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霜霜
父亲走了两年之后,作家裘山山和姐姐才去彻底整理父亲的房间。在一个很旧的樟木箱,她们发现了满满一箱信件。
1000多封信都被用发黄发脆的报纸包着,细绳子捆着,上面还贴着小纸条,注明是谁的信,哪一年到哪一年。全都是父亲的笔迹。其中有一封信的背后还写着,这封信20天才收到。可见当时父母亲盼望的心情。
看着这满满一箱信,姐妹俩很感动,也很悲伤。这是父亲保留的他们一家四口的家书。从母亲第一次用毛笔给父亲写的小楷,到裘山山长大后用钢笔写给家里汇报成长的“草书”,到裘山山儿子出生时给父母发的电报,从竖体字到横体字,这些发黄的信纸上是一个家庭半个世纪走过的风风雨雨。
裘山山从中选取了一部分信,再加上一些老照片,编写了《家书:青年时期写给父亲母亲》一书。这是一本写了40多年的书,记录了她的家族故事,也留下了时代的印记。
裘山山一家四口一有机会就尽可能地去拍一张全家福留影
这是一个特殊的家庭。裘山山的父亲裘采畴是一名铁道兵,“铁路修到哪里,他就要在哪里”,母亲徐淑娟则算是新中国较早期的职业女性——浙江日报的编辑。二人各自有自己的事业,不能经常相聚。加上裘山山长大后又在重庆入伍参军,姐姐也下乡去陕西咸阳做了知青。于是,一家四口,常常“四分天下”。
裘山山常说“我们的家不在某个地方,而是在信上,在途中”。在那个通讯不发达的时代,书信成为了他们彼此之间维系感情的唯一媒介,把四散天涯的家人连接成一个整体。
1947年4月4日,裘山山母亲写给父亲的第一封信是他们这个家所有家信的鼻祖。信极短,100多个字。不过,这用毛笔手书的一纸娟秀小楷,落落大方,不卑不亢,一下子就把父亲征服了。直到晚年裘山山父亲仍能背出信的全文。
采畴君:附在我姊夫函中之件悉。
你是我姊夫的好朋友,也就是我姊姊的好朋友,间接地也就是我的朋友。你愿我是你纯挚的朋友,当然我也希望你是我純挚的朋友。
据姊夫来函云,贵校功课很忙,希望你能在忙中抽闲,多多地给我指教。
再谈,祝安好!
淑娟手泐
三,廿九
从此,两个年轻人鸿雁传书,1950年底,他们计划完婚。不料,朝鲜战争的一声炮响,打乱了这一切。1951年,朝鲜战争爆发,裘采畴远赴朝鲜修建铁路。由于部队有保密规定,他并未把这一切事先告知自己的未婚妻。
裘采畴突然的“人间蒸发”让徐淑娟十分焦急。可她敏锐地察觉到这可能跟当前这场战事有关。于是,她安慰自己静候消息。只是以后每天早上抄录新闻的工作,于她,又多了另一层含义,因为自己的心上人很有可能就在其中。
三个月后,徐淑娟终于收到了裘采畴从朝鲜寄回来的一封信,真是“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一别三年。两人的感情在一封封来期不定的书信中坚贞不渝。直到1953年,他俩才最终完婚。
裘山山现在想来时常还会觉得很不可思议,“要是放在当下,三个月不联系,两个人早就吹了”,更何况,还让一个正值青春年华的女孩子,一等就等了三年。
分离和等待是他们家的常态。不过,在那个年代,锦书托情的,不仅仅是裘山山一家。裘山山清楚地记得,1970年代,在重庆北碚的部队家属基地,昏暗的灯光下,一个个“军嫂”排着队让母亲代笔写信。
比如给邓阿姨写,她说一句母亲写一句,介绍孩子的情况,询问丈夫的身体,鲜有感情表达。其他阿姨就在旁边起哄:加上“亲爱的我想你”,加上“你快回来看我吧”。邓阿姨就红着脸打她们。这些阿姨们尽管一个字都不认识,但拿到信,依然是眉开眼笑,收不到信的就会焦急万分。
1973年,裘山山13岁,她写下了人生第一封信,是写给在大巴山里修路的父亲的。这封信,连同那个印着“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的信封都被父亲保存下来了。
翻开父亲留下的一摞摞信件,空中腾起了细小的灰尘,一时间裘山山仿佛钻进了往事的大仓库,里面堆满了很久没有翻动过的过去了的日子。
起初,对于要不要把自己的家书整理出来,公之于众,裘山山有些犹豫:“真的要把自己的过往,全部袒露出来吗?”最终上海文艺出版社两位编辑的一句话打动了她:“这不仅是你家庭的记录,更是对一个时代的记录,书信正在消失,有必要让大家对它以及那个时代有所了解。”
1977年,在连队当兵的裘山山渴望入党,可是一想到自己的家庭她就没底了:她的父亲出身地主,还是“臭老九”,在部队干了几十年,立过八次三等功,却始终没能入党;母亲的问题更严重,1957年被打成了“右派”,停止工作。但年少的裘山山还是渴望被组织接纳,于是写信询问父亲还是否有可能入党。
