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烛
秭归
我不说我去过湖北,我说我去过楚国。我不说我去过秭归,我说我去过老家。我不说我读过屈原的诗,我说我见过屈原。我不说我是诗人,我说我跟屈原是精神上的同乡。我不说我在过端午节,我说我在过诗人节。给屈原过节就是给自己过节。我不说读翻译诗就像吃西餐,我说读诗经楚辞,唐诗宋词,就像吃粽子。我不说粽子在锅里煮过的,我说它在长江里煮过。我不说屈原已死去两千多年,我说这位老诗人已两千多岁了。我不说他是被淹死的,我说他至今还在游泳。从长江的上游游到下游,又从入海口游到太平洋。他眼中的海有多蓝,我眼中的天就有多蓝。
屈原的故乡未通火车,我在宜昌下,转乘汽车,越过一道道山。屈原离家出走的时候,连汽车还没有呢,要么騎马,要么乘船,去一趟首都不容易。当我向秭归走去,看见屈原正迎面走来。脸上充满梦想,根本不像一个会寻死的人。是啊,那时候的屈原,比我现在的年纪还年轻。我根本不该把他当老人。在跟屈原擦身而过的瞬间,我忽然想:如果他没有动身离开故乡,千百年后,就不会有这么多人,向他的故乡涌来?他的一部分梦想是破灭了,却实现了另一部分没有梦想过的梦想。
我每年端午节去湖北秭归,都能看见那位扮演屈原的人,在各种纪念活动上朗诵《天问》。他可能是县剧团的演员,但他在表演的时候,肯定忘了自己是谁,而认定自己就是屈原的化身。虽然我没见过屈原,仍觉得他跟屈原长得太像了,他穿着戏服,非常合身。不,我觉得那就是屈原穿过的衣服。他用浓重的湖北口音吟诗,那也是古楚国的方言。屈原当年就是这么抑扬顿挫地说话的。他站在舞台上,一遍又一遍地问天,我真希望他还能再提几个屈原没问完的问题。当他下台、卸妆、换上休闲服,我一边向他致敬,一边还希望他把屈原进行到底。至少在我眼里,他不是湖北人,他是楚人。他不是艺人,他是诗人。在这个诗人越来越少的年代,能有一个扮演诗人的人,也是值得庆祝的胜利。屈原,这个伟大的失败者,多么需要一点哪怕微乎其微的胜利。虽然他生前无法拥有,就让我们在他死后加倍补偿吧。也许屈原并不需要后人的补偿,我们却需要通过补偿获得慰藉。
他们说这里是屈原的故乡。真的吗?屈原还能认得出它吗?两千多年,变化太大了。我只知道老秭归已沉在江底了。你不如指一指三峡库区,看哪一块水面笼罩住屈原出生的地方。他们说这里有屈原的衣冠冢。真的吗?真的埋着屈原半路上被风吹掉的帽子,跳水前脱在岸上的衣裳?墓可以是假的,碑可以是假的,刻在碑上的名字却是真的。只要这两个字是真的,思念就是真的。这两个字写在纸上、水上、石头上,无论写在哪里,哪里就是屈原的碑。
他的坟墓是水做的。墓前的碑也是水做的。他的名字刻在水上,一笔一画,长成了水草。不识字的鱼,从他墓前游过,亲吻着他的名字。我抬头,看了一眼从天上飞过的鸟。他也抬头,看了一眼从头顶游过的鱼。那些亲吻过他的名字的鱼,游着游着,就长出翅膀了。我的翅膀还没长出来,可我心里也有一些痒,想像鱼一样从他眼前游过,想像鸟一样从他头顶飞过。即使翅膀被水溅湿,变得沉重了,照样能低低地飞,高高地飞。一边飞,一边叽叽喳喳念叨着他的名字。
我把端午节当成诗歌史的新年,我看见古老的楚辞又翻开一页。沉睡的屈原,会在这一天醒来。不,他一直生活在我们中间。我把屈原当成诗人的祖先。我相信自己的血管里流着他的血。秭归注定也是我的老家,比老家更老的家。因为屈原在这里迎来生命中的第一天。“我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中国”。中国的诗人,还有一个共同的笔名,叫屈原!
