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的词义演变及其语法化机制

2018-03-28 20:38曹梦
关键词:本义连词词义

曹梦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重庆 沙坪坝401331)

“同”在现代汉语中使用频率较高。《现代汉语词典》收录7个义项:形容词(相同,一样);动词(跟什么相同);动词(共同);副词(一同,一齐);介词(表示引进比较的事物);介词(表示与某事有无联系);连词(表示联合关系);介词(在某些方言中,表示替人做事)[1]。可见,“同”在现代汉语中义项较多,其内部词义演变的关联也较复杂。本文从共时平面和历时发展这两个角度分析“同”的词义演变过程,解释其语法化机制。

一、“同”的词义演变

(一)先秦时期“同”的具体情况

在《广韵》中,“同”为徒红切,平东定,东部。 《说文解字》:“同,合会也。从冃从口。”[2]可见,“同”为会意字,本义为“会合、聚集”。其本义在《周易》《诗经》中能找到多处用例。如:

(1)同人于野,亨,利涉大川,利君子贞。 (《周易·同人卦》)

(2)嗟我农夫,我稼既同,上入执宫功!(《诗经·七月》)

(3)我车既攻,我马既同。 (《诗经·车攻》)

(4)君子至止,福禄既同。 (《诗经·瞻彼洛矣》)

(5)射夫既同,献尔发功。(《诗经·宾之初筵》)

(6)徐方既同,天子之功。(《诗经·常武》)

(7)兽之所同,麀鹿麌麌。 (《诗经·吉日》)

从例(1)可见,“同”的最初词性应为动词,可带宾语,且语义具体。其余六例均出自《诗经》,而其中的“同”表本义时,多用于句末。此外,在后世文献中也能见其本义的用例,但其本义的用例已不多见。“同”的本义只保留在极个别词语中,如“同流”。

(8)泾渭同流,清浊异能。 (《燕射歌辞·角调曲》)

(9)沙水同流,上清下稠。 (《宝藏论》)

(10)劝君稍尽离筵酒,千里佳期难再同。(《送钟评事应宏词下第东归》)

在先秦时期,“同”除了表“会合、聚集”义外,同时还存在多个在本义的基础上引申出来的义项。一是“相同,一样”。如:

(1)天地睽而其事同也。 (《周易·睽卦》)

(2)同声相应,同气相求。 (《周易·乾卦》)

(3)朕志先定,询谋佥同,鬼神其依,龟筮协从,卜不习吉。(《今文尚书·大禹谟》)

(4)同寅协恭和衷哉!(《今文尚书·皋陶谟》)

(5)圣人之行不同也,或远,或近。 (《孟子·万章上》)

例(1)(3)(5)“同”表“相同”义,词性为不及物动词,而例(2)(4)中的“同”虽作“相同”义讲,但其词性为形容词。例(1)(2)均出自《周易》,例(3)(4)出自《今文尚书》,但其中“同”的用法却已有差别。可见,早在先秦时期,“同”就已经开始了语法演变,并且这两种用法都一直保留了下来。直至现代汉语中,“同”作“相同”义讲时,既可以作动词使用,也可作形容词使用。

二是“齐一,统一”。如:

(1)同,齐也。 (《广韵·东韵》)

(2)协时月正日,同律度量衡。 (《今文尚书·舜典》)

(3)采葑采菲,无以下体?德音莫违,及尔同死。(《诗经·谷风》)

(4)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诗经·北风》)

(5)其惠足以同其民人。 (《国语·周语上》)

(6)为善不同,同归于治;为恶不同,同归于乱。(《今文尚书·蔡仲之命》)

观察以上六例可以发现,当“同”表“齐一、统一”义时,既可视为及物动词,如例(2)(5)也可视作范围副词,如例(3)(4)。可见,“同”在先秦时期已开始语法化,由动词向副词虚化。此外,例(6)中的“同”既有表“相同”义的动词用法和表“统一”义的副词用法,两种用法同时出现在《今文尚书》中。这符合沈家煊所提出的语法化的“并存原则”和“滞后原则”[3]。

三是“偕同”。

(7)同我妇子,至彼南亩,田畯至喜。 (《诗经·七月》)

“同”在先秦文献中表“偕同”义的用例虽仅找到一例,但当“同”可表“偕同”义时,就为“同”虚化为介词做了进一步的准备。

(二)介词“同”的产生

大概从南北朝时期开始,“同”开始向介词演化。如:

(1)友人陈郡谢俨同丞相义宣反。(《南齐书》)

例(1)“同”所在的句子的句法结构为“同+N+V”,而当“同”进入“同+N+V”句式时,就为“同”的进一步语法化创造了条件。随着后面动词逐渐成为主要动词,“同”渐渐变为次要动词,“同+N”逐渐成为修饰成分,作整句的状语。从词义上看,“同”还带有“相同,一样”的基本实词词义成分,但仅从句法结构来看,与现代汉语介词“同”的用法并无太大差别。因此,南北朝时期应是介词“同”的萌芽阶段。

