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城“扒灰”婚礼背后

2018-03-28 01:56龚菁琦
看天下 2018年7期
关键词:盐城习俗新娘

龚菁琦

少有一对普通人的亲吻能在网上引起轩然大波。有人叹这一吻恶心、低俗,令人吃不下饭。有人体谅这是传统,能破除礼教束缚。

纷争起于一段短视频。2月22日,一场婚礼在江苏盐城市五洲国际大酒店进行。台上一名中年男子着黑色正装,步履踉跄,胳膊搭着一位年轻新娘的肩膀,新娘红旗袍款款。走不到三步,新娘被其从左侧拉至右侧。

当时司仪喊着“新娘也懂入乡随俗”,话还在空中,中年男子突然抱住新娘,脸埋进对方侧脸。过程持续3、4秒。新娘双手垂直,不动弹。台下躁动起来,有人鼓掌,有人欢呼。

让人匪夷所思的是,亲吻的主角不是新郎,是他父亲。

新闻从朋友圈里流出、引爆,网络谣言夹杂着泄愤私绪扑面而来,“公公和媳妇肯定偷情”,“公公投河自尽了”。之后,知乎上发出“如何看待盐城婚礼上公公亲儿媳?”一贴,各地婚礼奇遇被一一清点。一座小城的婚闹新闻, 成为各地网友自检其婚礼陋习的契机。3月6日,盐城市政府发出“倡导文明婚礼,抵制陈规陋习”活动,称对产生恶劣影响的低俗婚礼当事人,将视情节追究责任。

“喜公公”是一种由来已久的习俗,在崇尚自由恋爱与个人主义的新时代,常被视为低俗、粗鄙。但是否身处事件内外导致感受不一。但是否身处事件内外导致感受不一。

“喜公公”

婚礼上的公公卞义是在新人敬酒前上了台,还是敬酒后,景松已经记不太清。可以确切的是,婚礼交换戒指都已完毕,大家酒喝得差不多了,正值闲时。

25岁的景松是卞义的外甥,坐在婚礼的观众席。对于土生土长的盐城人来说,等着看公公和儿媳妇的表演,是一场婚礼上最兴奋的事。

在中国民间,将公公与儿媳偷情称为“扒灰”,在婚礼上开公公和媳妇的玩笑,则俗称“喜公公”。在苏北,该习俗由来已久,范围不止盐城,也包括周边的淮安、南通、泰州等地区。“扒灰”二字不仅出现在婚礼,也常出现在苏北乡村的牌桌上、澡堂里。淮安籍大学生马少飞回忆,村里常遇见一桌人约打麻将,邻居大爷迟迟不来,众人便戏谑,“肯定和媳妇扒灰去了。”

而婚礼上的“扒灰”环节,原意是想冲一冲父辈权威,这与盐城的地理环境有关。一条新丰河将盐城分为东西两区。历史上,东临海是制盐区,村民不用耕田。在明朝万历年间,从苏南迁民填充西区,种稻补给东边盐民。因多以整个宗族迁入,大多一个姓占一个村,村里人伦等级严格,父权享有至高无上的权威。

“一个外来女儿嫁入村庄,要面临非常威严的家长,生活环境不宽松。借助婚礼扒灰,把家长的道貌岸然打压一下。”盐城民俗专家何玲龙解释到。

“礼有时候挺讨厌的,等级规定特别细,非礼勿动,对人是一种束缚。谁也不愿意成天都顾着左右上下,所以诞生了礼乐文化。乐是舒展,是平衡。闹公公,就是用乐来把礼的过分等级化冲一下,大家愉快一下。”北京市社科院专家缪青说。

据说,过去对习俗的细节有着周全的考量。比如喜公公一般不当着女方家长面。在送亲队伍抵达后,男方会宴请,上到一碗红烧肉时,即提醒送女方亲人可以退席,要闹公公了。“毕竟要一起生活的是儿媳,亲家面子还是有必要留。”何玲龙谈到。

2月22日,在盐城五洲大酒店举行的这场婚礼没有红烧肉这一梗。在司仪的怂恿下,卞义踉踉跄跄上了台。“酒确实喝多了,只简单做了几个游戏。”景松回忆。至于有没有亲到儿媳,卞义在之后接受采访时称,只碰到了 脸。

