁,小刚正坐在副驾驶座上,一开车门建兴就迫不及待地抱起小刚,亲了一下。小刚却显得有些扭捏。“大概是分别太久了,认生。”道平说完发动了汽车。小刚在父亲的怀里低着头小声说:“妈妈怎么没回来?”建兴说:“妈妈怀了小弟弟了,现在不能乱走动,否则会伤着肚子里的小弟弟。”道平插嘴道:“又怀上了?”建兴说:“快三个月了。”道平说:“同样是女人,这人比人就是气死人。”建兴知道他又想到自己媳妇了,不好多说,发现小刚在他的怀里竟暗暗地流起了眼泪,还把他的衬衣给弄湿了,他想着有三年没见这孩子了,于是自己的鼻子也酸了。
面包车驶进了通往村子的小路,一条只够两车并行的路,还是几年前村里集资修的。两旁是广袤的田野,建兴摇下车窗,一股熟悉的味道灌进来,说:“还是家里好,这田里散发出的气息永远是这么芬芳怡人。”道平说:“呵呵,叔就是叔,读的书多,又在城里受文化熏陶了这么多年,说的话都文绉绉的。你不知道,我看到田就反感,多少年了,每到暑假,就要和它们打交道,国平命好,比我晚生三年,一直到他去外地读完大学,泥巴什么样儿都不晓得。”
建兴没兴趣理会道平的怨言,指着一片草莓棚说:“这片田何时改的草莓棚?”道平说:“别人就是脑子灵。前年镇上办了一个生态园,引得城里好多人来吃喝玩乐,村里好几户人家就把田改种草莓了,大马路上挂几个牌子,‘绿色天然草莓,现摘现吃。每个周末来采摘草莓的人一茬接一茬的,有时把道占了,村里的人都出不去,赚了好多钱呢。”建兴笑道:“这是个充满机遇的好时代啊,敢迈出第一步去尝试改变的人,必将收获丰厚。”道平冷笑道:“谁说不是呢,可偏偏咱家的老爷子不懂这个道理,嚷着什么‘庄稼人不种地对不起全国人民,会天打雷劈的,家里那三亩田我爷本打算明年租出去或自个种草莓,谁知老爷子愣是瞒着我们沤了田,请人家用机子耕了,又撒了种谷,真是越老越糊涂,你看吧,到時收稻子,他老人家叼着烟斗听着收音机瞎转悠,忙碌的还是我们。”
车到放着旋转灯的理发店门口停了,建兴抱着小刚下了车,道平走进理发店把钥匙扔在了桌上。正在给客人理发的铁拐李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建兴在外面,笑着喊:“建兴叔回来啦,来坐坐,我给你弄个时髦的发型。”建兴笑着说:“不了大侄子,你忙着。”道平说:“嗨,这老短,开口就叫人家剃头,上回梁老师来他店里,人家一开门他也叫人家剃头,梁老师随即把假发一摘,露出个大葫芦脑袋说‘我倒是想知道你怎么给老师剃头。”
建兴笑出了眼泪。接着从车里拿了背包,牵着小刚的手和道平上了坡,进了新村。他问道平:“说起梁老师,不知他女儿梁小九怎样了,这几年天狗有没有欺负她?”道平说:“天狗不欺负她那还是天狗么?现在她日子好过一些,刚生下了一个带把的胖小子,前两年她过的什么日子?说句不好听的话那是旧社会都不如,天狗老娘骂她是扫帚星,害得她家三代单传断香火。天狗他爷更是吓人,梁小九刚生第三个女儿时,他就把孩子抢了过去,放在门口,寻了一把锹,举起来便要剁,幸好被邻居拦了下来。天狗这混蛋呢,吃喝嫖赌样样全,三天两头打她。梁老师夫妇俩去他家理论,那可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只当是打落牙齿肚里吞,后悔将女儿嫁到了这么一家子吧。”
建兴听着心里不是滋味,突然发现道平说停了。道平说:“说曹操曹操到,喏。”建兴往前看去,只见前面走着两个妇女,其中有一个扎着马尾辫,那是再熟悉不过的背影,建兴喊了一句“小九”。前面两个妇女转过头来,小九怔了一下,又笑了起来,说:“建兴哥什么时候回来的?”建兴说:“才回来,道平开车去火车站接的我。”小九把手里的菜篮子提了提,说:“方才去了趟菜园子,不嫌弃的话去屋里吃一口粗茶淡饭吧!”又踮起脚朝后看了看说:“怎不见嫂子?”建兴从包里拿出两包特产,硬是塞给了小九,说:“才回来,事多,等哪天有空去你家串门,你嫂子又怀上了,不方便回来,这点东西你帮我捎给梁老师,他教我时把我当自己孩子一样,我也没怎么孝敬过他,惭愧得很。”
小九接了东西,又寒暄了几句便先走了。