“同”完全语法化为伴随介词应发生在唐代。

(1)偏师才指,涣同冰散,此又王之功也。(《北齐书》)

(2)既与共其存亡,故得同其生死。(《北齐书》)

(3)梅熟许同朱老吃,松高拟对阮生论。(《绝句四首》)

(4)角壮翻同麋鹿游,浮深簸荡鼋鼍窟。(《沙苑行》)

(5)随同故山会,草草如路歧。(《杪春再游庐山》)

分析上述例子可知,“同”在唐朝已虚化为介词,如例(5)“同麋鹿游”就是跟麋鹿游,“同”已是地道的介词。

在宋元明清时期,“同”的介词用法增多,主要有三类用法:

A.引进共同行动者,相当于“和”。如:

(1)他既降唐,怎生不同你来。 (《小尉迟》)

(2)你丈夫花知寨,如何不同你出来上坟?(《水浒传》)

(3)那官人同妇女两个入大相国寺里去。(《清平山堂话本》)

B.引进动作的对象,相当于“跟”。

(1)也罢,待我同他讨茶吃,且看怎的。(《快嘴李翠莲记》)

(2)是我家爷爷与昨日那雷公嘴汉子并一个长嘴大耳的和尚同火焰山土地等众厮杀哩!(《西游记》)

C.引进比较对象。

(1)我们又从幼就在一处,同亲兄弟一样。(《儿女英雄传》)

(2)你的同宝姑娘的一样。(《红楼梦》)

(3)况且当翰林的就同那外省的候补人员一样,是要倒赔浇裹的。(《九尾龟》)

(4)谁知那买书的人,也同书贾一样。(《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

综上所述,介词“同”萌芽于隋唐时期,从宋到清其介词用法已经被大量使用并渐趋成熟。然而,介词“同”虽然从近代汉语一直沿用到现代汉语,但它的使用频率一直不高。据相关学者统计,“在和类虚词的使用中,‘和’所占比重最大,约为73%;其次是‘与’,约为16%;再次是‘跟’,约为7%;最少的是‘同’,约为4%”[4]。从这些数据来看,与其他和类虚词的介词用法相比,介词“同”在现代汉语中的使用频率是很低的,但在某些南方方言区除外。

(三)连词“同”的产生

“同”的连词用法要比它的介词用法产生晚一些,大致产生于宋代。

(1)蚕共茧、花同蒂、甚人生要见,底多离别。 (《贺新郎》)

(2)周大郎同范大郎到酒店前看见,也呆了。(《闹樊楼多情周胜仙》)

元明以后,连词“同”进一步发展。

(1)待受官之后,文举同小姐一时回家。(《倩女离魂》)

(2)贾政同冯紫英又说了一遍给贾赦听。(《红楼梦》)

(3)当日把白娘子同青青搬来王公楼上。(《白娘子永镇雷峰塔》)

(4)梳妆毕,金莲领着他同潘姥姥,叫春梅开了花园门,各处游看。(《金瓶梅词话》)

以上例子中,例(1)(2)中的“同”连接名词,作句子的主语;例(3)(4)(5)中的“同”连接名词,作句子的宾语,均为连词。

(四)“同”的词义演变轨迹

从“同”的语法功能演变路径来看,“同”主要有三条演变路径:

A.行为动词“同”:会合、聚集→不及物动词:相同、一样→性质形容词:相同的

B.行为动词“同”:会合、聚集→及物动词:齐一、统一→范围副词:一齐、统一地

C.行为动词“同”:会合、聚集→伴随义动词:偕同 →伴随介词:跟 →并列连词:和

一是表“会合、聚集”义的行为动词扩展引申为不及物动词“相同”,然后再演化为性质形容词“相同的”;二是由表“会合聚集”义的行为动词引申为及物动词“齐一、统一”,再演化为表范围的副词“一齐地、统一地”;三是由表“会合、聚集”义的行为动词引申为伴随义动词,随着历时的发展语法化为伴随介词,再演化为并列连词。

二、“同”的语法化及其产生机制

沈家煊指出:“‘语法化’通常指语言中意义实在的词转化为无实在意义、表语法功能的成分。这样一种过程或现象,中国传统的语言学称之为‘实词虚化’。”[3]“词义演变”是指一个词的意义在历时发展过程中所发生的词义变化,它不仅包括由词的内部义项引申导致的词义推演,还包括由非内部义项引申导致的词义变化。我们认为,“语法化”的过程几乎都伴随着“词义演变”,但是,不是所有词语意义的变化过程都是“语法化”,二者并不对等。

在“同”的词义演变过程中,其语法化主要体现在其由实义动词“同”语法化为介词“同”和连词“同”这一链条,即“同”由本义“会合、聚集”义引申出伴随义用法表“偕同”,再由“偕同”义语法化为介词“同”和连词“同”。关于“同”的语法化路径上文已述及,以下着重分析“同”的语法化产生机制。