我把秭归叫作诗圣地。作为屈原的故乡,秭归是诗的圣地。诗人中的诗人,必然是圣人。秭归是出圣人的地方。连续好几年的端午节,我都往秭归去。每次都像是朝圣。香溪还是那么香,九畹溪总使我想起《九歌》与《九章》,那都是圣水啊。它们应该通向长江的。长江应该通向大海的。大海应该通向人心的。仅仅因为多了一滴屈原的泪水,溪水、江水和海水全变了滋味,在我心里搅拌起来……我的眼睛,也变成了入海口。液体的《离骚》,在我脸上奔流。有时候比溪水还香,有时候比江水还甜,有时候,比海水还咸。
一个是战国的诗人,一个是大汉的美女,屈原和王昭君是邻居。九畹溪和香溪是邻居。可惜他们没生活在同一个时代,否则一个是竹马,一个是青梅,在三峡之间结伴游戏。诗人比美女还要爱美,还要爱照镜子,在井水里照镜子,在溪水里照镜子,最后,又到江水里照镜子去了。他住到镜子里去了,因为镜子最干净。镜子里面比镜子外面要干净。美女比诗人走得还远,走到山的外面,山的外面是水。走到水的外面,水的外面是长城。走到长城的外面,长城的外面是草原。她离屈原照过的那面镜子越来越远。那面镜子叫故乡。她抬起头,能远远地看见一面悬挂在夜空的镜子,月亮是故乡的投影。月亮里有山的影子,水的影子,还有在山水之间徘徊的诗人的影子。她知道,自己不久也会变成影子的。变成给诗人的影子做伴的影子。诗人是赤子啊,像骑着竹马一样骑着波浪,绕着故乡转一圈,又一圈,一年,又一年……远走的美女却回不来了。想家的时候只能看一眼月亮。月亮似乎比故乡离她更近一些呢。很多时候她连月亮都不敢看啊。刚刚抬头看一眼,心里已像青梅一样酸涩。
住得离三峡最近的诗人,神女峰是他的梦中情人。在他投江之后,两千多年之后,他的故乡也沉入江底了,成为三峡库区的一部分。哦,水国,他水中的祖国……他是被命运打倒的,可梦想还站着。“神女在等人?”“她在等谁呢?”我想告诉他们:“她在等那个青梅竹马的诗人。”是的,梦中情人在等梦见自己的人。游船驶过昔日秭归城的上空。我说:那个梦见神女峰的诗人,就在水底,继续做梦。此刻,他也正梦见我们,梦见一艘大船,就像从头顶飘过的一只风筝。
在西陵峡与巫峡之间,是诗人的故乡。它的名字叫秭归。在诗人与巫师之间,是亦诗亦巫的屈原。他的姐姐叫女媭,一位以爱呼风唤雨的女巫。屈原,每天都面对巫峡写诗,不知不觉,把诗炼成了一门完美的巫术。诗就是巫啊,巫就是诗啊。诗人的姐姐是女巫,女巫的弟弟是诗人。诗与巫的关系,是血缘关系。可如果没有爱,诗人会江郎才尽,巫师会破绽百出。我从云里雾里的巫峡,顺流而下,去秭归,向屈原和他的姐姐,学习怎样爱,怎样让爱变成神话。在爱与神话之间,江水滔滔,巫就是诗啊,诗就是巫啊。
你有姐姐,没有兄弟。可我一直把你当成老哥哥。你的姐姐就是我的姐姐,她又回娘家了,每天都站在村头等你,没有等到你,却等来了我。她问我:“看见我的弟弟了吗?瞧你走过来的样子,我差点把你当成他了。”即使做个小诗人也是幸福的,不仅多了一位兄长,还多了一位姐姐。老哥哥啊,为了不让姐姐失望,我也要把你没写完的诗继续写下去。我也要越来越像你。你的父老乡亲就是我的父老乡亲,他们耕田的时候想你,包粽子的时候想你,赛龙舟的时候想你。一听说我也写诗,立马把我当成亲戚:“多一些诗人好啊,免得他孤苦伶仃……”老哥哥啊,今天是端午节,就让我暂时代表你,在家乡的田埂上多走几趟吧。你的乡愁就是我的乡愁,我的乡愁甚至更深了一层:可以在想象中代替你还乡,却无法代替你,去承受那人間最大的委屈。老哥哥啊,还是想开一点吧,江水早已把天地洗得干干净净。你爱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仍然在爱你。你爱得没错啊。只有错过了的爱,没有爱过了的错。