很快就到了志荣家,一路上遇到的乡亲都热情地和建兴打着招呼,这让他心底产生了一股暖意。道平说他父亲去工地上干活去了,建兴进了客厅,看见德香坐在沙发上睡着了,电视还开着,便把她摇醒,德香笑得像盛开的桃花似的拉住了他,说:“嫂子做了一桌的好菜,等你等得乏了,睡了一会,来,快洗洗手吃饭。”建兴说:“嫂子还是睡去吧,下午还要上班。”德香说:“怕什么,当个芝麻绿豆大的妇女主任,说的好听是个官,说的不好听背地里被千人指万人骂,年前天狗生下第四个娃,我去催罚款,哎呀呀,冲到厨房里拿了刀出来要杀我,一家子都凶得像要剐了我,受这委屈我跟谁说去?我家道平、国平听了,要过去跟他们理论,被我拦住了。我说儿呀,你们这一去只有火上浇油的份,你娘既然吃了这口饭就得受这份气,没有办法。”建兴说:“嫂子确实不容易。”又从包里拿出一些特产来,塞到德香手上,便要回家,德香和道平哪里肯放他走。建兴说:“听说我回来,娘必定在家张望,前些日子听说她病了,我此番回来的主要目的就是因为她,没看到她之前,嫂子就是做了稀世珍馐给我吃,我也是没有胃口的。”于是背起包牵着小刚跑了。
过了庆利家的鱼塘,便是老村了,又折过两条巷子,便可以看见自个家,门前那棵梧桐树下是正在劈柴的父亲。
桂英老太这两天身子骨舒服了许多,女儿赛琴回来看她时捎了一些补品来,吃了立竿见影,加上听说老三建兴就要回来,劲头更是一天比一天足。这天也是早早地就起了,做了一桌子老三喜欢吃的菜,又足足等了大半天,才看见远处好像是老三回来了,她眼睛不好使,看什么都不利索,便站起来对旺根说:“老棺材,你看那是不是建兴?”旺根正抽着旱烟,一看,果然是儿子回来了。
建兴走到父母面前,桂英赶紧上去拉儿子的手,用那开裂得像树皮的手抚摸着儿子的脸说:“崽呀,娘的命根子哟,三年都不回来看娘,你再不回来,娘還真怕见不到你了。”说完便流下了两行浊泪。建兴取下了包,小刚迫不及待地接了过去,抱着那个大背包跑进屋里翻零食吃去了。建兴问了母亲身体的情况,又过去要抢父亲的斧子,被旺根拦住了。旺根说:“吃了没有?”建兴回还没吃,桂英便拉着他进堂屋吃饭去了。
头顶似一张漆黑的穹庐,没有星星和月亮,远方大马路上不时亮起经过的车灯,像稍纵即逝的流星。雨已经停了,阵阵微风吹来,使人略感寒意。晚上十点的光景,建兴和志荣在房顶设案吃酒。建兴的电话响了,是妻子的来电,他没有接。志荣嚼着花生米,又喝了一口啤酒,说:“闹矛盾了?”建兴说:“打我从公司辞职,她就吹胡子瞪眼,说我作死,邪气蒙了心,她哪里知道我一肚子的委屈。”建兴说着喝了一杯,又松开了白衬衣最上端的扣子,说:“辛辛苦苦为公司打拼了十年,鞋子跑烂了一双又一双,什么厚脸皮的事没干过?就因为谈崩了一笔业务,被老板骂着滚出去。”建兴叹了一口气,接着说:“恰逢同学为我指了条道,劝我和他一起加盟代理一个新型建材产品,我跟她说这事,她指着我鼻子骂,说连一个小公司都无法立足,还痴心妄想做老板?让我趁早死了这份心,安安稳稳谋份工作。哎,你没见她当时的嘴脸,我都想抽她。”
志荣为建兴满上一杯,说:“可不能打人,打人是不对的,两口子有什么都可以好好说嘛。”
建兴耷拉着脑袋,摇摇头说:“可恨我不该听她的主意,把所有的积蓄都砸进房子里,不仅如此,还欠了她娘家一屁股债,让她骑到我的头上。如今我手里拽的这么点钱,做什么也不够用。”
志荣说:“何不去找村里的赵金贵合伙,我记得你和他是同学,如今他在镇上的工业园里办了一个蚕丝被厂,生意好得很,他在村里的老屋废了,却到镇上盖了一栋好气派的洋房,全家都搬到镇上住去了。”建兴摇头道:“你当我这几天东奔西跑的干嘛去了?前天就去找过他了,所有混得好的同学、朋友,见面时热情得像亲人,一说到找投资伙伴要出钱,个个面露难色,婉言拒绝。”
志荣说:“哥想帮你,可惜爱莫能助,如今国平这小子在外头也找了对象,眨眼的工夫就要结婚。道平他老婆虽说还没怀孕,只要积极配合医院的治疗,怀孕是迟早的事,到时家里就多出几口人,这幢前几年做的楼房就不够住了。现在村里对宅基地的管理越来越严格,去年有几户人家打算在田里建房,地基都打了,硬是被制止了。我跟你嫂子本打算拆了爷娘的老屋建新房,将来爷娘跟我们在这过,那边做的新房子让道平和国平分去,爷是死活不肯,我算是没辙了。听说三柱的老房子要卖,我跟他商量了下,开价高得吓人,但也只有这个法子了,正和你嫂子商量着要不要买呢!若是拆了爷的老屋盖新房,倒是凑得出一些钱来借给你。唉!”
