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历史和现实的深刻观察与思考

汪守德

我同军队诗人的认识和熟悉就是从那次会议开始的。我看到作为会议的主要组织者之一，程步涛在会上忙前忙后，同军队与地方的诗人们都很稔熟的样子。

我是在后来的工作中逐渐了解和认识程步涛的。这位1963年应征入伍的老兵，从原济南军区守备一师三团战士干起，到当排长、当干事、当股长。由于在创作上取得引人瞩目的成绩，因而被调到《解放军文艺》杂志当编辑，再到后来担任大型军事文学期刊《昆仑》编辑部主任，为约编和推出优秀的军事题材作品付出了大量的心血和智慧。他最后从解放军文艺出版社社长的位置上退下来，现在仍然担任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我也曾有幸参加过他所组织的诗歌研讨会。令人钦佩的是，程步涛既出色地履职尽责，又勤奋地从事业余创作，先后出版了十来部诗集和散文集，如《笑容在黎明前凝固》《乡思》《爱·生·死》《鹰群》《清黄河 浊黄河》《瞬息沧桑》《阅读土地》《俯瞰江水》《记住那些地方》等，也获得过国家级与军队的多种奖项。

军旅诗坛曾有“三涛”之称，即周涛、程步涛、李松涛等三位著名诗人，每个名“涛”的诗人似乎都是个响当当的名字，都形成了独特的诗风并取得引以为傲的成就。与周涛的洒脱和李松涛的深沉比较起来，我认为程步涛是一个性格耿介的人，常常给人以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感觉，这也许是一个诗人难得的秉性之一种吧。

《记住那些地方》是我读到的程步涛最新的一本诗集。我不想说，这部诗集代表了程步涛诗歌创作的最高成就，但反映了他进入21世纪以来的主要创作态度和诗艺水平则是无疑的。在多年前收到《记住那些地方》并一篇篇读下去时，就很为其在诗中所表现的才华和诗作所达到的质量而暗自称赏，并与其交换过阅读的感受，且私下里以为这部诗集应该获得与之相称的奖项，虽然各种所谓的奖项并不一定就是作品优劣的终极评判标准。今天从书柜里将这本诗集找出来，沐浴在上午的阳光下静静地赏读，依然感觉到其中的精彩能使内心频受触动而有话可说，也因此很愿意为此写一篇重读文章。

翻读诗集，我们可以发现程步涛吟咏的主题，都是与革命、战争、历史、文化、民生等相关的宏大内容，也似乎都是为我们所熟悉的符号与题材。诗人标为作品篇名的这些地方与事物，对于现当代中国及至古代历史而言，都是具有重要意义和深刻含蕴的，也是当诗人重走这些地方，目光所至，情怀所寄，为历史与现实具体的媒介所触动、所启发而产生的诗意与诗情，而挥笔写下的这些看似游历式的诗篇。这些诗篇都不是诗人把自己关在书房苦思冥想憋出来的，而是徜徉在历史与现实的时空中自然萌生出来的，我们仿佛可以看到诗人在其所到之处，任由灵魂的停泊、凝定与飞翔，实现对于生活的有力穿透，从慢慢沉积的沙尘般的、似已经过千选万滤的岁月中再度淘出金来。这给我们的启迪是，作为一个诗人需要不断地去吸时代的甘露，接生活的地气，从而始终保持一种心灵的滋润蓬松状态，使诗作如同泉水般清冽不竭地涌出。相信诗人的许多作品，都是其原先未曾料及和预设的，而是在彼时彼景中受到触发而灵感突至获得的。“感谢生活的馈赠”这句为人们所常说的话，对于程步涛的这部诗集的创作，似乎同样也是适用的。