离开秭归已经很久了,可你还是一个大男孩,经常想家。一想家就想哭。别人都喊你三闾大夫,可你还是一个大男孩,不会说谎,而且听到谎言就难受。一转身,《离骚》已经构成巅峰,可你还是一个大男孩,总想爬更高的山。最好腾云驾雾。投江时已经七十多岁了,可你还是一个大男孩,总也长不大,总也想不开。我经常忘掉你是老诗人,觉得你还是一个大男孩,做的梦都老了,可做梦的人还没老。唉,虽然我也写诗,跟你一比,只能算老男人了。剩余的梦全部加起来,还够不上你的一个零头。
秭归屈原祠的屈原铜像,让我想起战国。群雄追逐的九鼎,不知去向。吴王金戈越王剑,不知去向。楚国的编钟,不知去向。荆轲投出的匕首,不知去向。秦始皇收缴六国兵器熔铸的十二个铜人,不知去向……春秋战国,血与火冶炼的青铜时代,分了又合,合了又分,不知去向。只剩下这一块沉甸甸的青铜,在火里烤过,在水里淬过,在风里雨里等待着,等待着自己变成一个人。等待着自己睁开眼睛,露出笑容。等待着自己,慢慢地长出一颗诗人的心。青铜时代的诗人啊,只有你没有生锈。长江从你脚下流过,银河从你头顶流过,泪水从你脸上流过,没完没了。你仿佛已经站立了两千年,还是无法迈出一步。不,你一直在原地行走,一刻也没有停下。青铜时代的诗人啊,只有你还在站着,还在走着。当你沿着长江走去,江水停止了流动。
你不想成为雕像,无论是青铜的,还是汉白玉的。你不想失去体温,不想变得麻木,宁愿忍受谣言像一千根针在扎你,伤口能渗出血来。即使变成铁打的,你还是会喊疼,你的心还是肉长的。“诗人的眼里有一片苦海啊,他愿意与之共沉浮,不想成为它的岸。”走了那么远,终于在湖畔站住了,就像一大块天外飞来的陨石,经历了雷鸣电闪,你的五官、体形,都是火雕刻出来的。你不想停住脚步,还准备再一次走向苦海,正做着徒劳的挣扎。你不是普通的石头,你是一颗敢死的星星,在流浪途中把自己烧干净了。“它失去了光、失去了热,变冷了?”“不,摸上去好像还有一些烫……”
别人的路你是走不通的,你只能选择水路回家:把水当成水,把水当船,把水当成岸……你一边哭着一边游着,披头散发,在自己的泪水里游了一个又一个来回,还是没有找到故乡的小码头。它原来就在长江边啊,你是错过了,还是没有到达?在长江里游了一个又一个来回,你没有认出故乡,因为故乡也认不出你了。你在想,岸上的一溜茅草屋,怎么会变成几十层的高楼呢?故乡也在想:那个人怎么会变成一条鱼呢?虽然这条鱼,跟别的鱼还是有点不一样,一边游着,一边哭着……
云梦泽
月亮是最大的冷宫。你仿佛流放到月亮上,周围没有一个熟人。山绿得有点假,像画出来的?水也失真,水里的天空比天空还寂寞。岸芷汀兰编织一层又一层的花边,楚歌悠悠,弄得你心乱了。这能怪它们吗?怪自己吧:看什么,什么都是忧伤的。你刚出郢都走出来,又陷入云梦泽。你刚从迷宫走出来,又被打入冷宫。冷宫才是最大的迷宫啊:你找不到自己的王,找不到王的臣民与军队,最终,找不到自己了……“我是谁?从哪里来?怎么来到这里?”“谁是我,谁是我的前世或来生?”“这原本是湘夫人的宫殿啊,她在哪里呢?把无边的寂寞留给了我。”郢都远得不能再远了,相比而言,月亮似乎还近一些,召唤着这个找不到家的陌生人。月亮是天上的云梦泽,云梦泽是人间的广寒宫。天上的冷宫住着嫦娥,水里的冷宫住着屈原。唉,今天我给你送一件纸做的寒衣,你能收得到吗?
顾影自怜,云梦泽是一扇大得没边的铁窗啊,你够不着水里面的天空。有鱼游过,有鸟飞过,都在向你炫耀自由,可你不是它们的同类,你是楚囚。这个春天,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你被春天关在外面了,你把自己关在牢房里面了。这颗心,受伤受够了,变得像核桃一样硬一样自闭,怎么敲也敲不开呀。绕着云梦泽走了一圈又一圈,四处敲门,发出的都是墙壁的声音。花都开了,门还是不开啊。更郁闷的是,找不到门在哪里。每天看山,山无言,像是在面壁。每天看水,水无语,像是在面壁。抬头低头,总有一堵高墙迎面而立。如果连云梦泽这扇窗户都关上了,就真的死定了。“最大的孤独,莫过于连影子都背叛了自己……”投水的那一刻,分明想用头颅把铁窗给撞开啊。“看一看谁更硬!”
