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云芳
我所知道的乡村的死亡序幕,首先陈列在祖母的故事里,一张嘴,她说出的都是已经死了的人。我总是看着她发黄的上牙和下牙之间幽暗的那部分,我怀疑,乡村里有关死亡的历史都居住在那里。
后来,我发现,每个年长的人都记载着乡村的历史,他们说话的时候,弯腰、驼背、咳嗽。乡村隐秘的历史被说出来,就像她们的躯体一样,时而弯曲、时而停顿。我总是用各种图形来归纳他们的谈话。有的人的死是长条的,起初还是汹涌的粗壮的,后来就被消磨成线,被大风吹,被明火、暗火燎。在那些即将隐去的线形死亡里,我时常看到死者儿女的舌头上燃着比刀子还锋利百倍的暗火;有些人的死是圆形的,寿终正寝,严丝合缝。一切都刚刚好;有些人的死是三角形的,看上去稳妥,却在日后形成利器,循环到哪个角上都扎人……我在祖母的故事里见识过多种死亡,更见识过多种活着。相比死亡,活着是难以以形态来归纳的,而且是随着我年龄越大,越难以归纳。
幼年时,陡坡上那棵槐树还有神树的名誉,向南斜着的树杆上挂着一口大铁钟。每逢村里有要事相商,或者有重大事件发生,那口钟便被敲响,“当当”的巨响不放过村里任何一只耳朵。大铁钟上雕刻了花纹和文字。对于幼小的我来说,它高高在上。因为神树和铁钟本身的功能,我一直觉得铁钟是一件神器。否则,它为何能号令全村人,让他们那么整齐划一地停下手里的事情,闭上嘴巴,竖起耳朵倾听。我甚至以为那钟上整齐的铭文是一种神咒,连接着村庄的兴衰和未来。每一次,我仰头问大人,那上面到底写了什么,他们要么保持沉默,假装没听见我说话,要么就像轰苍蝇一样把我轰到一边。说实话,我惧怕那口铁钟。从不敢站在钟口下边,虽然他们总说,那钟用铁丝层层绑在树上,铁丝已经长在了树的肉皮里,压根不可能掉下来。可我还是惧怕,有一次,我终于鼓起勇气,站在钟下,仰起头,我看到了钟内包裹的那团幽暗,那是比祖母上牙与下牙之间的幽暗更浓重的一种黑。我惊恐地尖叫一声,走开了。身边的大人小孩笑成风中的稻谷,前仰后合,颤颤巍巍。
那口铁钟是谁铸造的?它为什么挂在那里?它真的像神婆说的,挂在那里,是稳住一村庄人的魂魄,或者只是一个会发声的古老工具,只为了叫醒一村人的耳朵?我渴盼知道更多的秘密,渴盼知道那上边到底写了些什么,为此,我让自己成为储存文字的罐子,迫不及待地希望,这些连接的字能够成为我接近大铁钟的梯子。但长成的过程过于漫长,以至于后来这个热烈的期望很快被我淡忘了。
许多年后的一个春天,我长成母亲那么高了,等我路过那棵槐树的时候,几个孩子正在树下仰着头。他们看的不是那口铁钟,而是盯着在树枝间穿梭着采摘槐米的他们的父母。这些大人那样自如,压根也不把这树当作神树。等我想起那口钟的时候,才发现向南的树枝上空空的,只有我的记忆还悬挂在那里。树上斑驳的勒痕触目惊心,这棵树枝因为丢失了一口多年悬挂的钟疼死了。
说起铁钟的丢失,祖母说,那是前一年冬天的事情了。但具体丢失在某个大雾天,还是丢失在大雪天,丢失在清晨或是晚上,众口不一。总之那铁钟就这样不翼而飞了。我一整天都在想,没有铁钟的半截树枝的死到底是什么形状的?后来我在树下找到那团绑钟的粗铁丝,它们在草丛里弯曲着,像是生绣的死蚯蚓,树枝的死是蚯蚓形状的。
铁钟丢失之后,人们开始对集体的声音装聋作哑。没有钟声的纠集,人们之间的粘合剂渐渐失去了作用。祖母依旧说着她的故事。主角住在我们房子的小山坡下边。那个长相俊美的男人,村里数一数二的懒汉,死于一场追赶。为了赶上下山进城的牛车,他奔跑了一截,便一头栽倒在路旁的一丛鬼真子里,被人翻过来的时候,嘴角流血,没有了力气。他的死是火柴形状的,一个平滑顺利的直棍上镶嵌着易燃的火种。在我记事之后,他的妻子只在暑期回来小住几天,那个满头银丝体态丰满的女人,后半生辗转于城市里的各个街道。她以老伴的名义送走了一位教师、两个工人,还有一名退休领导。她把嫁人当作工作,这在村里成为笑话。我见了她基本不说话,在我走出山村的那一年的夏末,忽然听见她叫我,她当时正忙着摘花椒,等我走近了,她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块钱塞给我,说,这么点钱,你别嫌弃,留着你去上学的路上买东西吃。我推辞再三,还是拗不过她。那个动作让我充满感激。也是那一年的秋天,我在外地的信紙上读到她唯一的儿子的死……她七十多岁的时候还在辗转嫁人,说是嫁人,不过是有特殊协议的保姆。去年,我在她家房顶上,看见她在院子里拔草。她的腰弯着,像个在荒草中间移动的粗笨的问号。