我想选择程步涛的一些诗作来进行欣赏。作为一名曾经军旅的军人，相信每个人都会在心里回荡着一种旋律，記忆着军旅生涯所赠予的那些难以忘却的事物。如在《永远的军号》中，程步涛这样写道：“我们再也看不见司号员/站在阵地前沿/用过人的气力/传达进攻和冲锋的命令/看不见墙坍城破之后/半杆残旗下/号声集结起来的/最伟大的忠贞”。这是一首典型的咏物诗。从某种意义上讲，军号是最具标志性、象征性的军队符号之一。诗人从一支军号切入，从和平回望战争，想象军人在冲锋号下的进攻与牺牲，想象号声响彻的惨烈战争场面，想象战斗者身上表现出来的勇敢与忠贞，一定有一种神圣、崇高、庄严的情感油然而生。此时可能是寂静无声的军号，在诗人的听觉中或许如同依然发出激昂铿锵的战斗音色和旋律，伴随着的是诗人对浴血征战的军人们的深沉缅怀和眷恋。这样的诗句读起来显得滋味尤为绵长，反映出作为一名军旅诗人最可宝贵的内在品质、情绪和心性。

在极其危急的形势下，中央红军被迫开始两万五千里长征，这早已是无数作品表现过的题材。而程步涛的《于都河》则从一个具体的场景入手，写出那种看似平实从容、不动声色，却令人创巨痛深、直叩心扉的诗句，令人在为之扼腕不已的同时，又被其所传达出的昂扬精神所感染：“红军走了/每一扇柴门/都倚着母亲或妻子/等云聚云开/等月缺月圆/在血与火中种植希望/还有一处处/有名的和无名的青冢/遥望长天/用一颗不死的心/为未来祈祷和歌唱”。诗作引领读者回到历史的原点，去体会那一时刻的悲怆与希望，仿佛有一种剜心剔骨般的力量铺天盖地而来，让人忍不住要为这样的历史瞬间和所经历的苦难岁月而歌而哭。

红军长征途中遭遇的极其惨烈的湘江之战，当然也进入了程步涛的视野，他在《湘江》一诗中这样写道：“水面有歌/那是信念的花朵/在所有的季节绽放/ 无论飞雪/也无论飘雨”。“要流血是想过了/流那么多血是否也想过/要死人也想过了/死那么多的人是否也想过/还有抛在江水里的那些辎重/还有乌云一样压在头顶上的/围追堵截/历史前进的每一步/都是如此的沉重/叫人不忍回首/望那些深深浅浅的足迹。”品读这样的诗句，我们可以揣摩当诗人面对湘江时，望着一江北去的水流在想些什么，心里有怎样的疼痛和感伤，又有着对战争过程的怎样的品评与思索。他一定是百感交集的，他深深地为生命的逝去而痛惜，为历史的失误而遗憾。对战争和历史的诗意化表达，是诗人应当肩负的任务，我们从诗人风行水上的从容中，更读出了锚定历史般的沉重，读出了一言难尽的感怀。

而在《金沙江》一诗中，诗人又是这样来写这条江的：“那是一段喋血的岁月/如今/喋血已经成为遥远的往事/只有风/固执地冲撞着悬崖/仿佛要用骇浪/用惊涛/淘洗留在每一条裂隙间的历史的呼声”。观水听浪的诗人，随着眼前景物的呈现，遥想当年喋血的战争往事，感受同流水一样远去的历史，从醒目的物象即悬崖上，谛听惊涛骇浪与无情岁月对其的磨洗，以及从“每一条裂隙间”传过来的历史的呼声与回声。诗人在这里似乎告诉我们，昨天与今天并没有断裂，历史也并没有真正走远，而是以这种方式发生着勾连与呼应，这使读者通过诗人的抒写在心头产生无尽的想象和回味。

对于战争往事的吟咏独出机杼的，还有《江西老表》一诗：“我从北方来/想听当年的故事/可江西老表们/只是对着我淡淡一笑/记忆里那些沉重的往事/在他们说出来的时候/变得比云还要轻巧”。诗人以叙述体的诗句，写出了今天的老区人对于当年战事的云淡风轻的神情，刻画出江西老表面对历史时似乎是超然的态度，这种对人物表情和内心的捕捉是独特的、敏锐的和准确的，又是极为令人惊异、奇峰突起的。也许关于战争的记忆和传说都太过沉重，太过残酷，并且一切早已成为家常便饭，因此当他们又一次说起来时，再也没有了往日的那份悲傷和激烈。如果没有与江西老表的近距离的接触与观察，诗人是不可能写出这样的诗句来的。