你这个诗疯子啊,围绕云梦泽走了一大圈,还不停下?仿佛一停下就唱不出歌了。云梦泽的水涨了,雾大了,你心里也有一团雾啊,迟迟不能化开。你唱出的歌声湿漉漉的,比雾还要朦胧,谁让你这么伤感啊?孤魂野鬼一样的疯子,离开了国王你就活不下去了?离开了人群你就活不下去了?是你疯了还是他们疯了?他们早就忘掉你是谁。你还是把歌唱给自己听吧。不管你绕着大泽怎么转悠,他们总是在你的对岸。你是因为写诗才疯了的,还是因为疯了才写诗的?诗就是牢骚啊,牢骚就是诗啊。难道你的牢骚多得连云梦泽也盛不下了?整天整夜在湖边唱歌的疯子啊,别尽想那些伤心事了,低下头,看一看开在路边的野花吧。摘一朵野花,戴在头上。你难道不会让自己高兴一点吗?雾大了,就骗一骗自己吧。
你是一条蚕,前半生吐的丝叫《离骚》,后半生吐的丝是汨罗江。诗句晶莹透亮,江水晶莹透亮,你才是源头啊。前半生,楚国是一片桑叶,你从湖北流浪到湖南,一边行走,一边吐丝。后半生,云梦泽是一片桑叶,你忽而浮出水面,忽而沉入水底,把缠绵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唉,你被自己吐出的丝给捆住了。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一个人被脚下的路给绊倒了。
下雨了,我想送一顶斗笠给你戴。没有淋雨的我,都知道你被雨淋着。被雨淋着的你,却不知道自己正淋着雨。在想什么啊?连避雨都不会的傻诗人。衣服淋湿了却毫无感觉。看见你面无表情在雨中走着,披头散发在江边走着,我真不知道能帮上什么忙。找一件蓑衣给你披上?或者把你行吟的模样画下来,留作纪念?我能画得出你,却画不出雨。若隐若现的雨啊,早就把你从里到外打湿了。渔父苦劝你好半天都不管用,难道我画出的线条,能够改变你的命运?笔直的雨丝,怎么拦也拦不住你扭曲的身影。只能说你心里有一场更大的雨,有一种不可抗的力……
问天,天不语。问地,地不语。问人,人不语。最后只好问自己:难道是我错了吗?自己也默默无语。错就错在你提出的都是没有答案的问题。诗人,靠提问而活着,却又被问题难倒了自己。在云梦泽,我踩着了屈原的脚印。在云梦泽,你梦见楚王,我梦见你。
九歌,把九首歌都唱了一遍,还是把一首歌唱了九遍?九歌,把九首歌唱了九遍,还准备把更多的歌唱更多遍。这是怎样的一种孤独啊?直到变成更多的孤独。九歌是一个人唱了九首歌,还是九个人唱着同一首歌?唱歌的人都是听歌的人,听歌的人也学会唱了,听歌的人更多了,唱歌的人也就更多了。更多的孤独使你忘掉孤独。谁赋予了你歌唱的使命?不是国王,不是巫师,甚至也不是你的母亲。你是第一个唱歌的人,无师自通。你是第一个唱歌的人,原本唱给自己听的。唱了九首,还没唱够。听了九遍,还没听够。唱着唱着,更多的人围过来听了。听着听着,更多的人跟着你唱了。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东君、河伯、云中君、山鬼……都是你歌唱的对象啊。即使国王、巫师、母亲都抛弃你了,他们仍然是最忠实的听众,鼓励你无休无止地唱下去。你的歌原本唱给不存在的人听的,不存在的人却因为你的歌唱而存在。
忧伤的时候,你就看一眼彩虹吧。可惜,那救生的浮桥不是每时每刻都有。没有彩虹的时候,你就看一眼太阳吧。虽然天上的火焰到了晚上上就没有了。没有太阳的时候,还有月亮可看。如果月亮也没有了,就看一眼星星吧。如月亮星星全没有了,你也不要放弃空空荡荡的天空。天空里什么都没有,又什么都有。屈原把你叫作云中君,当你看着更高的天,他在看你。他在水下看着你的一举一动,水中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没有。他看见你的忧伤,就忘掉了自己的忧伤。云中君啊,你能告诉他吗: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该怎么高兴起来呢?他把你当成自己的影子看,其实他本身就是你的倒影。
河伯老了,你变成河伯了。河伯老了,你也老了,变得像河伯一样老了。河水滔滔,好长好长的白头发啊。河伯老而又老了,你也老了,老得比河伯还要快一些。河伯变成老了的你,在大地上东奔西走。河水滔滔,好长好长的白胡子啊。东方有河伯,西方有河伯,北方有河伯,南方有河伯,河伯无所不在。有时候脾气好,有时候脾气坏。自从你老了,越来越把握不住自己的脾气了。流浪的路上,每遇见一条河,你都想上前打听一番,问它到哪里去,问它从哪里来。真希望它用家乡话回答你啊。如果不是从家乡流来,最好也能向家乡流去。代替你把两岸的村寨重新爱一遍。因为你想回也回不去了。河伯老了,你也老了。河伯变成你了,你变成河伯了。河伯把楚辞唱个没完没了,边唱边叹气。你为什么沉默呢?不知道河伯在想你吗?河伯还在,你却不在了。
你问天,天问谁?你问天问了十万个为什么,天不答。天只问:你是谁?你是谁的谁?是啊,我是谁?谁是我?你替天问自己。把自己难住了。你问天。是问了十万个为什么,还是把一个为什么问了十万遍?天问你:为什么有这么多为什么?在天的眼里,十万个为什么从来就没有标准答案。你在问天,天也在问你。天的问题,其实是你的问题的回音。可如果没有你,天多寂寞啊。如果连你这样的人都不闻不问,天该塌下来了吧?所以,即使旧的问题未解决,你还是要不断地提出新的问题。没有答案也没关系。答案是别人的,问题是自己的。我喜欢听你问天。天喜欢听你问自己。你先是问了十万个为什么,接着又把每一个为什么问了十万遍。
老天爷啊,你的眼睛瞎了吗?东方闹地震,南方发洪水,北方的蝗虫密集得像下雨一样,西方的沙尘暴还没停,又开始打仗……你为什么就是不管?难道你愿意天下大乱?越乱你就越高兴吗?你可以假装没看见,我看见了却没法忘掉呀,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感到疼啊。难道天真要塌下来了吗?老天爷啊,你的耳朵聋了吗?失去母亲的婴儿,饿得直哭啊。失去儿女的老人,在旷野上喊亡灵回家。可战场上的士兵还在击鼓鸣金拼命厮杀,他们明明不相识,为何愤怒得跟仇人一样?难道没听见有人求你下一场雨吗?还有人在求你:让他们的国王别再铁石心肠……你为什么不救救这些可怜的人呢?他们从来没有对不起你啊。你可以捂住耳朵,我却没法不伤心,只要有人哭,我也想哭了。老天爷啊,是你的心太硬,还是我的心太软?该怪你啥都不管,还是怪我管得太宽?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听不下去了,我都有些恨你了,掏出你的心来看一看吧,到底有没有啊?长的什么模样?唉,我们真是白爱了你一场!凭着一颗肉长的心,我都想骂你了。如果说的有什么不对,你就拿雷电劈我吧,拿冰雹砸我吧。可是如果我说对了,你就再不能这么下去了,再不能覺得人间的悲欢离合,与你无关……老天爷啊,快睁开眼睛看一看吧。唉,如果我不骂你,还有谁敢骂你呢?如果我不骂你,不替别人喊一喊,那我活着是干什么呢?
