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根系

2018-03-28 03:18曹文生
红豆 2018年3期
关键词:故乡

曹文生,1982年生于河南杞县,现居陕西洛川。作品散见于《散文海外版》《作品》《山西文学》《时代文学》《奔流》《延安文学》《星星诗刊》《河南日报》《华商报》等报刊。

中原记

一个人,是有根的。

如果把中原比喻成一片菜园子,那么父亲是菜园子里那个勤劳的耕种者。

他用豫东的风俗,为我们保墒。直到现在,我还无法理解,父亲一辈子固守中原的勇气源自何处。

中原,是父亲一个人的图腾。

他在庄稼里穿越,像一个永不疲倦的夸父。他流汗,他吃苦。他一个人,在生活的夹缝里,喂养三个叛逃的孩子。姐姐去了山东,我去了陕西,留下他,在回忆着我们的童年。

星子是一个坐标。他定位着父亲起床的时间,父亲是旧式农民,他信仰鸡鸣和星子,胜于时钟。

一个人远走他乡,总是用故乡去丈量一个地方的好坏。我在小城里,总是逃避别人不敬的言辞。河南、中原,总有遭遇一些贬义。

故乡是一个人的参照物,它映照着远方的现实。我,父亲,都是上面的一个刻度。

乡村的外部,总是透着荒凉。

一个人总是背着一个概念行走,无论如何努力,我都扔不下它,我的背景,是黄河冲洗过的土地。

在我的意念里,我把故乡当成一个精神的王朝。我推举父亲为王,我供奉他,朝拜他。

其实,现实生活中的父亲,远非如此高贵,他胆怯而木讷。他没有出过中原,他面临新事物,总是一脸茫然。我羞于提起他,害怕别人嘲笑我,我总是将他埋在记忆里。

只能在夜深时,偷着想他,我有一个土气的尾巴。或者说,我有一个贫瘠的故乡,那里安放土气和自卑。

一个人经营文字,就像经营灵魂的栖息地。鲁迅的鲁镇,莫言的高密,都是私密的花园。我虽卑微,但我也想构建一座黄金的宫殿,里面有父亲高贵的灵魂。

父亲不善言谈,但烟瘾大。烟在乡村,是一个梯子,总会爬到乡村的生活里。与烟相遇,便是与父亲相遇的最好途径。我试着抽烟,终于有所小成,但父亲看到后,却戒了烟。我知道,我这一行为,让他丢掉了30多年的烟龄,我有些惭愧,也在父亲的世界里,断了抽烟的念头。

父亲一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来陕西,那是给我订婚。我不知道胆小的父亲,是否在异地会有些紧张,但是父亲站在一片人群里,是那么的另类。他瘦小的身子,刺疼了我。父亲老了,老到轻飘如叶。

父亲唯一的爱好,就是对着一片庄稼聊天。和人说话,总是危险的。一些人,无事可干,便寻找乐子,善意的,恶意的,都有。木讷老实的父亲,总是成为他们的目标。

父亲觉得庄稼,比人和善,比人淳朴。它们吃的都是干净的事物,吃风,吃雨,吃土地。也能吃下,父亲那一肚子的唠叨,无非是儿女走得远了,咋就那么狠心呢。说着说着,泪就流了下来。

每次和父亲外出,他都让我看着行李,自己一个人买票,一个人买饭。他提着热饭菜,满头大汗地小跑着奔向我。我们蹲在地上,我吃着城市高价的温暖,他却吃着从家里带来的干硬的馒头。我劝他吃热的,他说他喜欢干的馒头,有嚼头。这骗局漏洞百出,我却不知怎样去应对。