建兴为志荣斟上一杯酒,说:“这事我也听嫂子说了,昨天晚饭时试探性地跟老爷子提了一下,他也把我骂得一愣一愣的,他年纪大了,那臭脾气还是改不了。”志荣说:“你再去说说么,你是最小的崽,爷娘疼你,听你的话,你跟他们软磨硬泡的,自然会答应的,到时我手头余下钱,自然与你做生意。”
建兴也不回答,把最后一杯酒喝光了,扔下一句“回了”,便下楼而去。
进入老村,便没有路灯了,脚下是泥泞的道路,建兴用手机的光照着哪里会反光,哪里便是水坑。到家门口时,黑风从窝里探出脑袋来瞧了一下,又缩了回去。大门虚掩着,建兴推门而入,两边房都亮着灯,看来二老都没睡,建兴先进了母亲的房里,桂英坐在床上为小刚缝补衣服,看见他回来便要下床。建兴示意她不要下床,说:“我去爷那坐一坐,有些话跟他说,一会就过来。”桂英略感失望地点了点头,又坐回了床上。
建兴走进父亲的房间,五斗柜上摆着巨大的全家福,那是在他念小学时请下放到村里建铁塔的叔叔拍的。哥哥志荣和姐姐赛琴站在后面,父亲抱着他和母亲坐在前面,一家五口留下了这么一张珍贵的黑白照。相框外的玻璃一尘不染,看得出父亲经常擦拭它。
旺根坐在床边那张塌陷下去的沙发上,正低头钳螺蛳屁股,他没有发现儿子进来,房里悬着一盏低功率的灯。建兴说:“明天我把家里的灯都换亮一些,省也不是这么个省法。”旺根说:“我和你娘老了,再也赚不到钱了,过日子就要省,才能细水长流。”建兴蹲下来,在桶里抓了一把螺蛳说:“好大的个儿。”旺根说:“这还是你回来那天我托前面的大外甥到镇上赶集时带的,早就打算炒给你吃,哪知道你回来这几天都不在屋落脚,东奔西跑的。方才我一看,死了好些,再不炒就坏了。”建兴说:“这么晚了,明天做吧。”旺根说:“等不到明天,坏了怪可惜,炒螺蛳是你最喜欢吃的,怎么?你娘病了做不了,就怕老子做得不好吃?”
建兴沉默了一会说:“我好多年没吃过这个了,在外面都是吃海鲜。”旺根有些不高兴:“不想吃?你说这话该打嘴,出去了就忘本,你是吃那海水长大的还是吃咱家后头的河水长大的?”建兴知道说错了话:“爷,咱不说这个了,跟你商量点事,这次回家,我想做点生意,手上的本钱不足,这两天正为这事奔走。”旺根说:“我和你娘有多少钱你不知道?手头除了一点棺材本,没有一分钱了,你要不嫌少,不怕我们死后没钱料理后事,你就拿去。”建兴说:“我哥说了,他手头上有一点,只是要买地做房子,如果爷把这老屋拆了让他盖新房,他可以借给我。”
旺根听了双眼一瞪,青筋暴起,把手里的老虎钳子一下扔进了桶里,水也溅到了自己的脸上,对建兴大喝道:“你去告诉那狗埋的,要惦记我这老屋,叫他死了这心,他一家子有好事从不想起这边,要做房子没地了就隔三差五的往这跑。”建兴说:“有话你好说嘛,总是这样发脾气,他要拆这老屋做新房子有什么不对?到时把你和娘接去那边住,也好照顾你们。可惜我这做儿子的没本事,没办法接你们去身边服侍。”旺根讽刺地笑道:“哎哟喂,谢天谢地,我和老太婆还有那么好的命,去大城市享你的福!”建兴也恼了:“你都七十多的人了,为什么还这么固执呢?”
“老子就固执了,你给我出去,出去!”旺根指着门。桂英进了屋,对丈夫说:“你这老棺材,他才回来几天,就骂他,大半夜的吵得人睡不着,把小刚也吵醒了,他明天还要上学。”旺根便对着他们娘俩骂骂咧咧起来,桂英也不理会,拉着儿子便走,刚到自己的房门口便听见身后传来“咣”的关门声。
小刚又睡着了,躺在床里角,发出微微的鼻息声。怕把他吵醒,建兴和母亲用尽可能低的声音聊着,桂英指了指旺根那边说:“人老了,脑子就转不过弯来。”建兴说:“我真不明白,守着这么一幢破旧的老房子,有什么意义。”桂英说:“你们也不能一味的怨他,他和我自在惯了,怕去了你哥那会不习惯。现在我也想通了,我是女人,又比他年纪大,往后身子骨只会一天比一天坏,靠他一个老头子也是照应不过来的,他身上的毛病也不少,能自保就不错了。拆老屋盖新房子的事,我去跟他说。还有一事,小刚这孩子一天天大了,跟着我们两个老东西,没吃过好的没穿过好的,倒还经常照顾我,这孩子懂事孝顺。你这趟回来,就把他带到身边去吧,孩子就是这样,越大就越带不亲,马上你媳妇又要生了,他不在身边的话,你們就喜欢那个小的去了,这不好。”建兴听了默默点头,发现夜已经深了,便告辞母亲回房去了。
桂英没有食言,一连几天抓住时机便对丈夫做思想工作,起初旺根对她发脾气,骂她立场不坚定,属于投降派,桂英也不急,也不怒。又过了几天,旺根便受不了桂英的念叨,才答应拆老屋,又召集全家商量了一番,定下了动工的日子,志荣和建兴都为父亲的改变感到高兴。
那几天旺根食欲大减、精神萎靡,固定的生活节奏也乱了,不再带着黑风去走家串户。建兴从志荣那里借得一笔钱,每天都往市里跑,为开店的事忙得不亦乐乎。他不清楚父亲的变化,桂英却看得一清二楚,问旺根哪不舒服,旺根只说没事,潮湿的季节,颈椎病又犯了。