我做的梦,比云梦泽更大,浊浪滔天。我做梦的时候,整个楚国都在做梦,梦见一条船的沉没。梦游,就是在迷宫里怎么走也走不出来。和那些即将倾倒的宫殿相比,只有迷宫是不朽的。为了找到那迷路的王,我陷得更深,不能自拔。我必须往梦里装进云梦泽,装进整个楚国,才能放心地醒来。我想告诉他,告诉他们:在我的梦里面,你们很安全。别人都说云梦泽是一片苦海,只有我知道:它会一点点地变甜。我已忘掉我是谁了,却无法卸下那越来沉重的思念。
在山为山鬼,在水为水鬼。山鬼变成了水鬼,水鬼怀念着山鬼。不管上山还是下水,都为了忘掉自己,忘掉自己是一个人。山鬼有最美的歌谣,水鬼有最美的舞蹈。流浪的诗人,把唱歌当成饭来吃,把跳舞当成水来喝,忘掉了饿也忘掉了渴。别人觉得你疯了,你觉得这样活着最好。你怕见人,因为人比山鬼复杂。你不怕见鬼,因为鬼比人天真。前半生做人做得很累,后半生不愿白活了,痛痛快快做一回鬼吧。在故乡是人,到了异乡,就无拘无束地变成鬼了。人的异乡正是鬼的故乡。认识你的人越少,你就越自由。到了最后,你也不认识自己了。我来找你。为你招魂。遇山招山之魂,遇水招水之魂。虽然你忘掉自己是一个诗人,我却怎么也忘不掉你的诗。你的诗里有山,有山鬼。你的诗里有水,有湘君和湘夫人。能介绍他们和我认识吗?别说我是诗人,就说我是一个想变成鬼的人。只要是诗人,谁不想变成你啊?
她不是城里的女人,也不是乡下的女人,她是一个女人之外的女人。她不是唐诗的女人,也不是宋词的女人,她是更加古老的女人:楚辞的女人。所有人都把她当成鬼,只有一个人知道她是人。她是一个人的女人,屈原的女人。如果没遇见屈原,她恐怕还不知道自己是人呢,更不知道自己是女人。做人难,做鬼容易。如果不是为了对得起屈原,她还不想做人呢,只想快活地做一回山林中的鬼。山鬼是没有名字的,山鬼的名字就叫山鬼。然而她记住了屈原的名字,她也就成了这个名字的远房亲戚。从不穿金戴银,连荆钗布裙都不需要,有一片树叶就够了。那片树叶是这个世界上最小的裙子。穿着自制的超短裙,她就要下山去见她的诗人了。山鬼,慢点走啊,你难道不知道那个做人做得最累的诗人,已累垮了吗?你欣赏他的沉重,他喜欢你的轻盈。彼此都做不到对方能做到的事情。山鬼,看我一眼吧,别人不知道你是谁,只有我认得你。因为我,活得也挺累的。
九嶷山是舜帝的葬身之处,他留下两位如花似玉的妃子。九嶷山是湘水的发源地,娥皇、女英走到这里,痛哭流涕。她们留下一片泪水浇灌的竹林。我来到竹林中,找那消失了的身影。也许很久以后,还会有人来找我,找我刻在竹简上的诗句。九嶷山妙就妙在这里,就像月亮,一半在消失,另一半在闪烁。湘夫人是湘君的另一半,湘妃竹是美人的另一半。你好好看看这竹子上刻着什么?泪水,是最古老的象形文字。它应该比我的诗句更难懂,我的诗句,应该比湘水更难懂。我带走一半的忧伤,给你留下忧伤的另一半。
我知道你的另一个名字:云梦泽。我知道在你之外,还有另一个你。我看见云,却看不见梦。我梦见云,却无法梦见——云从哪里来,将飘向哪里?站在岸上,有被淹没的感觉。站在水边,无比地渴……这里是屈原问天的地方,是杜甫乘船的地方。洞庭湖,八百里烟波,八百里月色。八百里——衡量着我与古人的距离。天堂虽好,可我就住在天堂隔壁。中年的我,来到中午的洞庭湖。我来得迟了,错过它的早晨。我来得早了,还要耐心等待它的黄昏。
他从画的那一面走来。他看不见我,看不见我在画的这一面。他眼里什么都没有,比天空还空。野花多灿烂啊,也无法绊住他的脚步。作为一个跟野花无关的人,他边走边叹气,边走边哭。路走到尽头,他转了一下身,就从画的背面走到正面。我看见他哭,我也想哭了。腰挎的长剑已生锈了,新衣服也变成旧衣服,头发一夜间白了,胡子越长越长,沾满尘土……?他不知道画外面有人等他?怎么努力也走不出这幅画。我跟他只隔着一张纸?不,隔着一条汨罗江。我看见他在对岸走着,在原地走着,可怎么喊他,他也听不见。我喊的话很简单:屈原,别哭!