专用装备

公媳什么时间上台,怎么上台。在盐城已约定俗成。一般是在婚宴进行到下半场,众人吃酒闲散之时。具体环节,都由婚庆公司和双方协商。本刊从盐城几家婚庆公司了解到,为迎合习俗,婚庆公司备有专用装备,如官服、耙丁、锣鼓等。

公公扮演猪八戒绕场一周或背起儿媳,是盐城婚礼上最常见的玩法,耙丁取可“扒灰”之意。早时在乡野,有公公挂牌“扒灰佬”,也有媳妇胸前挂两瓶酸奶让公公喝等项目。

30岁的陈寅和丈夫都是盐城人,平时夫妻俩在南京工作,她很少与公公打交道。两年前在家乡结婚时,也遇到过“喜公公”。 在婚礼敬完酒,席间一片闲散时,司仪叫他们上台。虽之前没有沟通,但她马上意识到这是一种表演。“表演儿媳妇和公公关系不错,喝杯酒给大家看。大家都知道沒什么实际含义。”

但再是表演,对于媳妇也有难掩的尴尬。如当时司仪把公公的几位兄弟叫上台,让她喊123,几人即趴下,最后问她谁表现最好。她感到很难说出口,只好回答,“还是我老公好。” 下台后,其江西来的弟媳第一次见此习俗,直称难以接受。

68岁的何玲龙也当过“喜公公”,他记得婚礼上与儿媳妇配合很默契。儿媳一家来自北京,为了让亲家理解当地习俗,何玲龙提前带其去酒店观看别人家婚礼。亲家看完直说“太逗了”。婚礼上,两人先一起朗诵朱自清的散文《春》。随后,他与几位兄弟身穿官服,在场上来回走秀。“我看到儿媳也笑了,这样一来,我在儿媳妇面前还要一本正经吗?我还能板着脸吗?”

在泰州人刘俊看来,“喜公公”的关键是要把握一个度,否则会引人反感或引起误会。最好是不要有肢体接触,特别是公公不能太主动。“因为中国人宗族观念强,对人伦辈分错乱十分敏感。”

自身婚礼过后,陈寅反思,一个是公公一个是媳妇,总会有一个伦理界线,有一个身份感在里面。就算说是打破,其实内心里是打不破的。

2015年3月16日,四川省广安市一对年轻夫妇的结婚现场,新娘的公公被穿戴一套专门制作的“扒灰”礼服,并被人群簇拥在大街上旅行

变相需求

在过去,一个外来媳妇要与一个家族相处一辈子,临嫁前都不知公婆如何,闹公公或许有市场需求。但在新时代,大部分媳妇已脱离与公婆同住。此外双方加深了解的方式增加了许多,并不在于婚礼。即便如此,“喜公公”习俗并未就此衰落,反成为盐城大小婚礼的必备。背后印证着新时代变相的需求。

陈寅在看完公公亲媳妇的视频后,很触动,感叹女性在这时候,总是弱势的一方。“但如果我是那位新娘,不一定会发火。我会打个圆场,不会真的一把把公公推开。”其中一个原因是,民间对婚礼顺利与婚姻幸福有强加的关联。“老人家说婚礼上不能打破碗盘,不能有争吵,图一个好兆头。”

在很多盐城人看来,追求热闹、喜庆,是大多数婚礼的基本诉求。农村更有“越闹越发”之说。李乔在外地国企工作,本地和外地婚礼都参加不少。他观察外地婚礼少“喜公公”这一环节,但一场婚礼到最后,常常容易变成闲聊,现场很散漫。而在本地闹公公时,虽然觉得过于粗俗,但确实能让人注意力放在婚礼上。往后回忆,他能记住的也都是些热闹的婚礼,至今还记得一位媳妇胸前挂上“一心为公”牌子时的情景。

“如今的“喜公公”,已经与冲破礼教少有关系,而是一种制造热闹的便捷手段。关系错杂带来的刺激,性话题带来的本能吸引,都让这一习俗在婚礼上迅速引人注意,气氛能一点即燃。”民俗专家缪青谈到。

台湾导演李安曾在《喜宴》中为中国婚闹下一个定义,说这是五千年性压抑的结果。在辽宁省社科院民俗专家曲彦斌看来,婚礼现场人群文化层次各异,能迅速调动公共兴奋点的,往往是与性相关,这也是喜公公一类婚闹得以延续的原因之一。