清明节这天,老六四点钟就起了。一宿没睡的他拉开窗帘,外面还是一团浓墨,于是开始翻箱子找衣服,在箱底翻出了那身过年时儿子为他买的红色大铜钱图案的唐装穿上,又去卫生间照了镜子,自我感觉很好,便开始洗漱,接着又去客厅泡了一壶茶,边喝边看壁上的挂钟慢慢地走,它是那么的慢,每一秒钟都像一年似的。
好不容易挨到了五点半,他再也坐不住了,关门下楼去为全家买早点,小区里行人寥寥,不时能看到打着哈欠的值班保安。老六来到小区外面,胖姐炸出的第一锅油条还没凉,老六就到了她的摊子上。胖姐惊道:“大爷,今天什么日子,起这么早,还穿得这么好看,是不是有喜事呀。”老六呵呵地笑了起来,说:“今天清明,我要回家烧纸,这一辈子了,第一次离家这么长的时间,怪想家的,衣服是我儿子买的,好看吗?”胖姐说:“好看!精神!我呀,清明是哪天都不知道,和丈夫来南方这几年一回清明也没回家烧过纸。”
老六买了早点回来,发现稀饭在沸腾,便揭开一点盖子,省得米汤溢出来,招儿媳妇数落。他到客厅坐了一会,天就慢慢亮了,可两间房依旧没有动静,栓儿今天不用上学,像平常的周末一样,他们仨要享受一个懒觉。但这可不是平常的周末呀,今儿可是清明节,可不许睡懒觉,误了回去祭祖的时间,祖宗会怪罪的。老六这么一想便又站了起来,刚想去敲儿子的房门,却又愣住了,儿子媳妇平时上班辛苦,对他们而言这可是难得的一个懒觉,于是又坐回到客厅的椅子上。茶已凉,便再去烧了一壶,回来一瞧,时钟依旧慢得令人恼火。老六想起了家,好似元神出窍,对他而言,这是老太婆走后的第一个清明,他要去她的坟上烧些纸钱,好好说一说肚子里的话。
小刚牵着赛琴的手扯开嘹亮的喉咙叫了一声“姑姑来啦”。正在把纸钱卷成元宝状的桂英和建兴扔了纸钱,迎了出来,赛琴正牵着小刚往家里来,她的身后是一辆迷你型的小轿车。拿着锅铲的德香和原本在灶前生火的道平两口子也迎了出去,大家彼此嘘寒问暖。打扮得像摩登女郎的赛琴摘掉了墨镜,不见父亲,问他去哪了,德香笑道:“老爷子算是和那只母鸡杠上了,抓了半天也没抓着,怕是被母鸡斗倒了。”大家一听笑了,却不料旺根从厨房里到了客厅,嗓音低沉:“哪个嚼舌根说老子斗不赢鸡?”大家吓得不敢作声,一看他手里果然抓了只老母鸡,鸡脖子还在滴血,他正找盆烫鸡。赛琴也不顾流着血的鸡脏了身上的漂亮衣服,撸起袖子便过去接过了父亲手里的鸡,说:“爷,嫂子这是在夸你呢!说你养什么什么就成精,你看黑风,再看这鸡,一个个都被你养出了灵性。”旺根说:“它们都成精了,那养它们的我成什么啦?”小刚尖着嗓子说道:“爹爹就是老妖精啦!”这一句话说得大伙更是笑得直不起腰,桂英也笑出了眼泪。旺根瞪了大伙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便披了外衣,唤了黑风,嘴里咬着旱烟走了。
快到中午,在市里工作的国平带着女友回来了,志荣也从工地上骑着摩托车赶了回来,堂屋的小八仙桌就坐不下了。建兴和道平去仓库把落满灰尘的大圆桌面拿了出来,国平的女友和道平的老婆赶紧擦拭了一番,便摆在了八仙桌上,又陆续将菜堆放了上去。村里迎亲接客的人家开始热闹起来了。旺根踱回了家,看见家里人都到齐了,便二话不说地坐在了上位。接着大家就席,筛上自家酿的米酒,每人舀一碗金黄色的土鸡汤。旺根说:“老太婆一辈子没做过什么好事,独这酒酿得香甜可口。”桂英不高兴了,嘟哝道:“这老棺材真是前世喝多了马尿,总不会说句人话。”大家又笑了起来。
吃了饭,稍作休息,大家便一同去祖坟山上烧纸。只有旺根没有去,他从大门背后拿出折叠竹椅来,摆放在门口的梧桐树下,泡了一杯茶,闭眼小憩,黑风在一旁啃着丰盛的午餐。
建兴提着一箩纸元宝,走在通往祖坟山的小道上。从外面赶回村的人越来越多了,空中弥漫着烧纸味,爆竹声不绝于耳,远眺坟堆,遍插了五颜六色的假花。赛琴突然转过头来对桂英说:“娘,老六叔往这边来了,还在叫你呢!”桂英赶紧上前,老六步履蹒跚地过来了,眼睛有些肿,对桂英说:“老嫂子,旺根哥在家吗?”桂英端详了老六一会说:“你怎么这么晚来,那老棺材昨天还念叨着让你回来了在我家吃饭。几个月不见,你瘦了,怎么,跟儿子在城里住不惯吗?”老六说:“都怨海涛这孩子,一觉睡到太阳照屁股,后来开车过桥时,又堵住了,哎呀呀,你可不晓得,那车排了好长的队呀,动都动不得。老嫂子,你过去吧,我去看看老屋,再找旺根哥聊聊。”桂英说:“去吧,你不在的日子里,只要扫地时我就会扫到你那边去,现在那门口还和你在家时一样干净。”
