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玲玲
摘 要: 汉字是具有强烈吸引性和召唤性的“召唤结构”,有形象层、图像层、文化层,儿童是充满灵性的学习者,儿童学习汉字对发展他们的想象力、文化素养和综合能力有很大的促进作用,儿童汉字教育需从汉字特质和儿童特点出发,引导儿童全面关注汉字的不同层次,发挥儿童汉字学习的独特优势。
关键词: 汉字图像 召唤结构 美学意蕴 汉字学习
汉字是中华文化之根,它浸润着华夏民族,创造和发展着华夏文化,也在一代代华夏人的学习和传承中,显示其独特的魅力和生命力。汉字接受的起点是从儿童期开始的汉字学习,儿童从识字起,真正的摆脱蒙昧状态,开始建构其文化身份,儿童汉字学习有深刻的美学意蕴。
一、汉字:召唤性的接受对象
汉字是儿童汉字学习的接受对象。从文字功能视角看,汉字是现今唯一的表意文字,从发生学视角看,汉字是现今唯一仍在使用的自源文字,是华夏民族不依靠其他文字而独立创造出来的。汉字经过历代华夏人的传承和发展,已成为内蕴丰富的文化对象,中国传统“小学”的兴盛,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汉字无尽的文化内涵。汉字何以具有如此强大的魅力和吸引力?从接受美学视角分析,汉字是多层次有机统一的文字,具有很强的召唤性,大致可分为三个层次。
(一)汉字的形象层
第一层是汉字的形象层,即汉字的能指层面,也是汉字最为直观的层面。汉字的形象层具有一系列的感性特征,汉字呈方块状,即使是整体倾斜的字也具有中正美,如曳、夕、尸等字。汉字笔画注意横竖、撇捺、点线的配合,如永、丞、鼓等字,具有和谐美。很多汉字成对称型,如善、革、益等字,显示中华民族传统对对称的喜爱。汉字字音的声调变化,使汉字朗读声音抑扬顿挫,悦耳动听,也使华夏文学中的律诗极具韵律美。同时,汉字中存在大量双声词、叠韵词,如慷慨、崎岖、缠绵、叮咛等,将字音美、字形美结合起来,带给接受者极大的美的享受,统一的汉字字形,将华夏文化凝聚为统一的整体。汉字形象层不仅有直观美,更具有强大的“显示”能力,每个汉字都在“描绘”着事物,激发着学习者通过想象将其还原。汉字形象层的这一特质源于汉字的第二个层面——图像层。
(二)汉字的图像层
图像层是汉字的第二个层面,“古者包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视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于是始作《易》八卦,以垂宪象。及神农氏结绳为治而统其事,庶业其繁,饰伪萌生。黄帝之史仓颉,见鸟兽蹄迒之迹,知分理之可相别异也,初造书契。”依照许慎的解释,汉字是先民对世界万物的仰观俯察后的记录。“文字本于图画,最初的文字是可以读出来的图画。”①唐兰先生从起源入手,将汉字与图像联系起来,并认为最初的文字是见形而知意的“汉字图像”,陈独秀先生有相似的观点,“盖以古之制字者,仰观象于天,俯观法于地,视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此皆视而可见、察而可识者也。”②先民造字时以直观的方式从所视世界中提取、凝聚、精炼,形成一幅幅生动诗意的心灵图像,将其描绘出来,可谓汉字形成前的“汉字图像”,再将这图像进一步抽象、简化,凝结为汉字字形,使华夏民族“视而可识、察而见义”。汉字既有对外在世界形象生动的描绘,更有华夏先民心灵的加工和创造,显示了华夏民族的思维与智慧,这样,华夏民族便在“共通感”的基础上代代传承。中华民族也以汉字为依托,创造了辉煌灿烂的中华文化。汉字图像层是汉字产生的源头,指向汉字的本义,后来引申、演化出的众多意义,众多的所指,也都可以在汉字图像中找到渊源。因为有华夏先民智慧和理念的参与,汉字图像不是再现,而是表现。先民在凝聚图像时,将万物的生命力和动感,留存在了汉字中,如“泉”字的水从穴中流出之态,“及”字的手刚刚抓住人的一瞬间等,都十分形象生动。华夏民族将世界万物看作与主体同样有灵性的生物,并从中获得大量的启发,他们与世界万物相通相融、体验感悟,于无限的世界中获得最大的能量,这与中国传统哲学中的“天人合一”“道法自然”思想相通相合,一脉相承。即使一些较为抽象的概念,先民仍坚持在世界万物中挑选直观形象的事物图像譬喻之,如女在家即安,至所止也为室,日月同辉为明,人守其言为信,使抽象的概念也生动可感。
