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伟
应王春林教授的邀请,我谈谈自己对文学批评的感想。《安徽文学》非常有锐气和担当,能在此发表文字非常荣幸。我正规从事文学批评工作是2002年在山东读硕士的时候。在此之前,我在国企工作过多年,做过工人、门卫、保管、财务、秘书等工作。因为是文学青年,我也尝试发表文学批评。我还记得,第一篇文学批评是关于张爱玲研究的,发表在一家地方大学学报。2002年,我考入山东师范大学,求教于著名批评家吴义勤教授门下,攻读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那时我系统学习了大量文学作品、文学理论,批评热情也被“点燃”了。我读硕士时,生活压力挺大,一个月补助只有300元,孩子还小,一家三口都靠妻子微薄的工资。偶然机会,我给《大众日报》读书版写了篇书评,得到了报社领导的好评。从此几乎每周都为该报固定写书评,当时报社给我开到千字200元,已是较高的头条稿费了。后来,我又读了博士,先后任职于山东社科院和山东师范大学,文学批评成了我的“专业”。就这样,不知不觉,我竟然搞了十几年文学批评。我也从一个年轻人变成了“油腻”中年大叔。回想起来,酸甜苦辣,诸多感受,真是令人感慨。
文学批评,在大学的学术体制,被认为是较“鸡肋”的东西。文学批评追踪文学现场,品评作品作家,对当下文学热点问题发言,具有很强可读性和问题效应,较能引发大众关注,也有很迅捷的学术生产性。但很多大学教授看不起批评,认为这只是当下的点缀,缺乏学理性,哗众取宠,不够严谨。这也许与高校文科“学术鄙视链”有关,厚古薄今,古已有之。但有时候,批评文字写多了,自己也有些疑惑,特别是时过境迁,你当时的判断和道理被质疑和颠覆,职业的自我怀疑感就更强了。有的同行坚守“披沙拣金、深海拾蚌”的职业骄傲,有的则搞上几年就慢慢转行了。记得一位前辈谆谆教导我,批评只能年轻时搞搞,年龄大了,没了锐气和新鲜,也跟不上最新潮流,到头来“批评西,批评东,最后不过一场空”。
80年代是文学批评的黄金时代。记得前不久,在上海参加世界文学与汉语写作高峰论坛,听批评家程德培公为我们这些后辈小子讲述当年文学批评的巨大影响,不禁心驰神往,恨不能早生十几年。我个人比较喜欢让·鲍德里亚、罗兰·巴特、威廉·冈特、勃兰兑斯、别林斯基等批评家。鲍德里亚有一种“华丽的深刻”。我喜欢他的《美国》《象征的交换与死亡》《论诱惑》等。他擅长将深奥的哲学分析与敏锐见解,以出其不意的视角,用文学化语言表达出来。巴特更是“批评家诗人”,他用符号学将我们司空见惯的巨大时空分解为充满美学趣味的新意义体。他的《符号帝国》让我激动万分。我甚至在一篇小说中,模仿巴特的风格,用符号学方法,写了蒋介石在台湾回忆抗日战争的故事。我也敬佩别林斯基高超的洞见和高贵严肃的批评伦理建构,钦服于勃兰兑斯宏阔的历史视野和宏大的批评野心。冈特的《美的历险》更是我的至爱。他是一位热血且才华横溢的“美的信徒”。他毫不掩饰自己对平庸作家作品无情的嘲讽,对伟大作品的崇拜,以及将伟大作品镶嵌入时代品格的努力。