想知道他为什么走得那么慢?想知道他的步履为什么那么重?想知道他为什么边走边喘息,边走边叹气?他只是一个人啊,却把整个家、整个国都扛在肩上,走到哪就带到哪。想放也放不下啊。就像一只流浪的蜗牛,一路走,一路留下闪光的泪痕。他能不被压垮吗?干吗要给自己制造那么重的负担?可怎么办呢?如果没有他,楚国真的就是一只空壳了。别人觉得他被祖国流放,他却觉得自己扛着祖国搬家。祖国在哪,自己就到哪。自己到哪,祖国就在哪。即使祖国变成一个泡影了,他也舍不得放下。
凤凰对于我们是传说,只有他一个人见过凤凰什么样。他一口气为自焚的凤凰唱了九首歌啊:“鸾皇为余先戒兮,雷师告余以未具。吾令凤鸟飞腾兮,继之以日夜……”凤凰的羽毛已失传,他的诗没有失传,依然在空中扑扇着燃烧的翅膀。火太旺了,热得受不了。他没想投江,只想用江水泼一泼自己呀。凤凰在火中涅槃,他在水中涅槃。汨罗江也被这团火烧得滚烫。我们没见过凤凰,见到的都是普通的鸟。自从那个见过凤凰的人走了,这世界再没有诗人了。有的,只是诗人的模仿者。
凤兮凤兮,火已经灭了,你为何还不醒来?香木烧成灰了,你的眼睛为何还不睁开?看一看新世界吧,看一看新生的自我,灰烬变冷了,可你的头脑高烧不退,还做着别人无法梦见的梦。你梦见什么什么就变成真的。风兮凤兮,水就要淹过来了,你为何还不飞起?不怕溅湿了翅膀吗?云梦泽已经决堤,淤泥会把你的羽毛弄脏的。还留在这里干什么?难道找不到一处干净的地方吗?唉,银河也已经决堤,飞到哪里都一样,躲得过人间的浩劫,躲不过天上的灾难。“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可我怎么追也追不上你。你藏在火中,火藏在水中,水藏在土中,一把泥土,可以捏制出无数个你,和无数个追赶着你的我。凤兮凤兮,我就要来了,你为何还不回头?回头看看我吧,我就会变成真的,变成又一个你。
“凤兮凤兮,何德之衰……”那个对着孔子的马车高唱凤歌的楚狂人,已经和凤凰一起消失。“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那个因为爱得太深而发狂的屈原,已经和楚国一起消失。“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那个想当楚狂人的李白,已经和古风一起消失。诗人都是狂人啊,都是楚狂人啊,狂人的狂人。诗就是凤歌啊,就是凤凰流的泪滴的血啊,羽毛被烧光了还在唱。从屈原到李白,再到那谁或谁,诗人为何总是被放在火上烤呢?难道就为了听他在火中唱出的歌吗?火灭了,歌还没停。凤凰消失了,歌还没停。不断地有人接着唱那没唱完的歌。也许不能怪别人,是他们自己要唱的。火也是他们自己点起来的。他们自己,为自己安排了辉煌的火刑,越是痛苦就越想唱,掏心掏肺地唱到天大亮。把自己烧光了才过瘾呢。用火把自己烧干净了。用水把自己洗干净了。在歌声中,把自己忘得干干净净。
我相信那在竹简上刻下楚辞的,一定是热爱屈原的楚人。我相信那古墓里的竹简,一定是用湘妃竹制成的,留有湘夫人的泪痕。我相信泪迹斑斑的湘妃竹,一定是在洞庭湖边生长的。我相信屈原行吟泽畔,一定看见过竹子,看见竹子就想起湘夫人。我相信屈原的泪,流得一定不比湘夫人少。在别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泪,边哭边唱,心里一定很疼。我相信诗句无论刻在竹简上、石头上,还是抄写在纸上,都是屈原的伤痕。作为楚人的后裔,作为诗人的后裔,我会把楚辞在心里刻得更深。
我说过:“屈原的臉上有两行泪,一行叫女英,一行叫娥皇……”湘夫人啊,你脸上也有泪两行,一行是沅江,一行是湘江。今年端午节,沿着沅江去常德,他们说这是屈原流放的路线。我觉得自己在湘夫人的泪水上划船,楚辞已凝固成两岸青山。爱哭的湘夫人,你的泪流个没完,是为屈原哭呢,还是为自己哭?他们说斑竹留有湘妃的泪痕,我真想折一根作为竹篙,把这条船撑到你眼泪的尽头。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我要痛痛快快哭一场。