(三)汉字的文化层
汉字的第三个层面即汉字的文化层。华夏先民创造的汉字承载着中华文化,也随着文化的发展内蕴日益丰富,“中国识字的人,与其说是用汉语思维,不如说是用汉字思维。”③汉字文化塑造了一代代的华夏人。一方面,汉字自其產生之初,就表现了先民的文化生活,如“婚”字显示古代黄昏嫁娶的婚姻文化,手持中者为“史”字,显示先民对史官需中正的要求,“牺”“牲”等字显示古代的祭祀文化。众多的汉字,像一个个“活化石”,展现着华夏先民的生活环境、体验经历、文化观念等。另一方面,更多的汉字的文化含义,是由后来接受者和传承者所丰富、解释和增补的,二人的“仁”字,是儒家学说的核心和根本,爱人为仁,克己复礼为仁,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为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为仁……以儒家文化为背景的“仁”字内涵丰富。同样,以道家文化为背景的“道”字意义也是无穷,“道可道,非常道”“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初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的意义总也说不尽。其它如中、德、义、玄、和、静等字,都是蕴藉丰富华夏理念的“文化字”,汉字的智慧,浓缩着华夏文化的智慧。
汉字是多层次有机统一的接受对象,形象层是基础,图像层是核心,文化层是深化,整体构成了极具吸引性和召唤性的“召唤结构”。与记录语音的拼音文字不同,汉字不以语音为中介而直接表意,汉字存在图像层,通过对于图像层的理解和想象,接受者可直观这个汉字的意义。图像层促成了形象层,成为形象层的底蕴和根基,形象层是图像层的精华,文化层是对形象层和图像层的深化、丰富和超越。形象层、图像层、文化层的统一将汉字的抽象与形象统一起来,于形象中表达抽象而打开接受者的视野和想象空间。从造字之初,汉字就不是冰冷的工具,而是有生命、温度和体验的召唤结构,简化后的汉字有很多的“空白”和“未定性”,召唤和吸引着接受者从基础的形象层走入丰富的图像层和文化层,进入无限的文化空间中去体味与探究。
二、儿童:充满灵性的学习主体
识字,常常作为儿童教育的起点,进入其生命中,从此形成强大的影响。华夏民族在自己的儿童时代创造了汉字,其造字思维与个体儿童的思维具有相似性,儿童的心理特征、思维特征和认识特质使他们的汉字学习自然而有优势。
(一)儿童的思维特征
首先,儿童具有强烈的泛灵论和生命意识。根据皮亚杰的研究,在儿童最初的意识中,世界是“非二元论”的,主客体是不分的,他们眼中的世界具有泛生命色彩。华夏先民的造字思维同样如此,人之上即为天的“天”字,显示了先民天人合一的理念,“气”字中的气、“谷”字中的水、“旦”字中的日,都充满生命的活力和动感。这种泛灵思想使儿童在汉字学习时体验更为强烈,他们往往通过移情,给每个汉字赋予情感和生命,让汉字真正的“活”过来。其次,儿童具有强烈的探索精神和求知欲望。“儿童就其天性来讲,是富有探索精神的探索者,是世界的发现者。”④儿童的直观能力强,对事物充满好奇心,一定的生活经验和质朴理解是儿童汉字学习的参照语境,面对始于图像的汉字,他们将其“同化”到自己观察到的世界,积极动脑,猜想其意义,石、木、鸟、川、禾、雨等字的意义,儿童会瞬间直觉出其意义,日本学者石井勋也通过研究认识到,“幼儿的大脑不仅单纯地起着理解、记忆汉字的作用,而且能在无意识中,对汉字进行分类、整理,找出潜在其中的规律,并使用这一规律,对未知的汉字进行推理。”⑤再次,儿童的形象思维发达,想象力丰富,很多的儿童最初都将汉字当作图像来认识,对比成人,他们更易从汉字的形象层进到图像层。儿童汉字学习时,通过教育者的引导,会不断地、无意识地建构图像,从汉字字形所指向和暗示的角度来进行心理图像想象,还原汉字造字情境。他们说汉字是故事,“奔”是一个人甩开胳膊大步快跑,地上都留下了脚印;是样貌,“秉”是一个人拿着禾苗的样子;是感觉,“甘”是一人嘴里吃糖的味道,他们将汉字具体化为自己的心灵图像。
