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昌学
卜昌林与我们同辈,往上算六七辈应该还属同一个祖宗,是距我们卜家河村上坡不远处约有20华里的孟家庄村人。1952年,卜昌林作为一名中国人民志愿军战士赴朝鲜参加了“抗美援朝”战争,最终把一条腿留在朝鲜战场上,被志愿军总部授予一等功臣、二级战斗英雄称号并光荣退休。
卜昌林退伍后,作为战斗英雄,地方政府自然十分重视,不仅为他配置了当时从苏联进口的最先进的不锈钢假肢,还为他在战场上被打豁了的牙齿镶上了明晃晃的金牙。同时,由地方政府根据他的个人意愿迁移户口,由落户所在地的生产大队对其吃喝拉撒实现全包,这在当时对于地方政府来说都是最好的待遇。
卜昌林拄着拐杖,拖着假肢,一瘸一拐地经过卜家河时,看上了我们村这个草肥水美、民风淳朴的地方,于是就决定留在这儿了。卜昌林在卜家河村居住了快20年后,我们这一群小毛孩子才开始相继出世。因卜昌林乳名叫“桐林”,村里大人们都习惯喊他的乳名“桐林”。我们这群小毛孩子也随着大人叫他“桐林哥”。但我们中间还有大点的孩子恶作剧地给卜昌林起了外号“铜腿”,我们小时候不懂事,有时背地里我们也喊他“铜腿”,但当面是绝不敢叫的。
当然,我们背地里喊卜昌林的外号“铜腿”,那是因为我们还知道卜昌林的许多秘密。别人看卜昌林平时拄着拐杖走路,虽然一瘸一拐,但至少两条腿看起来还是健全的。可我们知道,卜昌林的右腿是从大腿根部稍往外处完全截断后,又安装了一个从苏联进口的不锈钢假肢。卜昌林平时十分讲究,即便是假肢,他也要穿上长腿袜,套上大皮靴,外穿整洁的蓝咔叽布长裤,任谁也看不出来丝毫破绽。我们还曾看到不相熟的村民当面要掀开他的长裤看他的假肢是什么样时,竟惹得卜昌林大发雷霆,以后谁也不敢掀他的裤管了。
可我们却不一样,我们这群小毛孩子趁卜昌林在外面打牌之机,曾偷偷溜到他的卧室里秘密侦察过,很快地,我们发现在他卧室的墙上还挂着一条惟妙惟肖、形象逼真的交替使用的另外一条假肢,就像从别人大腿上砍下一条腿经过风干后直接挂在墙上一样,看起来是那样逼真和阴森恐怖。我们还大着胆子胆战心惊地去摸过那条腿,触手冰凉,令人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而且,我们小伙伴中间还有个别胆子大的甚至还爬上卜昌林家二层阁楼上,发现楼上还有第三条崭新的备用假肢,包装严实,从来不曾使用过。可我们大多数毛孩子毕竟人小胆子也不算太大,不敢爬上二楼去探究一下。但这对于我们这群小毛孩来说,已经是了不起的秘密了。当然,卜昌林在给自己安装假肢时,也从不避讳我们。我们看到,卜昌林把那条截肢后已然枯萎的右腿杆一层层缠上白色细麻布,估量缠绕的厚度差不多了,然后往假肢的空管里一插,再上下锁扣扣住,就可以正常行走了。
自我们开始记事起,我们就知道,卜昌林居住的房子是我们这个四合院里最好的房子,而且在我们村里也是最好的房子。整座房为木头打造,虽不能说雕梁绣柱,飞阁流丹,却也是古香古色,精巧别致,窗棂上头还装有精致的镂雕。据说,这房子是民国时期旧式地主家的房子,新中国成立后把地主赶走后收归集体所有。战斗英雄卜昌林落户到我们村,自然受到最隆重的待遇,住最好的房子,吃最好的口粮。
卜昌林作为战斗英雄,吃喝拉撒大队全包,衣食自然无忧。卜昌林经常穿着整洁的蓝色咔叽布中山装,拄着拐杖,在村里到处转悠,见到有闲人陪他聊天打牌,卜昌林就从腰包里掏出用桐油浸过的扑克牌与大家消磨时光。
卜昌林打牌极为认真,输赢看得很重,如果对家出错牌了,卜昌林就吹胡子瞪眼,大声争吵,如果对家配合赢了,卜昌林就笑呵呵地,那嘴里镶着的金牙就不时地露出来,闪着金色的光芒。我们老家流传很久的歇后语:腰里别副牌——谁说跟谁来,大意是浑人,谁都不怕,谁都敢惹的意思。我想这句歇后语应该是从卜昌林那儿演绎出来的。