老六辞了桂英,往村里去,村里的人见他回来,都拉着他嘘寒问暖。去老屋时,他老远就看见旺根在躺椅上闭眼休息,就没叫他,往自家去了。门口果真如桂英所说,干净得很,竹扫把的痕迹还看得出。老六掏出钥匙,打开了大门,一股刺鼻的霉味冲了出来,屋里的角落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应该是耗子。老六跨过门槛,一束阳光照射进屋里,扬起的灰尘在这束光线里飞舞着,地面是泥土地,有些低洼的角落积了水。走过去,抬头往屋顶看,果然看见了漏眼。老六还想往里间房走,身后传来旺根的声音:“来了也不到屋里吃饭,我以为你跟儿子享福去了,不再回来了。”老六笑着出来,又随着旺根去了他家。旺根把锅里一直热着的米粉肉端到了桌上,又去菜架上端了几个菜出来,开上一瓶白酒,给老六和自己斟上,他们碰了一杯,“滋溜”一声酒下肚。老六笑了,抹了一把沾在花白胡茬上的酒,又吃了几口菜说:“还是老嫂子的手艺好,我那老婆子在世时,我总说,你要有桂英嫂子的手艺就好喽!”旺根笑着说:“她前些日子身子糟糕,地都下不得,我就天天粗茶淡飯地凑合着。我那傻孙子有一天跟我说,爹爹,婆婆病了我好难过。我以为他是惦记着那老太婆,谁知他又说,每天吃着爹爹做的饭,难吃的要死。”老六一听,笑得嘴里的菜都喷了出来。
海涛把车停在家门口,进去找了一圈没看见父亲的影子,料想他去了旺根家,便往隔壁走来。旺根一抬头便看见了海涛,说:“快来吃两口,今天清明,你也不早些回来,看把你爷饿的。”海涛坐上了桌,自己筛了酒,喝了一杯。旺根问:“你老婆和小栓咋没回来?”海涛乜了一眼父亲,笑着对旺根说:“大伯,栓儿他娘带他去游乐园玩,有我和爷回来烧纸就行了。”旺根喝道:“说的什么话,是祖宗重要还是去玩重要?你爷怕你老婆,你那老婆怎么对他的,他刚才跟我说得一清二楚,难过得抹眼泪。你回去告诉你那老婆,为人儿媳要尽孝道,她若还是这样,当心我去了给她两耳刮子,我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海涛不敢吱声,只皱着眉偷偷地看了一眼父亲,老六吓得只管低下头吃菜。旺根又拍了一下桌子,把海涛吓得一颤,旺根说:“你看他作什么?你不要以为自己在城里赚了两个钱,就谁也瞧不起,他是你老子,他挑着担子卖了一辈子的杂货,近四十岁讨了一个老婆,生了你这么个宝贝儿子,省吃俭用供你读书,念大学,拿积蓄出来给你娶老婆、买房子。你现在好了,一家子合起伙来嫌弃他,你只听你老婆的话,每天把他锁在家里,他哪里是犯人?就是犯人也得有个罪吧,你给老子说他犯了什么罪?”
海涛低头不语,老六怕旺根的话伤了儿子,赶紧拉了拉旺根的手,道:“不说了老哥,喝酒。”旺根这才放过海涛。
转眼五月就要到了,天气变得暖和起来。这天,旺根背了药箱,正准备去田里打药,才走到村口,德香就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一把抢走了他背上的药箱,尖着嗓门说:“爷真不晓得事理,背个药箱从老村走到新村,招摇过市的,好让大家都来看你后代的笑话?”旺根说:“自家的事都忙不过来,哪个会来管我这老头子怎样?”德香说:“爷越说越没谱了,你只管听你的小曲,溜你的黑风,这打药放水和以后收割的事,甭管了,就等着谷进仓吧。”旺根说:“你们不种田,就是错误的,这三亩地虽小,我和你娘一年的饭是不愁了。”“是是是。”德香笑得眉毛都弯了,说,“爷总是没错的,是我们不懂事。”
旺根便背了手往家里去,才走到家门口,黑风却不安地叫了起来,又朝着西边那几户人家跑去。旺根在身后使劲叫,它也不理,旺根便跟了过去,那边却发出争吵的声音,是天狗家传出的。旺根正要回,便看见九儿从家里跑了出来,紧接着天狗也跑了出来,天狗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将她扯倒在地。九儿捂着自己的脸,天狗坐在她身上一巴掌一巴掌地打着。这时天狗的母亲跑出来,指着地上的九儿道:“打死这不要脸的女人,男人在外头累死累活,她在家好吃懒做不说,倒吵着要家里拿钱给她去做什么投资,她以为别人看不出,她就是想拿钱跟别的男人跑了。”
这时,围拢了好些人,有两个男人过去拉天狗,天狗还是不起来,他早发现了旺根就在旁边,一边打着老婆一边说:“打死你这个卖肉倒贴的女人,想要老子的钱,门儿都没有。他有本事,就不会连孩子都要父母帮他养,就不会来诈女人的钱。”天狗不时看一眼旺根,又骂九儿:“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当初他要是男人,就应该娶你,他不娶你就是看不上你,偏偏你这么贱,对他念念不忘,有本事你让他现在过来,看我不抠了他的眼珠子,他若真有胆子来,我把你拱手让给他如何。”旺根发现围观的人有些正用异样的眼光看着自己,他的脸便涨得通红,赶紧扭头走,黑风本来在一个劲地吠着,看见老头走了,自己也跟了过去。