“我那个年代/那个战火弥漫的年代啊/乡亲们用槐花充饥/战士们也用槐花充饥/于是/槐花也就成了大刀/成了地雷/炸弹/长枪/一串槐花/腾起的却是历史长河中/人民战争的滔天巨浪”。这是其《又见槐花》一诗中的句子。在诗人的笔下，槐花这种细碎洁白、散发出缕缕幽香的花朵，是一种极具诗意的象征物。但其使诗人联想到的一切既是奇特和夸张的，又是与诗人所拥有的认知与生活经历紧密相关的，即槐花的功能从可用以充饥，过渡到成为地雷、炸弹、长枪，再过渡到掀起人民战争的“滔天巨浪”，我们可以猜想诗人在面对槐花这一自然界的载体时，进行了怎样的构思与抒发，托物与咏怀。

《水下的号角》一诗，同样有其精彩之处：“撩起一串水珠/我问/马蹄还在敲击那长长的石路吗/我问/大刀还在乡场上舞动吗/春风吹拂/殷红的血/一年一度是否仍然在催开/门前的杜鹃/清明雨细/是菜花把天空染成一片金黄/还是天空把土地映成一片璀璨”。诗人对于历史的回望与追问，都是用具体场面和绚丽色彩的密匝交织来呈现的，从而自如地穿梭于生动的现实与同样生动的历史之间，用饱满润泽、感情充沛的诗句寄托无尽的情思。

程步涛在《记住那些地方》中还写了《秦皇陵》《灞桥》《天堂寨》《八公山》《什刹海》《风景中的风景》《将军与遇难的乡亲》《挺立的树和挺立的人》《古城墙上的鼓书艺人》《哭泣的坠琴》《哀悼：以国家的名义》等佳作，其思想的触角与诗意的藤蔓不断地四出伸展。如《唱给小岗的歌》：“那是思想的闪电啊/照亮小岗/也照亮中国的农村/为了命运的缰绳/能攥在自己手里/为了祖祖辈辈的梦/能变成现实/变成/美丽的画卷/和壮丽的诗句。”其内含是相当丰富的。再如《我们的旗帜我们的誓言》：“我们还能再次赢得全部的民心吗/还能像当年/不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不叹息一战一役的输赢/用冲锋号集合百万千万的猛士/用旗帜/召唤拥戴/召唤大公无私的精神。”这样的诗句显然富含着对重大现实问题的思考，具有振聋发聩的力量。

不可能详尽地对《记住那些地方》中的诗作逐一进行点评，仅以数篇即可以见出诗集的情感指向与艺术质量。诗集的名字叫《记住那些地方》我想是别具深意的，记住那些地方，这些地方又是哪些地方，为什么要记住这些地方，这显然是为诗人的生活视野和价值取向所决定的。程步涛把自己观察与思考的目光对准了与中国革命战争历史，以及中国古代历史相关的地方，以其为坐标，从历史与现实的角度进行现代性的阐发，诗人所持有的立场与观点，也就在其诗篇中明明白白地反映了出来。为什么要“记住那些地方”，正在于那些地方仍然具有重要的现实价值和不可忘却的意义。那些地方在诗人心中是神圣的，即使是经过了无情风雨的剥蚀，也是不可动摇的，所以我们从诗集中读出了诗人的忧思，更看到了他的执着。其创作实践或许可以启示我们，在众说纷纭的面前，军旅诗人必须有坚定的立场和明辨是非的能力，不能惑乱了自己的历史观和价值观。并且进而要以新的思考与抒情，写出新的发现和感受，使军旅题材的诗歌创作焕发出新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