但是,除了打牌外,很多時候村里大人们还是能够与卜昌林和睦相处的,尤其是我们这些小孩子,我们也喜欢经常围坐在村头的大柳树下听卜昌林讲他战争前线所经历的事迹,他讲得眉飞色舞,绘声绘色,以至于使我们这些顽皮的孩子对战斗英雄卜昌林充满了由衷的神往。因为卜昌林虽然是孟家庄村人,但他居住在我们卜家河,就是我们卜家河村的英雄。每逢春节过年时,卜家河村生产大队都要安排大队干部带着年货敲锣打鼓到复员军人和烈属家庭进行新年慰问。我们这群半大不小的孩子就喜欢随着乐鼓队跑前跑后的看热闹。当乐鼓队行进到我们生产二队的村口时,我们都要飞奔跑到前面,我们大声地喊道:“桐林哥,吹鼓手快进村了,赶快准备。”卜昌林闻听那悠扬激越的唢呐声由远及近,他笑呵呵地拄着拐杖蹁腿跨过门槛,站在门口用目光远远地迎接乐鼓队。而我们也早已帮他把迎接的鞭炮摆布好,只待那慰问的队伍前脚一踏进院子,我们就开始点燃鞭炮。卜昌林自己从不抽烟,但每当这时候,他也早早准备了香烟,把包烟的金箔纸撕开,做好待客的准备。
我认为,这也是我们童年记忆中最快乐的一件事情,战斗英雄卜昌林不仅落户在我们生产大队,而且还是落户在我们这个四合院里,成为我们的邻居,这使我们更是感到无比的自豪。像这样的显耀资本对于我们那时的小毛孩来说,也不是谁都可以显摆的。而且,更为重要的是,我们还可以品尝到战斗英雄卜昌林鲜香无比的可口饭菜。但是,我们当时还是小孩子,我们还没学会愧疚,我们也知道背地里叫他外号“铜腿”不太妥当。可当时,我们跟着我们这个四合院里半大的孩子叫他的外号“铜腿”我们感觉很拉风。不过,我们也曾经一度商量过要少叫卜昌林的外号“铜腿”,尤其不允许村外的孩子们叫这个外号。
那时候天的确很蓝,日子也过得很慢,虽然大家都很贫穷,但也没太多烦恼。我们那时都还小,不知道为什么当时生产队社员们都是没日没夜地干活,却依然是那样的贫穷。我记得节俭的母亲能够一瓶香油吃一年,她经常用一根筷子伸进油瓶里去蘸一下,放到开水里摆一摆漂几星油花就算着油了。
这样艰苦的社会环境,也许对于大人们来说是一种习惯,而对我们小孩子来说,直接导致了我们的味蕾变得十分敏感。我们很快发现,卜昌林做的饭是我们整个卜家河村最好吃的饭,他炒的饭菜,金黄灿烂,泛着诱人的油光。那时候,在我们这个大杂院里,共有六七个年纪相仿、半大不小的孩子,有时候,我们几个小孩子一看到卜昌林做的饭快要好了,就齐刷刷地挤坐在他家的门槛上,卜昌林让我们每人伸出一只小手,用勺子在每个小手上倒一勺炒米饭,让我们吃得津津有味,唇齿生香,流连忘返。有时候,卜昌林一时心血来潮,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把胳膊端平,对我们说,只要我们谁能够把他平伸着的胳膊压下来,谁就可以到他家吃饭。可是,我们就算把整个身子的重量像荡秋千一样坠挂到卜昌林平伸的胳膊上,我们谁也无法撼动他胳膊半分。每到这时候,卜昌林都是呵呵地笑,流露出一脸的得意。但到午饭时刻,我们仍然涎着脸跑到卜昌林门前的空地里晃悠。卜昌林自然明白我们的意思,有时候,也喊我们过去分点饭菜,有时候,他也烦了,高门大嗓地撵我们。
但我们总是变着花样到卜昌林家蹭饭,有时候端着自家做的红薯、苞谷糁等粗茶淡饭与卜昌林换饭吃。有时候就在家里没理由地哭闹,不吃饭,大人哄半天哄不住,不耐烦了,就问到底想要什么,我们就央求家里大人到卜昌林那儿去换饭回来,但这样的情况也只能偶尔使用,解解眼前馋罢了,不能经常使用。