我对目前的文学批评现状也是不满意的,但自己深处其中,也明白甘苦与无奈。在我的心里,优秀的批评,应有“优美的文体”,也应有“独特的发现”,更应该有血肉、有气质、有灵魂。一部好的文学作品,不仅能让我们感受到审美的愉悦与思想的启迪,更能改变我们对世界和人生的看法。在我看来,好的文学批评也应该有这样的功能。批评文体,首先在于明白晓畅。这些年,受到各类理论思潮和批评的学院化风格的影响,批評变得更晦涩难懂了,似乎明明白白的说理,清晰的表达思想,成了一件比较稀少的事。而在此基础之上,形成独特的,有审美个性的文体也非常重要。有了审美个性,批评文体就有了更清晰的辨识度和批评家的个人印记。独特的发现,对于批评来说就更为重要。如果没有独特的发现,批评本身就是无效的、重复性的工作。而这种独特的发现,需要批评家们的长期学术积累和深刻的思考,也需要批评家有超越理论和史料的“灵慧”,方能在作品和作家身上发现独特的价值。相反,这种独特的发现,也不能“为发现”而发现,也就是说,要好处说好,坏处说坏,不能牵强附会,为了批判的目的故意哗众取宠,也不能生硬拔高,为了褒扬的目的故意“提高逼格”。可怕的是,如果长期秉承骂人习性和褒扬习性,自己的批评眼界和境界,也会打折扣,甚至习以为常。
说起我对青年批评家的症候的感受,可能还是一个词“焦虑”。焦虑出名,焦虑超越前辈,焦虑挣钱,焦虑获得学术地位。这也使“否定性批评”变得更为艰难与可疑。为了缓解这些焦虑,圈子的利益结合,就变得更重要了,也因此导致虚假的“大团结”气氛充斥着批评界。批评家和作家们成了互帮互助的哥们。批评家的圈子党同伐异,拉帮结派,但当面却极少发生真诚的碰撞与交流。一旦发生争论,大多会演变为人际关系冲突,也就索然无味了。这也许算不上“三千学者皆解甲,更无一个真批评”,但我的批评原则是,对于没有成名和名气不大,但在不断真诚努力的作家,要宽容理解,多鼓励支持,而对于成名的大作家,更要逆流而动,敢于批评。“剜烂苹果”也一定要挑“个子大的”,不是为了哗众取宠,而是著名作家的影响大,对他的作品的争鸣对文学建设来说,也相对更为重要。
但是,我同样不主张“批评界完蛋了”“只剩下文学表扬”这样的判断。因为这样轻率的批评,如同轻率的表扬一样,不仅对当代批评的成绩视而不见,更是对读者和批评同行智商和情商的“双重侮辱”。这些年,中国当代文学学科建设不断完善,也不断趋于历史化和理性化。这也导致了当代文学史料学的兴起,大家都变得谨慎起来,大胆判断的同行少了,钻进史料的同行慢慢越来越多。对于一个学科的经典化过程而言,这种倾向不可避免,也非常必要。但是,这无疑也挤压了批评的学术空间,加剧了批评家们的焦虑。另一个挑战发生在网络文学。我平时做些网络文学研究,深深感到这个圈子的不同。网络文学虽然现在越来越被主流文化体制控制,但总有些不一样的方式和空间。传统文学圈子是作品与读者之间,需要批评家的介入,起到中介和生产性作用,但是,网络平台使得作家和读者之间的互动更直接紧密高效。我打个比方,传统文学模式,好似传统销售模式,需要店商或中间商介入环节,而网络文学更像“直销模式”,这不但节省了流通资本,且使得创作者被读者(消费者)的渗透和控制更严重。在西方研究者那里,甚至将这些网络写手称为“写读者”,也就是说,读者和作者之间的身份更模糊暧昧了。这是否是好事,或者说是文学阅读的必然,姑且存而不论,一个重要问题是,我们的文学批评体系,并为对之做出有效反应,鄙薄者有之,盲目吹捧者有之,缺乏的是严肃认真的研究。
这两年,我写了不少小说,有朋友问我是否要转型当作家,但对我而言,批评也罢,创作也罢,都出自内心的表达需要,无所谓转型之说。我还会继续写下去。作为一个不成功的批评家,我自己也受到了不少制约,写过很多不好的批评文字,其实我更应反思自己。我知道自己性格偏软,不够犀利勇敢、敢于肉搏,但我也时刻提醒自己,拒绝和坚守同样重要,宽容和质疑同样宝贵,自由与谨慎同样值得尊重。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们能写出更优秀的批评文字,正如血只在血中沸腾,火只在火中化为灰烬。
责任编辑 赵 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