另外,“喜公公”得以延续,公公也充当了重要角色。在新时代,当地的父权并未消减。在南京上大学的马少飞感受到,在苏北地区,普遍重男轻女。有生到7个为生一个男孩的情况。 “平时一旦违逆父命,常被骂不孝顺,在成年后父亲还让我读《弟子规》。”在法院工作30多年的何玲龙,也从数据上看出父权宗族势力在盐城的影响。“东西两区,西区明显邻里纷争案件少,大多能够在大家长施威下调停。”

在婚丧迎娶等大事上,父亲也有较大发言权。“特别是房子车子都是老子出钱的情况下,很多人的婚礼办成了父辈亲友的答谢礼。”马少飞观察。

婚礼上的面子也体现在婚礼热闹程度上。“越热闹说明父辈人缘好,越有存在感。”马少飞参加几位本土大户人家的婚礼时,尤其感受到这一点。“闹公公非常猛,大户的朋友多,拍须溜马的也多,不少起哄的人。”据悉,新闻当事人卞义在当地做土建,当天朋友也来了不少。

要热闹,便得有人起哄。据缪青观察,人群中最会出主意的人,现实里可能身份地位十分普通,甚至自卑。越想受到关注,越容易言辞激烈、出格。最后在人群里形成群体效应,使得群体进入癫狂状态。“有很多婚闹致死致残的情形,都与群体效应有关。”

邹坤良评价起喜公公习俗毫不客气,“恶俗”、“低级”。但当他坐到观众席里,每次见到闹公公他都没想去制止,相反还从未漏看过,有时也笑的挺开心。有次一位公公在台上挂块扒灰的匾,手拿一个大锣,边敲边嚷“今天我扒灰啦!”全场轰然。他感叹 “看他人笑话,幸灾乐祸是人类最坏的本性。”

个性与伦常

盐城公公吻儿媳新闻一出,网络上开始了对各地婚礼陋习的吐槽大会。另一边,当事人卞义被推向风口浪尖,甚至有谣传他自杀。最后,身为外甥的景松不得不在自己的快手账号上澄清事实。视频里,老夫妻俩站在景松身后,否认了跳楼和家庭不和等传言。

婚闹新闻在全国并不算少。被绑架、辱打、扮丑、游街、伴娘被摸、新郎被丢到水里……

有媒体梳理近5年来的新闻报道,婚闹在山东出现47次,云南38次,河南15次。其中在2015年,山东泰安伴娘遭猥亵,云南昭通曾发生“火烧新郎”。“新郎脱去长裤,下身围上几圈卫生纸,旁人点燃,顿时火光四射。新郎慌忙甩掉烧着的纸巾,周围人则哄笑。由此引发的烧伤事故。”

据从业近10年的婚礼司仪朱海文的体验,婚闹多发生在三四線城市或农村。“小城相对封闭,人伦关系为主导,受外来文化影响进程慢,相对固守老一套旧规。”

对农村与城市的婚闹,马少飞有亲身体悟。他在江苏泰州农村长大,后考上南京航空航天大学。回到家乡,迎面扑来的是父亲的催婚,虽只有22岁,父亲叮咛其快找女朋友,因为这关系到家庭的面子。在很多判事标准上,人伦关系成为重要准则,比如好媳妇是要能服侍好一家人。对于闹公公,老家还不少人认为是给媳妇一个下马威。

图为1998年的婚闹图景,20年过去了,类似的风俗还在全国各地不断被上演

马少飞感到在家乡孤立无援。他爱自己做家务活,认为婚姻关系应该是平等的。一想到未来婚礼上或要被“喜公公”,感到非常不体面。

在缪青看来,网络上的争议表面是习俗与人权的对立,背后其实是个人主义与传统宗族思想的冲突。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崇尚个性与自由,多认为婚姻是两个人之间的事,而过去形成的婚礼习俗,大多是从家族与人际关系出发的。这种不适应感将会日益强烈。

山东菏泽的刘俐,做婚礼司仪四年,称当地并无“喜公公”的环节。谈到若要在她自己的婚礼上插入这一环节,她脱口而出,“太绝望了。”

在她看来,每个女生都有一个新娘梦,婚礼是浪漫的,唯美的,穿上白纱,干干净净,美美地带上戒指就好。“突然加入的环节,有点太肮脏了,梦幻瞬间能被击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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