鸡上笼时,建兴垂头丧气地推开大门,跨过门槛,发现父亲正坐在堂屋之上,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建兴忙说:“爷怎么还没睡?”旺根劈头盖脸地朝儿子骂去:“你这狗埋的,天天不落魂,你哥借了本钱给你,怎又去找人家九儿?惹出是非来,把我的老脸都丢尽了,你给我滚出去,别回这个家了,你不是要去市里当大老板么,还回来干嘛?”建兴听了这话,明白了八九分,说:“我不过是刚回来那两日在麻子家打牌时碰到她,跟她提了一下,那时候不是没借到志荣的钱嘛!”旺根愈发恼怒:“你既得了你哥的钱,为何不告诉人家?你仗着人家对你好,三番两次地坑人家、戏弄人家。九儿多好的姑娘,全村没有一个不夸的,偏偏入不得你的法眼,当初我和你娘逼着你俩结婚,你大半夜的跑了,害得人家大半年不敢出家门。现在人家日子过得安安稳稳的,你又去招惹人家,害得人家挨打,你于心何忍。”建兴一听,额上暴起青筋,问:“那狗崽子打了她?我找他理论去。”说完便要走。旺根跑了过去,一把抱住了他,骂道:“你这狗埋的,浑劲又上来了,如今都这样了哪还能理论得清楚,你这一去两家子非打起来不可。”
建兴不听,像头倔牛,伸长脖子说:“打起来又如何,他天狗从小就是我的下饭菜,我几时怕过他?正愁这些日子烦躁憋屈,打他个半死不活再说。”眼见着他就要挣脱出去,桂英赶紧出来挽住了他的一只手,小刚也被吵醒了,正揉着眼在房门口看着抱作一团的三个人。旺根恼了,抡起拳在儿子的脸上打下去。建兴捂着脸怔怔地看着父亲,旺根说:“你这个祸根子,已经四十多岁,生儿育女的人了,怎么还没有头脑,你这一闹是过瘾了,人家九儿呢,你让她往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建兴呆呆地望着父亲,一时间,家里静到了极点,黑风在窝里朝着大门里看了看,呜咽了一声又夹着尾巴回窝了……
建兴不知在堂屋里的杌子上坐了多久,发现爷娘已经不在身旁了,头顶那盏说了这么多天要换的低瓦数灯泡还在发着微弱的光,建兴仰着头看它,真像是一轮月亮,一轮弯弯的月亮,一轮二十年前的月亮。
闷热的晚上没有一丝风,梁老师的爱人淑珍赶着一群鸭子往村小学来,她家住在学校旁边的一排房子里,这些房子属于大队所有,住了五六户人家。房子旁边便是一条通向田里的渠,时值七月上旬,晚稻已插上了,这渠也成了乐器,“哗啦啦”地终日流着白花花的水。
鸭子“嘎嘎嘎”地摇摆着竞相往家里走,淑珍把鸭子赶进了家后头的鸭圈,又转到门前,开了纱门,去屋里拿了一桶衣服去渠里洗。梁老师正光着膀子蹲在家门口的歪脖子柳树上吃面条,旁边还坐着几个邻居,他们有的拿着蒲扇扇风,有的拍着蚊子噼里啪啦地响,即便是这样,也没有任何人愿意先回家,起早摸黑了一天的他们,更愿意享受这份饭后慵懒的时光。
梁老师咳了一声,粗声粗气,加上光着膀子,这副模样平日里是不可能出现在他学生的面前的。淑珍便站住了,不明白地望着他。梁老师说:“家里遭贼了,我那庐山牌的手表不见了。”淑珍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被九儿拿去了。”梁老师说:“鬼丫头,拿我的手表作甚,那可是我下放前爷娘送我的。”淑珍说:“我让她拿的,送人了。”“送谁?”“送你未来的女婿,建兴。”淑珍说完走了。梁老师刚要发火,一听是建兴,便呵呵地笑了起来。邻居们来取笑他,讨酒吃。梁老师只是一个劲地说:“丫头大了便是贼啦,留不住啦,留不住啦。”说着便溜回自个家里去了。
在村南边,有一个荷花荡,里面长了大片大片高出水面的荷花。黑暗中,水面上飘来一只木船,船上坐着建兴和九儿。建兴穿着军绿色的背心,双手握桨,一划,两条粗壮的胳膊在皎洁的月光下变的滚圆。九儿就坐在他对面,不时偷瞄一眼,她的心像周围的青蛙一样乱跳,脸烧得手都不敢去摸,好在不是白天,建兴也看不清她的模样。
这只散发着浓重桐油味的小木船穿梭在荷花丛中,慢慢地向荡中间游去,建兴很小心,尽量使桨不打到荷花。待船在中央停妥了,建兴放好桨,慢慢地朝着九儿爬去,船便往一侧沉,九儿看见建兴的黑影往这边来,又喜又怕,便往后倾。建兴坐在了九儿面前,和她促膝相望,九儿六神无主,赶紧从怀里掏出了那只手表,说:“我娘说,你要去读大学了,把这表给你,大学生没有表不像个样儿。”建兴接过表,在裤子上擦了一擦,表像一面小圆镜,刺眼。建兴赶紧把它戴在了手腕上,问:“好看吗?”九儿看了一眼,又低下头,说:“好看。”建兴说:“哥去北京读大学,明年暑假你也去北京,哥带你去看天安门好不好?”九儿说:“暑假你不回来吗,双抢的日子哪有那闲工夫。”建兴说:“往后的暑假,我都不会回来了,我可以去打工赚钱,比种田赚的钱多多了。”九儿沉默了起来。