最远的诗人离我最近。多少次了,我在燕国眺望楚国,我在什刹海想象云梦泽。那个坐在酒吧门口弹琴的流浪歌手,会是他吗?是否在等一位来不了的知音?最古老的诗人在我眼中最年轻,哪怕他的胡子好久未刮了,蓬乱的头发制造出古怪的发型,甚至衣领也没洗干净……即使这样我还是不大敢看他的眼睛,那里面的忧伤是多么熟悉。唉,他有着我弄丢了的东西。最真实的诗人才能给人带来幻觉。哦,也许还包括幻听:他明明弹唱着今年最流行的《春天里》,却被我当成了快要失传的《离骚》。春天里满街飘着柳絮,哪来那么多的牢骚呢?莫非他的抑郁,也是从另一个人那里遗传的?最多情的诗人才会最孤独,最孤独的诗人才能看得清命运的无情:今天晚上他能去哪里?只能在别人的屋檐下,唱歌给自己听。他明天还得跟太阳一起无奈地活着,哪怕灯火阑珊的什刹海,已不知淹死过他多少个影子。
汨罗江
你是汨罗江的一条鱼,你是鱼身上的一根刺,在刺穿江水之前,已刺穿了自己。在激流中一扭身,用力过猛,你制造的伤口至今没有愈合。你在汨罗江里游着,汨罗江在楚国的版图上游着,楚国在大地上游着,游着游着就游不动了。只有你还在使劲啊,你的名字是汨罗江的一根刺,使每个站在岸上的人,心里都有一点疼。当祖国搁浅的时候,你的那点小刺激,纵然无足轻重,却胜过许多无关痛痒的诗歌。“瞧,这才是真正的诗人:他的名字本身,就是一首最短而又最锋利的诗。”你用伤口来包裹刺,又用江水来包裹伤口,为什么你的歌声格外忧伤?那是用伤口唱出来的。“他诅咒了一切,却从来不曾诅咒自己的祖国……”你不仅是一位有骨头的诗人,你的骨头是一根刺。你是汨罗江的一条鱼,你是祖国心头永远的痛。
没人在你的尸体上覆盖一面国旗,它已由汨罗江的波浪代替。即使楚国的旗帜变成了灰,你胸前的波涛还是无法恢复平静。睡在江水里的人啊,似乎随时会翻身坐起,找那把锈得没影了的剑,同样找不到的是:敌人在哪里?只有涛声还在,还在朗诵着你临睡前写下的诗句:“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哪怕你的祖国忘掉你了,哪怕祖国变成泡影,你还是愿意默默地为祖国的倒影而战。没人在你的墓前烧一炷香,因为你的坟墓地址不详,或者说它彻底是由水做的。只有你知道自己住在哪里,可你被一扇水做的门反锁住了。即使听见敲门声,哭哑了的嗓子却无法答应。还有什么比让一个歌手沉默更难忍耐?你梦见自己的影子仍然在岸上走着,一遍又一遍地唱着快要失传的楚歌:“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死者还在坚持的信仰,却被许多活人放弃了,它即使丢在水中,仍然很烫手。
你是祖国最大的一个盲流,逆打工潮而走,逆政治路线而走,逆时尚而走,逆江水而走……你比盲流还盲目。你也不知道要走向哪里。偌大的楚国,找不到一块落脚的地方。只能机械地走啊走,离出生地更远了,离首都更远了,离亲戚朋友更远了,离国王更远了。当你走到国境线上,没人拦你,你站住了,再也不愿挪动半步。你是最盲目的一个盲流,不知道前途在哪里,只知道自己的底线:“祖国可以不要我,我却不能不要祖国。”你把汨罗江当成边境线,再也不肯越过雷池半步。祖国把你拒之门外,可你不愿意去外国,只能在那几乎看不见的边界,来回徘徊。你画地为牢的亡灵再孤单,依然是楚国的鬼哟。
你抱着的那块大石头,已经被磨成鹅卵石了,可你身上的棱角还没有被磨平。河水断流,河床上的鹅卵石全露了出来,你还是你。跟任何人都不一样。两千年过去,水冲刷了一切,却拿你没办法。连楚国的版图都变形了,你没有变,还是有棱有角的样子。汨罗江为什么不平静?因为水底有一个抱着石头行走的人。鹅卵石孵化不出梦想,可他保存着跳水时溅起的那朵浪花。仍在头发上斜插着。