进城记

高考失利,预示着我的人生,开始进入另一条死胡同。父亲一咬牙,进城。在城市,我所拥有的,只有一床被子,一个蛇皮袋子。

在城市的光鲜里,我和父亲是如此寒碜。我穿上最好的衣服,也觉得自己是如此不自信。头不敢高抬,怕别人的目光烫伤我。

我们蜷缩在工地里,像一条条蚯蚓。只是这蚯蚓被贴上标签,四川的、河南的、山东的。

我们是看见星星最早的人,城市里的星光,也是我们所独有的。我们在搅拌机的声音里,打开城市的门。

一个人在星子里,会怀念故乡,直到现在,我每看到星光,总是觉得像父亲的眼,盯着我。

我害怕热,害怕被阳光的毒烫伤,那一身的燎泡,是我留给这个城市唯一的记号。一想到城市,我就想起,那红红的太阳,像一炉火,烤着我。

在陌生的城市的夜晚,父亲抱着廉价酒,一口口喝掉時间。

工地吃饭也需要抢,慢一步,只剩下饭底。抢饭是一门技术活,工地的大锅里,掌勺的人,一抖手,就是一碗清淡寡水的汤。

我也不知道,父亲哪来的本事,总是能在众多的人里抢得满满的一碗干货。他总是将他的给我,然后一声不响地喝掉我的汤水。

后来我才知道,是父亲用一包黄金叶换来的恩惠。我觉得,人生如此悲凉,为了一碗饭而丧失尊严。

夜晚城市的大排档,是适合我们的地方。那些廉价的饭菜,让我们认清自己的定位,一个乡下人,在城市里,是如此低下。

一群年轻人,多半在下班后喝酒,有些醉酒的后生,多半经受不住城市文明进化的透明。年轻人,生理危机了,他们和这一片按摩房里的女人混得火热。父亲紧紧地看着我,生怕我和他们鬼混,被他们带坏。我无意对这些女人不敬,而是我们这些卑微的流汗者,和她们一样,是金钱大棒下的附属物。

有一次,我在外面喝酒,喝到子夜。父亲忽然出现在酒馆的门前。原来,父亲一条街一条街找来。这是一个多么庞大的工程,他犹如一只蚂蚁,在城市的空间里,慢慢地蠕动。

当看到我的那一瞬间,他长出一口气。在这个城市里,我亏欠父亲一夜慌乱的脚步。那个夜晚,我们走在这大街上,人很少,出租车也很少。我们在归来的路上,大声地唱歌。这个城市,只有此刻属于我。我们慢慢地走着,走完一条条街道,如同走完了城市文明的一生。

年底我们一次次在城乡奔波。过年的钱,被工头扣在手里。

我们群聚在工地上,无非是想闹出些动静来,以此恐吓工头。哪里知道,他们对于我们的套路,司空见惯。躲起来,不见人。

我们发誓见了他,要暴打一顿。但是见了面,工头的几句可怜话,我们又木讷地不知道说什么好,就这样,一拖三年。

一个工业文明,在拖欠中彻底失去信誉。我在欺骗的谎言里,彻底绝望。

返乡记

暑假将近,母亲在电话里,压低声音说,你父亲住院了,快回来。尽管母亲故作平静,但是我能感觉到她的世界正在倾塌。

我从洛川,一路到西安,然后又坐高铁回到郑州,然后又连夜回到故乡。

一天时间,我从一个客居的地方,到达另一个地方。路上我经历着太多的人。火车上,各种方言交织在一起,他们都有一个终点,只是此刻的肉身,都寄存在火车里。在这些迁移的肉体里,我无法破解一些方言的密码,一些人胆怯地通话,一些人胆怯地回乡。

当我回到故乡小城,在医院里,我看到瘦小的父亲,目光有些恐惧。他说,医生三天不让他吃饭,他说他饿了。我偷着给他买了份稀饭,只允许他喝几口。看父亲欣慰的笑脸,犹如一个满足的孩子似的,这时,我才觉得父亲比我想象的要弱小。

医院里到处是迁徙的人,出院、入院,一些家属,包括我,躲在角落里,呼吸着医院的浊气。

在医院里,我才能看清父亲。父亲表面的强大,都在机器面前露出原形。那一串串仪式化的病例,让我吃惊,父亲短短几年,身体已退化到如此地步。

父亲的胃,毁于那一年。在工地上,他总是省钱,吃凉馍,喝冷水。一个冬天,父亲吃馒头就咸菜,但是,又扛着凌晨的星子和夜晚的灯光。

我还记得,那首诗,是属于我的,也是属于父亲的:“当你老了/一个人的前20年,吃着大锅饭/贫穷和冷。将人生,种在一亩三分地上/长出爱情和三间土房子。/东边的一间,埋藏着一个人/半生的气息。耕地、种田,像奴隶一样/交出属于他的契约。/我的前半部分,和他的暗影/重叠。如今,头发如苇草雪白/最硬的那一根,也惧怕变故。/一个人,等待着:平淡与尚好/心里的刺,越来越短,仅剩的那一截/被孤独覆盖。/我一直叫他:父亲。/ ”