卜昌林烦不胜烦,可我们那时都还是小孩子,我们都体会不了卜昌林的艰难。但我们稍大点,我们也知道,他过得也不容易,队里给他分得的粮食,他单身一个也要吃要喝,据说他在孟家庄村还有一个弟弟比他还困难,也没有说上媳妇。我们也知道,卜昌林其实并不吝啬,我们的小伙伴杨五子的奶奶生病了,没有细米细面做病号饭,杨五子家里人到卜昌林家借点细粮,他也不要还,说给换点红薯、苞谷就行了。有一次,卜昌林对我母亲说:“朱大婶,麻烦你帮我做两双鞋子,我把家里这个椅子送给你。”我母亲说:“都是乡里乡亲,抽时间帮你做了,要你啥椅子。”那时,我们家姊妹众多,家庭也很困难,所有家庭人员穿用布鞋都靠母亲自纳鞋底手工制作。但母亲仍抽出时间,帮卜昌林做了两双鞋,当然,也不可能要报酬的。还有,我老余大叔常年为卜昌林义务挑水,也从不要任何报酬。像这些邻里相互帮助的小事不胜枚举,使我们所居住的这个四合院显得十分温馨和谐,在我们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温暖的记忆。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开始也到村上的学前班去混了,当然,我们那时不可能有幼儿园,只能反复在学前班混,直到年龄够了才真正上一年级。我们一群孩子常常围着学校里发的一个皮球跑来跑去,因为有了更吸引人的地方,我们也不再纠缠到卜昌林家蹭饭吃了,但卜昌林遇到我们时仍然会主动给我们点吃的,当然,那我们还是会毫不客气地。有一次,我从卜昌林家门前走过,我看到卜昌林正在做饭,我说,“桐林哥,还没吃饭?”卜昌林叫住我,说正在烙馍,让我等会儿吃一块。我自然拿了一块馍兴高采烈地往家中走去。路上,我遇到我正在卜家河小学教书的三哥,三哥问我在哪儿拿的馍。我说是桐林哥给我的。三哥听了,就不让我吃这块馍了,说是最近听村里说桐林哥得到了黄疸肝炎,传染性很强的。我虽然不知道黄疸肝炎到底是什么病,但听三哥这样说,惊吓得赶快把馍扔了。
我将卜昌林生病的事情告诉一起玩的小伙伴们,他们也都说才听家里大人说了这个事情。听大人说,黄疸肝炎在当时医疗技术下,根本治不好,而且有极强的传染性,甚至通过呼吸空气就可以传染。从那以后,我们这群小孩子再也不敢到卜昌林家门前玩耍了,我们老远地看到卜昌林就绕道躲开了。可是,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我们越来越感到了不安和内疚。我们感到,当我们开始躲着卜昌林时,我们觉得有点残忍地抛弃了我们这个朋友。我们也感觉到,卜昌林远远望着我们眼神所流露出来的期盼,我们也能隐约感觉得到,他多么想让我们还像过去一样尽情地分享他做的美食呀。于是,我们这个四合院里的七个小伙伴约到一起商量,我们认为,桐林哥一直以来,都是我们心中的英雄和好朋友,为什么我们要在他生病时孤立他呢?而且,我们认为,桐林哥的病应该没有大人们说的那样可怕,老余大叔不還是天天在帮他担水吗?老余大叔为啥不怕。
尽管我们已经变得不太好吃了,可是,为了表达我们从来不曾孤立和嫌弃过他,我们商量决定冒着被传染重病可能死亡的危险再到卜昌林家蹭吃一次。我们一行七个毛孩子齐刷刷地跑到卜昌林家门口喊道:“桐林哥,最近做啥好吃的了,中午好想再吃你做的饭菜呀。”卜昌林看我们到了,他蜡黄的脸上绽放出异彩,眉毛皱纹里都含着笑,他乐呵呵地说:“好哇,难得你们今天都又聚到一处,我给你们做最拿手的锅盔烙馍。”我们开始还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有点害怕病菌飞到我们的鼻孔里。可是,当我们帮他在炉膛里燃起熊熊的火焰,我们看到他娴熟的手势,把一个烙得焦黄的锅盔馍完整地翻扣过来,脸上荡漾着幸福的微笑。于是,我们就忍不住拿起焦黄的馍大嚼起来,我们很快被这种温暖的气氛融化了。相对于我们那充满艰辛而又真挚温暖的童年,我们看到卜昌林双鬓已然霜白,已经不可能再伸展着胳膊让我们坠到上面了,我们知道,这个战斗英雄已经老了,而且他孑然一身,重病在身,我们又怎能忘却和抛弃这位伴随着我们童年成长的这位英雄和朋友。