(一)转喻机制

“转喻”是人类的一种基本认知模式,它来源于两个概念实体之间的经验联系,并且两个概念实体之间具有相关性,一概念实体为理解另一概念实体搭起了一座心理桥梁,两个概念实体之间的邻近性是转喻产生的基础。转喻的邻近性主要有三种:空间邻近性、时间邻近性和因果邻近性。

从“同”先秦汉语中的具体使用情况来看,“同”由本义“会合、聚集”义引申为伴随义动词“偕同”义,正体现了转喻机制。当“同”具有使人或事物会合聚集在一起的意义时,就具有衍生出“偕同”意义的基础。我们可以假设有一群人要会合聚集在某处,在聚集之前,他们中的某些人可能结伴同往;在会合完后要解散,他们中的某些人也可能一起离开。这种情况在日常生活中也很常见。所以,我们可以推测,基于这种空间上的邻近性,“同”完全有理由由本义“会和聚集”义引申出表伴随的“偕同”义。

(二)重新分析

重新分析是语法化过程中的一个重要机制,是在已有分析的基础上进行“再分析”。这种分析改变了传统的分析模式,对语言进行重新切分和重新理解。这也表明了这一行为是人们在理解语言过程中产生的一种行为,是一个心理过程。“同”由伴随义动词语法化为伴随介词正体现了这一机制。

“同”表“偕同”的伴随义动词用法决定了其宾语不是受事而是动作的参与者,因此在连动式“NP1+同+NP2+VP”结构中,NP2天然是VP的参与者。因此,“同”在词结构中作为主要动词的用法逐渐削弱,而VP逐渐成为主要动词,“同+NP2”就成为VP的修饰语,作整个句子的状语。比如,上文中曾举过“人同黄鹤远,乡共白云连”这个例子。在这一句中,“远”为主要动词,“同黄鹤”修饰“远”,做句子的状语,因而这里的“同”就应分析为伴随介词。

由此可见,“由伴随动词构成的连动式前后两个动作行为的语义分量往往有轻重之别,语义重心一般落在后面的VP上,语义重心不平衡容易引发结构的重新分析”[5]。在重新分析后的新结构中,“同”演化为介词。

(三)扩展机制

扩展作为语法化演变的基本机制,往往与重新分析交互作用。所谓扩展,指的是一个句法模式的表层形式发生改变但并不涉及其底层结构直接或内在的改变。正如吴福祥先生所说,“扩展本身不涉及规则的改变,但它可以通过扩大一个新规则的适用范围来改变一个语言的句法”,因此,“扩展的本质特征是通过去除规则的条件从而将某种新生的演变推广到更大的语境范围”[6]。

“同”由伴随义动词重新分析为伴随介词后,随着其做介词的用法增多以及使用频率的提高,其做介词的连动式句法结构“NP1+(同+NP2+VP)”扩展为做连词的主谓式句法结构“(NP1+同+NP2)+VP”,“同”的语法功能更加虚化,成为连接NP1和NP2的并列连词。例如,前面所举的“周大郎同范大郎到酒店前看见,也呆了”这一例中,“周大郎同范大郎”做整个句子的主语,“到酒店前看见”为整个句子的谓语。可见,“同”无论是在句子中做介词还是连词,其底层结构依旧由“NP1+同+NP2+VP”构成,但其表层形式已经发生改变。当“同”做介词时,“同+NP2+VP”构成连动式做整个句子的谓语;而做连词时,“同”与NP1和NP2组合做整个句子的主语。因此,“同”由伴随介词的句法结构扩展出连词的用法。在由介词“同”结构扩展为连词“同”的用法过程中,重新分析机制也在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三、结论

“同”的词义在历时演变过程中主要有三条演变轨迹,并且经历了由实到虚的语法化进程。上古时期,“同”主要做动词、形容词、副词使用,词义具体实在;南北朝时期,“同”的介词用法开始萌芽;隋唐时期,伴随动词“同”完全语法化为介词“同”;宋以后,“同”的动词用法逐渐减少,介词用法却逐渐增多,并且“同”的连词用法产生;元明清时期,“同”的词义更加虚化,常做虚词使用。

从“同”由实义动词虚化为介词和连词这一语法化路径来看,转喻机制、重新分析和扩展机制在其语法化进程中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同”的语法化路径也验证了语法化的单向性原则和渐变性原则,佐证了“和”类虚词的介词和连词用法是由其表偕同的伴随义动词虚化而来的这一规律。

[1]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所.现代汉语词典[M].第5版.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1304.

[2]许慎.说文解字(校订本)[M].南京:凤凰出版社,2004:214.

[3]沈家煊.“语法化”研究综观[J].外语教学与研究,1994(4):17-24.

[4]龚君冉.现代汉语普通话“和”类虚词的分布考察[D].北京:北京语言大学,2005.

[5]江蓝生.汉语连——介词的来源及其语法化的路径和类型[J].中国语文,2012(4):291-308.

[6]吴福祥.关于语法演变的机制[J].古汉语研究,2013(3):59-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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