(二)汉字学习对儿童的影响
儿童是质朴又富有灵性的接受主体,发展其灵性智慧和探索精神等优势长处对其成长尤其重要,汉字教育在开发儿童想象力、提升其文化素养和综合能力方面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爱因斯坦说:“想象力比知识更为重要,因为知识是有限的,而想象力概括着世界上的一切,推動着进步,并且是知识进化的源泉。”⑥汉字字形虽已经过抽象简化,但其图像的精华和特质依然存在,可称作“不完全”的汉字图像,其中存在很多“空白”和“未定性”,促使学习者自发的通过自己的想象进行“填空”。儿童通过汉字图像还原,既能理解汉字内在根本信息,又体验图像的开放性,进入一个更多彩更诗意更丰富的世界。双手用力举起一人为“承”,手去树上摘果子为“采”,日落入草木丛中为“暮”。儿童通过对汉字的认知、感受和体验将外在的汉字符号转化为自己的文字,儿童对汉字的学习过程,也是汉字在儿童心灵中的“内化”过程,汉字的学习和使用使汉字的意义变成接受者的“意味”。这样的直观和想象也能让儿童自然地理解不同汉字的意义。众多的汉字组成一个整体的系统,不同字间充满联系,引导着儿童“动脑筋”,启发着他们思考、想象、推理、引申,从而提高儿童的类比、推理和理解能力。石井勋通过儿童学习汉字的实验发现,“过去平均智商为100的儿童,开始学习汉字1至3年之后,分别发展到110,120,130。因此,我考虑到‘提高幼儿的智能,汉字是个未解之谜。”⑦儿童识字的过程,也是儿童汉字审美的过程,汉字的文化层,链接出博大精深的华夏文学、华夏历史、华夏美学、华夏哲学等,以汉字为中介和华夏先民对话,亦给学习者提供了丰富的文化营养,让儿童从汉字学习开始,自觉进行中华文化传承。
三、从汉字特质和儿童特点出发的汉字传承
汉字凝结了华夏民族智慧和文化的精华,塑造了一代又一代的华夏人,汉字的不断传承尤为重要。生生不息、不断传承的文字才是有生命力的文字,对汉字的接受、学习、传承和使用给了汉字生命。儿童汉字学习是汉字传承的重要一步,儿童汉字教育是语文教育的起点和根基,更是民族文化传承的开始。因此,儿童的汉字学习不应是机械的记忆默写,而是容纳了复杂的体验、感受、认知和思考的活动,汉字的学习过程,是儿童与汉字双向的对话交流过程,一方面儿童通过认知、想象、体验等方式接受汉字,另一方面,汉字也以其独特的魅力,影响和改造着儿童的思维、态度和认识。要使这种沟通对话产生更加积极的作用,就需要重新思考儿童汉字教育。现今很多的汉字教学课堂,过度重视汉字的工具性而忽略其人文性,功利地要求儿童准确记忆,正确默写,笔画“拼凑”不可出错,而疏于关注汉字的图像层和文化层,使儿童无法很好的建立汉字与华夏文化的联系。教师常常强调汉字的抽象性而忽视其形象性,省略汉字演变过程的介绍而直接让其记忆简化后的汉字。具有发达的形象思维的儿童更善于理解汉字的图像层,汉字从甲骨文到今天的汉字的演变过程是汉字不断抽象简化的过程,将此过程完全省略掉,也就丢弃了汉字的图像层和文化层。缺少汉字图像还原和汉字文化体验,使汉字成为儿童眼中难看、难记、难写的抽象符号,使汉字学习成为儿童厌恶又逃避的事情。
