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莲
2012年的一天,杨凤田叔叔约我一起去说服爸爸写回忆录,这次爸爸终于答应了。这一年爸爸85岁,他开玩笑说他在创造叶家的长寿纪录。
在这之前有心的爸爸已经开始给我们讲他的身世。2004年12月底,全家在广东从化休假,爸爸将我、妹妹叶梅、我的老公张志扬和我们的儿子张欣挺聚在他身边,讲他和爷爷、奶奶、叔叔、姑姑,后来是妈妈一起走过的路。爸爸每天讲一段,持续了好几天,妈妈在一旁补充,我做笔记。
爸爸说,1946年他19岁时在佳木斯与妈妈相识,同在东北民主联军总司令部附设外国语学校学习俄文。1948年一起去苏联留学,爸爸在莫斯科航空学院,妈妈在莫斯科建筑工程学院。这期间,爸爸给妈妈写了许多情书,直到1954年12月11日在莫斯科结婚。爸爸和妈妈分别于1955年和1956年回国,将家安在沈阳皇姑区三台子,一年后有了我。
为了确认爸爸妈妈的结婚日,我将手机上的日历一年年地倒回到20世纪50年代中下叶,儿时的往事再次浮现出来。
在我出生前几个月,妈妈找来了杏姑阿姨帮忙。据杏姑阿姨回忆,妈妈生我时两天两夜难产,爸爸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耳朵是我的!”小时候爸爸喜欢用舔湿的手绢擦我的脸;我牙牙学语自说自话,爸爸珍惜地用录音机录下收藏。一天中午爸爸垂头丧气地回家说自行车丢了,他马上去派出所报了案,下午派出所就将自行车送回来了。20世纪50年代末自行车,特别是苏联的自行车不多,派出所办案就是如此有效。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今日,没有人会期待找得到。
1961年沈阳飞机设计所组建后,我们搬到皇姑区塔湾,那是一幢日本人建的二层小楼,用现在的话说是左右各一家的连体别墅。杏姑阿姨自己也有了一儿一女,都搬来与我们一起住,尽管是三年困难时期,三个孩子一起玩还是很开心。一天杏姑阿姨难得做了一小碗鸡蛋炒米饭,盛出大部分给爸爸,小部分给我。爸爸见了很不高兴,说东西再少每个孩子都要有一份。周日晚上爸爸喜欢招呼邻居小朋友们在客厅坐下,给大家放映苏联带回来的童话幻灯片,记得有《皇帝的新衣》《白雪公主》,等等。爸爸既是放映员,又是翻译。他用真善美这些人类朴实的价值观无声地滋润着孩子们幼小的心田。大雪后,坐上爸爸从苏联带回的雪爬犁,精制的围栏在阳光下闪耀着金属的光芒,木制格栅座在白雪的映衬下格外红艳,爸爸在前面拉着飞跑,我在后面欢呼雀跃。
每家的前院都有杏树和桃树,后院是樱桃树,家家都种各种农作物。比如玉米、向日葵、豆角、西红柿、黄瓜、土豆、红薯,等等。爸爸会早早起来干地里的活,我们一起翻地、播种、浇水、施肥、除草,给豆角、西红柿、黄瓜搭架子,捉虫,一起享受收获的喜悦。除了种地,爸爸还带着我们一起养鸡,靠着房后墙是一个又高又长的水泥花池,爸爸借着花池一端盖了鸡窝。我们养了七只鸡,每天最高兴的事情是去捡母鸡刚下出来的热鸡蛋。妈妈下班回来都是走路,这群鸡远远地看到妈妈会飞奔过去,迎妈妈回家。我们为鸡准备吃的,夏天要挖野菜,冬天则去捡废弃的冻白菜。20世纪60年代的东北靠三样菜过冬——白菜、萝卜、土豆,而且要在入冬的时候储备好过冬的用量。為了储存冬菜,爸爸和我们一起挖菜窖,要挖一人多深,还要找各种盖顶的材料,是不小的工程。在孩子的眼里,自己动手建的是一座神秘的地宫,想象中通往格林童话中用饼干和糖果建造的房子,或通往看了无数遍的《地道战》中的地道。