建兴又说:“你听过交响曲吗?”九儿说:“没。”建兴说:“哥在市里的艺术剧院里听过一回,是学校组织的,俄罗斯艺术团来访,好多人演奏呢,大概有六十多个人,有拿小提琴的、敲大鼓的、吹笛子的、吹喇叭的,还有一个拿着一根织毛衣的针在那瞎比划的,叫指挥,就像这样。”建兴说着,两只手不停地比划着。九儿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说:“我在电视上看过,人家才不跟你一样。”
建兴不理会她,依然比划着,说:“小姐,请为我和我的交响乐团鼓掌。”九儿拍了巴掌,又歪着头说:“你的乐团在哪呢?指挥大人。”建兴把手指凑到嘴边,嘘了一声,说:“你听,这荡里鱼儿的戏水声,青蛙的跳水声,四周昆虫的鸣叫声,便是我的乐团演奏的交响曲。”九儿又笑了,嗔道:“就爱胡闹。”建兴抬头看了一眼弯弯的月亮。
建兴对九儿说:“九儿,哥再为你唱一首歌儿吧。”九儿点头,建兴便唱了起来:“遥远的夜空,有一个弯弯的月亮。弯弯的月亮下面,是那弯弯的小桥。小桥的旁边,有一条弯弯的小船。弯弯的小船悠悠,是那童年的阿娇……”
建兴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坐在杌子上靠着壁睡着了,身上披着母亲的外套。他伸了个懒腰,发现精力又恢复了过来,看来自己真是太疲倦了,坐着也能睡着。他看了一眼壁上的钟,已经凌晨,便拿起外套蹑手蹑脚地进了母亲的房里,房里关了灯,漆黑一片,建兴放下外套又打算出去。
黑暗中传来桂英的细声细语:“那店铺找得如何了?”建兴见母亲还没睡着,便摸着黑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说:“我琢磨着开店终究有风险,一旦亏损,到时连还房贷都是个麻烦,她每天打电话来,不是催我回去就是骂我,前公司老板也打电话给我,有意让我重新上岗。”桂英说:“崽呀,那你就回吧,只是有一点,把小刚带回去吧。”
风吹着门前的梧桐树,把最后一些枯叶吹了下来。小刚拿着变形金刚的玩具,正蹲在那和黑风玩耍,桂英在堂屋的饭桌上叫了几次让他来吃饭,他都说不吃。他很激动,因为要跟父亲踏上一段新的旅程了,要见到日思夜想的母亲,他就安静不下来,心儿早就飞到遥远的母亲那儿去了。今儿这顿饭很热闹,志荣一家子都来了,他们要给建兴送行。
旺根却没有出席这顿饭,自从九儿挨打后,他就不想看到建興,也没理过他,这天一大早就不知到哪溜达去了,听撞见他的村里人说,他坐渡船去河对面的小镇上听戏去了。
酒足饭饱,建兴拿好了行李,在一家人的簇拥下出了家门。远处九儿正担了一对水桶往这来,呆呆地看着这边的建兴。建兴不经意间发现了她,便挤过人群往她那去,九儿慌了,扭过头便走,建兴望着她的背影渐渐模糊,再消失在巷子的拐角处,这才发现自己的眼睛模糊了。
建兴上了车,抱着小刚坐在了副驾驶上,依然是道平送他们,桂英见道平发动了汽车,赶紧走上前握住了建兴的手,眼圈就红了。小刚在车里探出身子来,摸着婆婆那满是皱纹的脸庞,说:“婆婆,我去玩几天就回来,到时带好吃的给你。”桂英笑了,说:“你这么淘气,不许再回来了,婆婆不想见到你,被你气坏了。”小刚羞赧地钻进了建兴的怀里,道平就把车开走了。车很快就驶出了村子,在出村的路上,建兴看见了父亲正在远处的田里打药,道平把车速放慢了,说:“跟老爷子打个招呼吗?”建兴说:“不了,瞧他在田里多快乐,何必让我去给他添堵。”
離德香选好的拆房的黄道吉日越来越近,旺根却感到不安起来,他看着渐渐变得空荡荡的老屋,动不动就对着桂英发脾气。桂英告诉了德香,德香又打电话给城里的小姑子赛琴,他们便决定把旺根和桂英接到赛琴那儿去住一段时间,一来父母年纪大了,没怎么出过家门,去市里转转,散散心;二来他们不必因目睹老屋的拆毁而伤心。
旺根起初死活不肯,桂英便做工作,说:“老棺材,我跟你过了一辈子,现在老了,快动不得了,你也不带我去外面转转。赛琴过得好,又买了房,孩子有这孝心,何必扫她的兴?”旺根受不了她唠叨,便答应了。赛琴很快就开了车来,把二位老人接走了。
赛琴的丈夫许平贵曾是某国营玻璃厂的职工,十年前厂子倒闭,许平贵因买断工龄得到了一笔钱。他们育有一儿一女,女儿嫁去外省了,儿子在军校读书,三年前他们又因单位的老房子拆迁而分得一套三室两厅的房子,如今刚住进去,小日子才过出些滋味来。
出了电梯,许平贵提了大包小包的东西走在最前面,旺根跟着他,赛琴搀着母亲走在最后。桂英摸着脑袋,二十层一分钟都不用便上来了,像宇航员坐火箭一样,桂英的脑袋瓜还有些接受不了。赛琴搀着母亲在一扇门前停了下来,拍打起了门,前面的旺根以为到家了,便狐疑地看了一眼许平贵,平贵说:“爷,这不是我们家,还在前面。”