因此,当代的儿童汉字教育需从汉字特质和儿童特点出发,全面关注汉字的形象层、图像层和文化层,发展儿童的灵性智慧、想象力和创造力。儿童汉字学习可以从更接近汉字图像的“视而可识,察而见义”甲金文开始认识,通过对汉字演化过程的梳理,全面接触不同层次汉字,激发儿童还原和感受汉字图像的兴趣,体味华夏文学、华夏哲学、华夏智慧的生命力。“儿童的图像‘生成——还原能力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对于这种能力的鼓励、拓展和发挥,能够极大地增强儿童的直观感知能力和艺术想象能力。”⑧如学习“鼠”字,若按照笔画笔顺的方法学习,“鼠”字书写复杂笔画极多,极易丢笔画、错笔画,若从汉字特质角度,引导儿童关注“鼠”字的图像层,看“鼠”字演化的过程,明白“鼠”是老鼠图像的简化,上半部分是老鼠张大的嘴和嘴中锋利的牙齿,下半部分左边是鼠的腿脚,右边是鼠长长的尾巴,一只小老鼠被活灵活现地描绘出来。从汉字形象层唤起儿童对汉字图像的想象,联系认识鼠的外观、习性、种类等生物知识,学习鼠目寸光、投鼠忌器等成语,从《诗经·硕鼠》到柳宗元的寓言小品文《永某氏之鼠》等文学作品,联系民间文化中生肖鼠和鼠戏等,整体开阔儿童眼界,丰富知识积累,打开他们思考拓展的空间。
“儿童不是仅仅回忆一件有兴趣的或深受感动的事件,而是需要一个更直接的象征作用,使他能再现这一事件。”⑨汉字便有这种直接的象征作用。而事实上,真的对儿童进行恰当的引导,儿童在汉字学习中所展现的灵性智慧、丰富的想象力和直觉理解力都令人惊叹不已。在笔者的教学观察中,当让几个五、六岁的儿童在看“即”“既”两个字的甲骨文猜字义时,他们开始研究字中画的是什么,“好像一边是个大锅,一边是个坐着的人”,当解释了左边是古代的食器,右边是跪坐之人后,他们便开始说故事,“我知道了,这个‘即是一个人跪在那,很饿,面对着一大碗好吃的,很开心,准备好好吃好吃的,这个‘既就是这个人终于填满肚子了,扭头背着饭碗说,我吃好了,吃得饱饱的了,不要再吃了。”儿童在头脑中想象着“即”“既”的汉字图像,将其描述为有人物、有情节的小故事,并绘声绘色说出其神态、语言。这样继续带着他们看两字的演化过程,对简化后的字,他们马上就掌握了,到第二天再让他们写字说义,他们仍能兴致勃勃地写出讲出,很有兴趣继续学习。这样的学习,让儿童将汉字与外在世界、内心体验、华夏文化等联系起来,实现儿童对汉字的共鸣和领悟。
要之,汉字是多层次统一的召唤结构,具有很强的召唤性,儿童是充满灵性的学习者,儿童学习汉字时需让他们全面了解汉字的三个层次,将汉字的工具性和人文性统一起来,让儿童在汉字学习中发展灵性智慧,提高文化素养。
注释:
①唐兰.中国文字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5.
②陈独秀.小学识字教本.成都:巴蜀书社,1995:自叙.
③汪曾棋.汪曾祺全集(第4卷).北京:北京師范大学出版社,1998:301.
④[俄]苏霍姆林斯基著,唐其慈等译.把整个心灵献给孩子.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1:32.
⑤[日]石井勋著,周四川译.文字与汉字的特点.汉字文化,1994(3).
⑥[德]爱因斯坦著,许良英等译.爱因斯坦文集(第1卷).北京:商务印书馆,1976:284.
⑦[日]石井勋著,周四川译.文字与汉字的特点.汉字文化,1994(3).
⑧朱崇才.汉字图像还原与文学接受的一个缺环——以词学核心概念“雅”字为例.江海学刊,2016(1).
⑨[瑞士]皮亚杰著,吴福元译.儿童心理学.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47.
参考文献:
[1]唐兰.中国文字学[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2]朱崇才.汉字图像还原与文学接受的一个缺环——以词学核心概念“雅”字为例.江海学刊,2016(1).
[3][俄]苏霍姆林斯基著,唐其慈等译.把整个心灵献给孩子[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1.
[4]陈独秀.小学识字教本[M].成都:巴蜀书社,1995.
[5][日]石井勋著,周四川译.文字与汉字的特点[J].汉字文化,199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