五十岁的父亲像写检讨一样,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写了四页,向女儿解释为何没能入党:“第一次在朝鲜,有一位同学揭发我参加过国民党青年军,等到这事弄清楚了(确实没有其事),已是几年后了,情况变了。第二次在五六年五七年,因反右搁下了。第三次在石家庄,李伯伯(燕立爸爸)当支部书记,我又一次写了自传和申请书,政治部、总支、小组都表了态,认为可以发展,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又搁下。”回首往事他不禁感慨:“青山为证献青春,白发依然是白丁。”四十年后再看这封信,裘山山依然为自己当初揭父亲伤疤而满怀歉意。
幸而一年后,1978年她父亲终于入党了,圆了一辈子的梦,裘山山为他买了两瓶茅台庆祝。
1979年2月,裘山山的母亲也得以平反。父亲保留了当时来自《浙江日报》的文件和信件。那年春天的家书中,春光灿烂。
可惜的是,裘山山父母从恋爱到结婚的信件在文革中全部烧掉了。“因为其中有不少他们对时政的议论,在如履薄冰的年代,他们怕给已经‘声名狼藉的自己惹来更大麻烦,不敢保留。”现在留下的一包,仅仅是她母亲平反后的若干信。比之前几十年,实在是很少一点点。只有裘山山母亲写的第一封信被她父亲小心翼翼地保留下来了。
在现存的一箱子信里,裘山山给父母写的信最多,有五百多封,因为从18岁离家当兵后,她就不在父母身边了。尤其是1995年前,电话不便,完全靠写信。
在那些信里,有少女的青春烦恼,有中年的鸡零狗碎,也有时代浪潮中普通人的起起伏伏。1990年前后,全民经商,裘山山夫妇虽以写字为生,却也受到了冲击。比如裘山山在1988年的这封信中写道:“近些日子来我周围的朋友都被‘钱弄得惶惶不可终日。走到哪儿都谈钱,谈做生意……不过我倒是想劝爸爸妈妈趁现在钱还没有贬得太惨的时候,把需要的东西添置起来。”
不同时期人写的家书,反映了不同时期的时代面貌。在书中,裘山山多次感叹与父母生动隽永的书信相比,自己的家书僵硬死板,充斥着誓词体、“样板戏”味。
在写给妈妈的一封信中,她提到父亲曾揶揄她的革命文风:“爸爸说,西宁四面有陡峭的山峰,汹涌的黄河穿城而过,如果我这个‘小木柁诗人去了,又会发起诗兴:‘啊,多么伟大,多么壮丽!”
裘山山父亲毕业于北洋大学,曾用文言文写论文。她曾怂恿父亲用文言文给她写信,还替他起了个头:“山山吾儿,见字如面……”父亲没搭理她。没想到三十年后,一档书信朗读节目《见字如面》风靡一时。
一直到1997年,裘山山还断断续续给父母写信。她不记得什么时候彻底结束通信改为电话交流的了。只记得有一次父亲对她说,你那么忙,就不要写信了,一个星期打一次电话好了。然后就此搁笔了。
母亲寫给裘山山的最后一封信是2009年。那时裘山山在当人大代表,80多岁的母亲希望她写一个关于反对过度包装的建议案,还把报纸上的资料剪下来一并随信寄给她。
而今,书信本身已经成了博物馆的展览品。2016年10月26日,中国人民大学家书博物馆揭牌成立。博物馆内有一部分名人家书,如镇馆之宝是陈独秀、胡适往来的13通信件,是《新青年》编辑部同仁之间的通信,但更主要是收集普通人的民间家书。
副馆长张丁从事家书保护工作十多年,在开展收集家书活动时,他和团队经常碰到这样的困难:很多老百姓不是认为自己家书没有价值,就是认为过于私密,宁愿烧掉,也不愿拿出来共享。
在拿到裘山山的这本书后,张丁说自己几乎是如饥似渴地读完了全书,她的家书“复活了一个时代的记忆”。他还把其中的几封信推荐给了《见字如面》节目组。
张丁发现前来家书博物馆参观的朋友常常感叹,看到这么多书信,才想起了那些曾经的岁月,比如北伐、长征、抗战、下乡、恢复高考、出国、裁军等,这些都是国家所经历的大事件。“有些家书的作者是这些大事件的参与者、见证者,家书从个人视角记载了这些大事件的点点滴滴,从而使这些大历史具有了血肉和表情。”
在《家书》一书中,随处可见白纸黑字和脑中印象博弈的画面。比如,“这封信还让我看到了提干后的工资,我也完全忘了,我一直以为是50多元。事实上居然排职也有69元。” 裘山山写道,“真的很感谢自己那个时候什么都告诉爸爸妈妈,让我得以在三四十年后的今天,清晰地看到当时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