那扇门便开了,走出一个体态丰腴的妇女,赛琴赶紧从包里拿出一袋干豆角,笑着对那妇女说:“胖子,这是我娘,带她和我爷来城里玩一玩,乡下没什么东西,这包豆角拿去烧肉吃,香着呢。”那妇女便拉着桂英嘘寒问暖,又要请他们进去吃晚饭,赛琴婉拒了一阵,她才把门关上了。
大家脱了鞋进了家,许平贵关上了门,埋怨妻子:“爷娘来了,何必去告诉人家,到时人家又送些东西来给老人家吃,弄得好像是去讨东西一样。”赛琴瞪着他:“你真是一张臭嘴,谁要去讨她的东西吃?她娘来这里,我不照样送了一托蛋过去?”许平贵不想当着岳父岳母的面和她吵,便赶紧过去,带他们参观这新房子,桂英看着宽敞明亮的现代豪宅,不住地称赞着。
旺根看了一阵子,早已饿得撑不住了,便说要吃饭,许平贵揭开菜罩,原来他早就做好了一桌子菜,于是大伙入席吃饭。这天晚上,旺根和桂英都失眠了。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赛琴每天下班回来都要拉着母亲去小区里走一走,或买菜,或乘凉。每个周末她都会开车带父母去市里的景区看一看。她们经常在小区里碰到以前老房子里的邻居。这时,赛琴便撇下桂英和旺根跟老邻居聊天,不外乎两个内容:一是介绍自己的父母,邻居说以前怎么没见她接父母来市里,她便说以前家里小,放个屁都消不了味道,故而没办法接父母来,同事便说她有孝心,这回算是带父母享福来了;二是聊父母以外的话题,似乎离开了父母的话题是无限多的,每当此时,赛琴总是会忘了父母的存在,与邻居时而窃窃私语,时而拍着巴掌大笑,直到旺根再也忍受不了,大咳一声,她才会停止聊天。
后来旺根便不跟着她们娘俩行动了,他向来自由自在惯了。他总是去那个八角亭,八角亭矗立在一个小鱼塘中央,接着三个方向的走廊。到了这儿,旺根便背着手在亭子里来回踱着,亭子的石桌上放着他从乡下带来的半导体收音机,里面播放着京剧。在村子里,他总喜欢背着手去串门,但凡是看见了他的,都要上来叫一声“太公”;在这里,他即便把这八角亭踩垮了,也没人上来与他打招呼,他觉得自己比“孙子”还不起眼。
有时候旺根想单独出小区转悠转悠,当他来到小区大门口,看着外面的车水马龙,他又迷失了方向,不知道自己该去哪,于是便返回。
就在旺根的煎熬当中,三伏天便悄悄地来了,然而,桂英却病倒了。由于天气过于炎热,夜晚睡觉时赛琴便为母亲开了空调,谁知桂英的底子薄,一下就给吹倒了,便上吐下泻起来。到了第四日,桂英依然没有好转的迹象,眼窝子深陷下去,脸颊消瘦得没有一点肉,躺在床上只是不停地哼唧着,什么也不想吃,只能勉强喂一点稀粥。旺根看着老太婆的样子,找到女儿说:“你娘怕是熬不过去了,赶紧打电话给志荣,让他过来。”赛琴一听,赶紧去照做了。
到了晚上,桂英的情况愈发的糟糕,气息开始变得微弱,神志也不清楚,脸上没有一点血色,额头上总是渗出一些汗。赛琴哭着去房间叫醒了父亲,旺根这几天也疲了,睡得沉,见女儿抹着泪水,披了衣服便去了桂英的房里。
许平贵见大事不妙,要打电话去叫救护车,赛琴跑了出去按掉了他的电话,说不能送母亲去医院,她现在只有一口气,一动的话就没命。评平贵又急得跺脚吼道:“都说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饭,你倒好,偏接他们来家里住这么久,要是死在了我家,带来了不吉利的事情,我是不会原谅你的。”
他们就这么吵了起来。
旺根听得一清二楚,怕他们吵到了桂英,便过去把门关上了,又坐在了床旁。他望着床上奄奄一息的桂英,握着她的手,说:“老太婆,你躺在这儿是做甚?这是女儿家呀,咱们不能在这里走哇。”说着一行浊泪便流了下来。
桂英醒的时候,发现旺根趴在她的床旁边睡着了,她叫了两声“老棺材”。旺根一看,站了起来,嗔道:“你这老太婆,要死又不死,磨死人。”说着便出去了,趴在桂英脚旁的赛琴也醒了,发现母亲又清醒了过来,便哭着笑了起来。
很快志荣和道平便驱车来了,又过了两三日,桂英的身体便稳定了下来,旺根和桂英便要坐道平的车回去。赛琴和许平贵坚持要送父母,也一起上了道平借来的那辆面包车。
车子发动了,离开了赛琴住的这个小区,然而旺根却没有回头看它一眼,他的眼睛里,全是远方故乡的影子。车子驶进了进村的那条马路,旺根打开了车窗,灌进来的是一股闻了一辈子的泥土芬芳,他看到田里已经种上了晚稻,问志荣:“你那好吃懒做的女人有没有种稻子?”志荣笑着说:“爷,那三亩田是我全家总动员去种的,不信你看。”他指着远方。
旺根看着远方自家的田,果然种了稻子,口中喃喃道:“要的……”一旁的桂英偷偷瞄了他一眼,依旧是那一副板着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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