从此,我们不再绕道卜昌林了,我们会主动经过卜昌林的大门口与他热情地打招呼,有时,我们也偶尔去帮忙做点事,但我们已不再去他那儿蹭吃蹭喝了,作为小孩子我们当然也还有更快乐的事情要做。不过,幸运的是,我们这群小毛孩子后来也并没有因与卜昌林的频繁接触而传染上黄疸肝炎。夏日里,我们一溜儿七个小伙伴就赤裸着身子泡在门前的河道里,我们仰躺在水里挺着肚皮,感受那清凉的水流滑过肚皮,间或有小鱼儿在我们的腿弯处穿梭,我们伸手却始终抓不住,毒辣的太阳把我们的皮肤晒得黝黑。当然,我们还发现了更大的秘密,第三生产队种植的西瓜地里已长出拳头大小的西瓜,我们悄悄摘下大小不等的七个小西瓜,像梁山泊的英雄排座次那样,按年龄大小分发下去,我们用石头砸开尚不成熟泛着白色瓤的瓜瓤,一股子苦涩味。可我们管不了这么多,当时我们太过幼小,我们感受不了瓜农的辛苦,有的只是年少猎奇收获的一份喜悦,这简直成了我们夏日里到河道里洗澡的最大的娱乐项目,当然,我们也偶然会打开一个泛着红瓤的西瓜,禁不住欣喜若狂。
又一次,我们又到河道里洗澡,我们玩到太阳落山时,我们看到老余大叔远远地到河里挑水,老余大叔经常帮助桐林哥挑水,一开始我们并没在意,我们看到老余大叔连续挑了几挑水,忍不住大声问道,老余叔,你挑这么多水干啥,老余说,桐林死了,队里在料理后事呢。
我们几个泥猴子听了,爬起来都朝院子里跑,我们看到卜昌林的屋子一边已铺着厚厚的稻草,稻草上铺着被单,卜昌林已被放躺在上面,蜡黄的脸上盖着火纸。我们这群泥猴子突然感觉像失去了一个最好的伙伴,我们想到那艰苦的岁月在桐林哥那儿蹭吃蹭喝,想到在卜昌林的楼上翻箱倒柜,想到吊坠在他的胳膊上他嗬嗬的笑声,想到他严厉的脾气和宽厚的容颜,我们那时已大记事,我们感觉这个伴我们度过最艰难岁月和让我们拥有美好回忆的伙伴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们这群毛孩子一溜儿靠在屋檐下忍不住呜呜地哭起来,泪水和着满脸尚没洗净的泥污,使我们的样子看起来像个大花脸,十分滑稽,但是,我们当时并没有感到多么可笑,也没有大人们来嘲笑我们。
可是,没想到后来还发生了另外一件对于我们来说影响重大的事情,有杨溪铺镇上的人听说卜昌林去世了,就找到村里干部说有一个亲戚腿截肢了,看能否把卜昌林使用过的假肢借去使用。我们认为,卜昌林作为战斗英雄,他的私人用品要随身带走,生产队凭什么要借给别人呢。可我们这群小孩子根本拗不过大人,队里干部说,卜昌林已经给他装了一个假肢,而且人已离世了,给别人一个又有啥妨碍呢!眼看着卜昌林的假肢被别人拿走,这让我们感到十分愤怒。但是,天擦黑的时候,那人又把假肢还回来,说是长短比例配不上套,套上假肢还不如不套。我们这群小孩子听了,破涕为笑。我们逢人便自豪地说,开什么玩笑,桐林哥是我们卜家河的战斗英雄,那是国家为他专门从苏联特制的铜腿,又岂是别人随便可以使用的,这为我们这个四合院的小伙伴们又增添了新的骄傲资本。
许多年后的某一天晚上,我们几个儿时的伙伴再次聚集在一起,我们忆起儿时的时光,不自觉又谈论起卜昌林来,好像这是我们快乐童年时光永远无法绕过的一个话题。我们约定,抽个时间一起去卜昌林的坟前祭拜一下。
于是,在一个清明节的一天,我们相约回到了卜家河,我们看到,卜昌林的坟上已长满了厚厚的野草,但是在略显荒凉的坟頭上,我们看到新挂上的几络清明时节寄托哀思的白色的纸幔,地上新烧的纸钱灰烬尚存。于是,我们在他的坟头,再添几络纸幔,点燃了火纸钱,我们双膝跪下,轻声地说,桐林哥,我们来看你了。那燃烧过的火纸袅袅,飘散在空中,仿佛在叙说一个久远的故事。我们知道,不仅我们没有忘记这个伙伴,整个卜家河村的人都没有忘记。因为,卜昌林不仅是我们的伙伴,更重要的是,他是我们卜家河村的英雄,更是时代的英雄,历史也不会忘记,也不应该被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