我们从爸爸那学会公平正直、平等待人、体谅他人,若有一丝怠慢,他都会严厉地批评;我们从妈妈那学到直率包容,考试没有考好,无意中闯了祸,总能在妈妈那得到理解和宽慰。家规不成文却不能违背,比如妈妈上桌前谁也不能动筷子,碗里不可以剩一粒米;不可以像别的孩子一样随口就说“向毛主席保证”;衣服破了补了再穿,那是一个以出身定乾坤,以服饰划阶级的荒谬时代,看到许多小朋友都穿“的确凉”了,我只有羡慕的份。
二楼爸爸妈妈卧室隔壁是个小书房,那是爸爸洗照片的小天地,我和爸爸一起在那里度过了不少夜晚。因为没有暗房,一切要等到天黑后才能开始。这之前要准备好需要的一切,包括从照相馆取回来冲好的135底片、放大机、显影盘和显影粉、定影盘和定影粉、相纸和裁纸机等,外加一小碟花生,爸爸玩的时候也不耽误吃。在当今数字摄影时代,照片随拍随看,就是那么简单,当年要看庐山真面目可没那么容易。对于我,洗照片是一个发现之旅,令人刺激。首先通过放大机投影,才第一次清楚地看到拍照的结果;曝光后等待着相纸在显影液中慢慢呈现出影像,影像达到足够饱和后立即放入定影盘,早一秒没显够,晚一秒显过了,掌握好时间恰到好处是个技术活,师徒二人常常忙到深夜不在话下。
1964年9月的一天我放学回来,杏姑阿姨让我赶快上楼去看,家里又添了一个小妹妹!继续以花为名,妹妹取名梅。我出生时,苏联专家朋友送来一只造型精美的莲花瓷盘,父母因此为我取名莲。
在妹妹只有两岁多的时候“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对于9岁的我,“文革”是以噩梦的形式开始的……一天半夜我们全家被从被窝里拉起来,被命令站在床边不许动。一群人开始疯狂地翻箱倒柜,将东西翻出来扔在地上。这以后父母开始自毁,重点毁掉从苏联带回来的东西,包括唱片、妈妈的布拉吉(连衣裙)、高跟鞋和靴子,等等。爸爸将一些心爱小物件送到杏姑阿姨家收藏,有奶奶生前戴过的一条翡翠金项链,还有两盘录有我牙牙学语的录音带。一天爸爸回来坐在小凳子上低头换鞋,我突然看到爸爸的脖子后面一道一道血印,我摸着爸爸的脖子问发生了什么,爸爸说在批斗(批判斗争)会上,造反派给他挂了很重的大牌子,用一根细细的铁丝挂在脖子上,牌子上面写着叶正大里通外国,名字上还要打上红叉。当时天气很热,爸爸听到台下的人们一直在喊叶正大里通外国,爸爸摇头表示不同意,有人上来就抽打爸爸的脸。没有多久爸爸和妈妈就被关进牛棚,不允许回家了,家里只剩下我们称为姥姥的保姆李大贵带着我和妹妹。武斗开始了,红色造反团和大军一方在我们住的楼前、一方在楼后,藏在树后的战斗队员们背着军挎包,掏出里面的大石块,向投手榴弹一样扔向对方。我从前窗跑到后窗看热闹,这可急坏了姥姥,不由分说将我和妹妹按在没有窗户的厕所旁。一天,一个自称是关押爸爸的人来家里,说爸爸要他来取文件包。姥姥很警觉,坚持不见人不给包,来人只得同意由姥姥自己拿着爸爸的文件包跟他走一趟,亲手将包交给爸爸。家里的主心骨一走,我的心里开始七上八下没着落,万一这是陷阱姥姥出事,我怎么带妹妹呢?直到姥姥安全回来,大家才松了一口气。在这种紧张状态下度日如年,姥姥决定带我和妹妹去她自己家避难。记得我们出走那一天像是在逃离敌占区,为了不引起别人怀疑,只带了一点随身衣物,走在所里的中央马路上,周围空无一人,静得只听到自己心脏的跳动声。“文革”结束后,父母非常感激姥姥在危难中的救助之恩,将珍藏多年的奶奶的一件灰鼠皮大衣送给了姥姥。