童年时期,我所经历的第一个葬礼是棉花形状的,它们飘浮绵软,没有丝毫恐怖的颜色。死者是村里的老人,前两天还在院墙底下晒太阳,之后就躺在棺材里。在我眼里,那口棺材不过是从他们家屋里移到了院子里,棺材的功用从储存粮食变成人的居所。他的孙女带领我们在棺材周围穿梭。在一个干巴巴的季节,那么多纸扎花朵排列在院子里,衬托着一群白衣白裤人的哭号。那场声势浩大的葬礼最终以一个坟包结束。后来,那坟包被草占为已有。人们都说,有福之人的死亡就应该是这样的,活到高寿的年龄,却不在床上拖病一天,不给任何人添麻烦。
但许多人的死亡不是这样的。许多老人的死亡是我祖母那样的死亡。因为脑血栓或者高血压或者其它病症躺在床上,一躺就是好几年,直到把身上的肉皮都要躺烂。一向与祖母不和的母亲,一天三次给她喂食,又一遍遍给她擦拭身体。致使祖母在最后弥留之际,眼里也只有母亲。不管谁来,她喊叫的都是母亲的名字,并终于决定要把藏了大半辈子的丝稠被面和几件衣服留给母亲。母亲以那些东西为荣。几年之后,她身体有了残疾,她的儿媳妇帮她整理衣柜时,就把这些东西展开晾晒,随之晾晒的还有她几年间的种种付出。那一天,这故事在她儿媳的耳朵里发酵着,我因此想到祖母的死像一根鱼线,她让家族的血脉里垂钓起一种温情的东西。
同族中的另一位祖母就没那么幸运。听说,她在弥留之际,儿媳们的眼睛已经开始冒光。她去世的那天晚上,衣柜里存放的几件大衣忽然失窃,尸体还未停放好,窗帘却不见了。等她的大儿媳帮忙穿好寿衣之后,才发现许多东西都被搬空。这场战役从老人生病之初就开始了。那时的目标是躲避,看谁躲得更远,便不用照看,现在是看谁凑得更近,可以占上什么便宜。在我家院子里,他们讨论母亲大人的死,就像讨论必将来之的光明。这些曾以和睦著称的兄弟为了平分医药费、生活费恨不得打起来,而妯娌们早已变成仇人。在输了一个月的营养液之后,他们决定停止给老人输液,因为各种治疗必将是徒劳的。大儿子在城里的孙子即将开学;二儿子的儿媳就要临盆;三儿子一家在北京打工,一切都耽误不得;小儿子在城里的门市也已经关了好几天门……不能因为一个老人迟迟不来的死把大家的生活给拖垮。那天晚上,这位老人忽然回光返照,她攒足了力气坐起来,靠着墙皮大骂:我白生了你们,你们这些畜生,这些坏了良心的人……老人整整骂了半夜,骂得浑身出虚汗,没有人敢靠近。就这样她把一生的力气都使完了。在几天后的葬礼上,她的儿女们擦着泪水,没有人反思她的骂声,他们都将那解释为老人在“断道”,她有意要跟今生做个了结,子孙们从此便不会因为太过思念她而难受。
葬礼的那几天,请来的乐队在院子里搭起舞台,低俗不堪的二人转,穿着暴露的女歌手像化了妆的猴子一样蹦来跳去展示着不知哪里来的喜悦。这场不合时宜的狂欢,让我心里忽然冒出一截长刺来。可在村里人看来,这是最体面的一场葬礼了,原因是花的钱够多,也足够热闹。更热闹的是葬礼之后,为瓜分收来的礼钱和剩下的大米、白面,兄弟几家表现出的态度。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那股子精明劲,撕破对方假面目的同时,完全没有注意那四处飞溅的唾沫星子。我也见识了原本不擅言谈的人在维护个人利益时那出色的口才。可这竟成了许多老人的死法,在最后的日子,他们儿女们不得不面对的城市里的现实生活和在农村的孝道形成了一道大锯,不住拉扯着。