33年了,每一次发音,都感觉我还是个孩子。

看到医院,我感觉如此隔阂。看别人游刃有余地奔走,我们为一个床位,在医院里,一天天等待。在城市里,我沒有人脉,不能享受捷径的乐趣。

对于我们农民而言,进城无非两件事:看病和打工。看病是慢慢抽干我们的麦子、玉米和棉花。打工也好不到哪里去,是慢慢抽干我们的健康和青春。

我时常觉得自己是故乡的过客,我是庄稼的过客。谁是谁的主人,好像也说不清楚了。

我想回乡,守着父母,但是幼儿尚小,需要我照顾。我觉得自己身上有根扁担,一头是父亲,一头是儿子,只是自己有私心,总是让扁担一再倾斜,让父亲受到冷落。

父亲确实老了。我从千里之外回来,看到他那一双青筋尽显的手,早已干枯无比。父亲的脸,让我想起罗中立的油画《父亲》,那青铜色的光,是生活敷衍的颜色。

其实,我也有自己的苦衷。参加工作三年,买房结婚,一块石头,悬在头上。我不敢对父亲说这些,每次回乡,都装作风光无比,其实,我也是远方小城里的一只缓慢爬行的蚂蚁,嘴里还拉着食物。

父亲一点点缩小,他只有90斤了,这是多么可怕的数字啊。他人生开始成等差数列,时间、健康。

父亲,请原谅我的自私,我会在年关,早点回家,用一把筷子,一串鞭炮,敲开故乡的门。

父亲,请安静地坐着,等待我敲门的声音。

干旱记

六月,故乡大旱。

乡人,笑声停滞了,家乡人被63年一见的干旱笼罩着,玉米的叶子泛黄,干巴地卷起,一点火就能生烟。

豫东平原上的男人,每天守在土地里。望着受难的庄稼,像拷问苦难。老人们守在家里的佛像前,祈求一场透雨。然而一天又一天过去了,玉米的叶子卷得更加厉害,还没有要下雨的迹象,乡亲们的脸一天比一天地阴着。

土地难以忍受这不见雨点的日子,也张开大口喘息着。

大地满是龟裂的口子,是向人类述说着目前的困境,还是谴责这不明事理的神灵?我也被今年的大旱弄得心情不宁。

每次给父亲打电话,总是从干旱的玉米谈起,然后电话那头,传来的是父母在田间一次又一次的奔波。他们必须凌晨两三点就要起来占井,然后将水泵安好,天不亮就开始浇灌。由于土地很饥渴,流水在田间走不动,每一寸土地必须喝饱吃足才肯放流水前行。

那些日子,几乎天天和父亲通话,每一次通话都能听见父亲沉重的叹息声。我知道这一声叹息,代表着豫东平原上所有庄稼人的心声。

父亲说,这是第四次给庄稼浇水,这次浇的水,不知道能不能安然撑到庄稼成熟。我也不知道怎样安慰父亲,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遥远的地方,为家乡默默地祈祷求雨。

那天夜里12时,我刚睡下,电话就响了起来。一看是父亲的电话,我慌忙接起,电话那边父亲的声音有些颤抖,我心想父亲这是怎么了。“小,家里下雨了,你听这拍打窗户的雨声音!”

我听见一阵急促的雨声,我想也许此刻的父亲定是将电话静静地放在窗户上,让电话另一端的我,倾听雨水拍打窗户的声响。我听到豫东平原落雨了,心里乐开了花。

那天父亲的话特别多,我记得那是父亲话说得最多的一次,往常的他,只是在电话那头静静地听,等我把话说完了,就嗯一声挂了。然而此刻的我们,在雨水的滂沱中开始了交流,我们的心突然开了、亮了,电话那头的父亲兴奋得像一个孩子,我暗自揣摩,是什么样的事情,才能让一个60多岁的老人这么兴奋。是雨水,这干旱之后救命的雨水。

玉米是豫东平原上一片站立的生灵,他们经历了一次次死亡的折磨,然而此刻却坚韧地活着。

河南这个多难之地,经受住了灾年,并且在庄稼人日夜关注的目光下,能再一次听到夏夜暴雨的声音,是多么可喜啊!

这个夏天,唯一留给我们的,可能就是这场难得一见的干旱。除此之外,我还见证了父亲那执着的心,这是一种精神,包含着苦难与欣喜的体验。

此刻,在异地的我,仿佛看到秋天农家小院里那黄澄澄丰收的图景;我仿佛看到了冬季白雪下一家人躲在炉火旁,将玉米剥成粒,然后装进了囤里;我仿佛看到,豫东平原被一片烟花爆竹,修饰过的新年。

责任编辑 宁炳南

特邀编辑 张 凯

猜你喜欢
故乡
别故乡
月之故乡
《故乡》同步练习
故乡
故乡的山
故乡常在我梦里
论故乡·026
论故乡
大海啊,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