1973年5月,爸爸从601所调到三机部六院工作,我们全家从沈阳搬到北京北苑。没多久爸爸又调到国防工办工作。1976年我们家搬到西便门国务院宿舍3组16号,邻居大多是民主人士或民国遗老遗少,有一些是家里的世交,包括住在隔壁的彭泽民夫人翁会巧,我们叫她彭奶奶,彭泽民是近代爱国侨领、农工党创始人之一。还有后面一幢楼里的廖仲恺的女儿廖梦醒,当时老人家己年近80岁,与女儿李湄住在一起。每次爸爸去看她,老人家都称自己喝水是“牛饮”。廖梦醒家的楼上住着冯玉祥的女儿冯理达和她的丈夫——著名经济学家罗元铮,他们与爸爸妈妈同是20世纪40年代末中国第一批留苏学生。在他们家聚会是令人愉快的,吃得很简单,可能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这时罗叔叔会即兴为大家弹奏钢琴,或是古典名曲或是中国民歌,理达阿姨和大伙会随唱。
爸爸兄妹六人除了放光叔叔在上海其余都在北京,每年过年爸爸都会召集兄妹们来家里聚会。剑眉姑姑跟周恩来总理的厨子学得一手好厨艺,每次都会大显身手,一只鸭子一席宴,令人叫绝。五兄妹好像约定了一样,都是四口之家,人太多只好分开坐,大人们一桌,孩子们一桌。这样的年度全家聚会一直延续到1983年改革开放,华明叔叔去深圳创办先科公司,剑眉姑姑同年也去了深圳。
我们20世纪70年代搬到北京后与带妹妹的保姆姥姥失去了联系。20世纪80年代的一天,家里接到国防工办值班室的电话,说一位叫李大贵的老奶奶在京找我们。原来姥姥想我們了,特别想看看她亲手带大的叶梅,但又不知如何联系我们。老人家进京后直奔中南海,告诉警卫找叶挺的儿子叶正大,门卫转告邓颖超办公室,这才有了国防工办值班室打来的电话,80年代民风之质朴可见一斑。
带我的杏姑阿姨在我出生前来到我们家,半个世纪以来从未断过来往,与我们家三代人结下了不解之缘。“文革”后期妈妈去“五七干校”劳动改造,妹妹就住在杏姑阿姨家,1986年我的儿子欣挺出生后杏姑阿姨曾帮忙照顾,2009年妈妈去世前仍是杏姑阿姨伴随妈妈左右。
1984年5月我和志扬准备结婚,但是没有地方住。爸爸为此专门开了家庭会,爸爸表示支持我们结婚,并帮助我们解决房子问题。爸爸建议将阳台改为厨房,厨房改饭厅,饭厅改为婚房。爸爸这样慷慨的支持,令我和志扬非常感动。我们父女之间从未直言爱,但是爸爸对儿女的爱尽在不言中。记得有一次爸爸妈妈送妹妹叶梅去机场,行李很重车有些超载,爸爸二话没说自己从车上下来,改乘公共汽车。如果妈妈出差,爸爸会格外细心地照顾我们,晚上会帮我们拉好窗帘。志扬去美国出差,临行前爸爸照例会过来看看是否准备停当,还亲手帮志扬捆行李。
爸爸和妈妈相识63年,在他们共同走过生活的55年里相濡以沫,妈妈快语直言,爸爸慢条斯理,从未见高声争执。不论外部世界如何动荡,在爸爸和妈妈编织的爱巢里,我和妹妹在爱的沐浴下长大。2009年3月至6月是妈妈癌症晚期最后的日子,妈妈戴着呼吸机不能说话,爸爸会静静地拉着妈妈的手,俩人深情地、久久地对视着,说话倒成了多余,我用相机将这一刻永久地定格下来。可惜我再没有机会对妈妈讲,但庆幸能够在这里在爸爸86岁生日这一天告诉爸爸,人生若有来世,我还做您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