去山里割草时,我看到一棵北沙参,它顶部的花朵像一串倒挂的金钟,这让我忽然想起村里那口古老的铁钟。有关它的故事已经很少被人记得。我找了好几个人,终于在大爷爷那里找到答案。那钟记录的从来不是村庄的美好和荣誉,而是村庄的耻辱。在那之前,村庄里还是以罗姓居民为主。但一场饥饿的灾难把人身体里的兽性逼迫出来。人吃人的事情时有发生。饥饿者不忍心对自己的孩子下手,就易子而食。那时,村庄贫困得厉害,土地也比现在贫瘠,连一棵果树都没有,只是一个光秃秃的塬。听完大爷爷的讲述,我惊得目瞪口呆。他咳嗽几声之后,把声音放低,似乎怕人听见一样。为了活下去,人们可以这样对待生活,也就是说,为了活下去,怎样死,死成什么形状根本算不得什么。
那日,走在山间的小路上,我眺望这个古老的村庄,其实,人们把所谓“古老”的东西全部吞没了。除了依旧的贫穷,除了因为人烟稀少带来的凄凉和萧瑟,我感受不到任何“古老”的气息。很多老房子早已经被新房子挤掉,像韭菜一样,一茬又一茬。如果老人不张嘴,对于过去我们便一无所知。就连山顶的老庙也是。投资人新建的庙宇格外鲜亮,让那从汉代走来的老庙变得格外凄凉。一些古老的石碑被放倒,成了放洋灰的底座,那些漏出的灰把已经风化严重的文字和花纹淹没。人们欢天喜地去敬新的神像的时候,我的目光浸在老庙的砖石里,浸在她残破的屋顶上缭乱的荒草里。我一直在想,对于乡村来说,生命到底是什么?历史是什么?死亡又是什么?人们一拨接一拨地跪下去,让我心里飘浮的问题显得愚蠢又多余。
由于乡村里人烟越来越稀少,荒野便显得格外繁茂。一阵秋风吹来,灌木摇晃着,形态恐怖。我甚至怀疑所有植物的体内都隐匿着野兽,那是这座山上曾经消失了的事物。我感觉到勃勃生机里隐藏的死亡的力量。等三轮车在穿越过程中慢下来的时候,我看到了路边形态各异的果实:野山楂小巧而鲜红,枸杞垂钓着像一大串耳坠……三轮车忽然加速的时候,我想,我也是祖先遗落在这世间的果实,只不过我会奔跑。而每一个果实的内里,都同时蕴藏着生机与死亡。我们的生命里积攒了祖辈的死亡,每个人都是会奔跑的墓碑。
这些年,所有生育的女人都转往城市的醫院,抚育幼儿大多选择在城市里的临时居所,乡村听不到婴儿的啼哭,学校也没了。学校成为老鼠和虫蚁最豪华的别墅。婚宴和各种喜宴也都挪到山外去办。没有喜事冲刷这片土地,乡村里的死亡事件无处隐藏,她似乎成了专门用来陈列死亡的展馆,年迈者的死,从城市里归来的意外受伤者的死,早夭儿童的死……她空阔凄凉的那部分被死亡的消息填充、掩盖。这填充使得山野草木丰茂,使得山林充满了野性,而属于我们回忆的那一部分正被消解为其他的东西。
如果一切如大爷爷所说,那我们的乡村是死过一次的。她之前的死被当时的村民总结为一口钟。那个人一定是位智者,他想到后人在敲响它的时候,一些声音被扩大,一些声音被隐匿。他一定没有想到这口只与我们村庄有关的钟会消失不见。他在撰写那文字的时候,一定是渴望后人读懂的,但那时村庄里只有少数人识字,这少数的识字人,也把死亡当作天大的忌讳,使这口钟和这棵挂钟的树无比神秘。
有一次,有个晚辈在我文字里读到这口钟的时候,她惊讶地问,那是真的?我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或者,我应该告诉她,你要相信眼前陈列的这些东西,衰老,坚守,一切在抵抗又在向死亡进军的都是村庄本来的面目……当一群衣着鲜亮的“城里人”回到故乡的时候,我是不是应该理解为:最终,乡村死亡的形状就是城市。但在人流涌动的城市街头,我找不到那种闲散的、缓慢的乡村的节奏,许多消失的东西一去不返。当我站在山顶眺望的时候,看到乡村做了自己的展览馆。她悄悄把年轮记在每一块石头、每一棵树木深处,自视为万物之主的人在其中忽然显得微不足道。
祖母故事里那些幽暗或明亮的东西,那些生或者死的故事,以及大爷爷透露给我的乡村历史都将被草木、虫蚁所吞噬。有一天,村里在外工作几十年的一位老者归来,在兄弟后来翻新过的房子侧边看到一块镶在里边的青石,不知道这石头唤醒了他心里的哪一部分,竟然蹲在那里哭起来。一个白发归乡者的哭泣,让乡村瞬间变得老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