大浪淘沙,淘沙里的金子,淘金子的光,淘光与影,淘两千年乃至更长的光阴。大浪淘宝,淘洗出让金子黯然失色的一个名字。大浪淘你,淘你生锈的剑,淘你若断若续的呼吸,淘带有你指纹的竹简,淘刻在竹简上缺字少句的楚辞,直至它恢复完整。大浪淘沙,淘你怀抱的沙,淘你指缝间流逝的沙,淘你脚下越堆越高的沙,淘你搁浅在沙滩上的影子。沧浪之水清兮,淘你帽子上的红缨,越洗越干净。沧浪之水浊兮,淘你踩在沙上的脚印,越洗越清晰……大浪淘我,淘我眼里的沙,淘我心中的沙。淘每一个人,淘万丈红尘。大浪淘你,大浪淘我,没有把你变成我,我却梦想着:能把我变成你。
明明只死了你一个人,我却觉得自己是幸存者,所有活着的诗人都是幸存者。你以死换来了我们的生,在你的树荫下王子一样骄傲地活着,谈情说爱,招兵买马。你栽下的那棵树叫《离骚》。果实累累。命运把亏欠你的全补偿给我们了。有人还不领你的情,还弄不懂:“你干吗要苦了自个儿呢?”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说话也不腰疼啊。而你,明明是站在水里、站在火里呀。连拉你一把的人都没有。明明只是你一个人跳水了,我却觉得自己的衣裳被溅湿。我庆幸自己站在岸上,不,我抱住了那棵叫作《离骚》的大树,才没有被激流卷走啊。我要感谢你给了我爱美的力量、求生的力量。你即使被淹没,也是我的根呀。有根的诗人才可能幸免于难。明明只少了你一个人,楚国就变得空空荡荡,国王还在,可在也跟不在了一样。你是楚国吐出的最后一声长叹。作为幸存的诗人,我们至今仍在吃着你那声长叹的利息。唉,连你的一个零头都比不上。
你的宝剑该已经生锈了?生了厚厚的一层锈,又一层锈……青铜会生锈,锈也会生锈,锈了的锈还会继续生锈。我认不出这把剑本来的面目了。它彻底被苔藓覆盖,被落叶覆盖。让人忘掉它原先做什么用的。正如你仗剑远游的那个秋天,被忧愁覆盖,忧愁又被更深的忧愁覆盖。你佩的剑已旧得不能再旧了。佩剑的人,也忘掉了忧愁。你可能已忘掉了,我却一直替你记着——这把剑的名字叫《离骚》。“它失去了锋芒?”“不,当锋芒也生锈的时候,锈就是新的锋芒。锈同样让人疼痛。”
你没有土葬,也没有火葬,你选择了水葬。水也是土啊,水里也有草木滋长。水也是火啊,水里也有凤凰涅槃。水有多深,火就有多热。水有多大,地就有多广。葬于水中就是葬于火中,葬于土中,葬于万物之中,葬于虚空之中。你用赤裸的肉身,为祖国殉难。你用水中的倒影,为自己陪葬。你不孤独,你的影子也不孤獨了。我把《离骚》读了一百遍,把一条汨罗河看个没完,还是分不清:哪是水,哪是你?哪是你,哪是你的影子?水里有火,火里也有水啊。沧浪之水,一会儿清,一会儿浊,一会儿冷得像冰似的,一会儿热得像火一样。历史的两行眼泪:一行是你,一行是汨罗江。你脸上也有两行眼泪啊:一行叫女英,一行叫娥皇——你一个人的悲伤,比她们俩加起来的还多。你替她们把眼泪全流完了吧?你选择了水葬:用江水来葬泪水,用泪水来葬自己。
星空是至高无上的帽子,我头顶楚国的青天走了一辈子,直到上面被镶满钻石。你看不见我,却能看见我的桂冠所发出的光。这一颗恒星叫《离骚》,那一颗行星叫《天问》,《九歌》与《九章》,次第升起的星座,都比北斗七星还多了两颗……一想起祖国的事情,我的头就大了,像昆仑山一样大了。我就忘掉自己仅仅是千万人之一。再重的担子总得有人扛啊,那么就让我来吧。流星划过,它是没有名字的,构成帽子上闪耀的一枝红缨。我拿沧浪之水洗了一千遍,越洗越亮,越洗越干净。也许那才是真正的我。活了一辈子,就为了留下这么个影子:把自己烧得干干净净,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风吹掉我头顶的星空,水就涨起来了。河流是另一顶帽子,我头顶汨罗江继续行走,直到波涛像雕塑一样凝固,我却停不下来,越走越深,越走越远,越走越快……我不是一条沉船。江水也没把我压垮。拨开水面,你就能看见我的满头白发。
四面楚歌。让楚霸王麾下的江东子弟兵倍感凄凉的楚歌,不绝于耳。比月光还冷的楚歌,总是使思乡的人睡不着觉。楚歌的源头是汨罗江,汨罗江的源头是屈原。睡不着觉的屈原,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在岸上徘徊了大半夜,然后一步一步走进比月光还冷的江水。他没顶前的最后一眼,使下游的楚歌不仅比月光还冷,而且比江水还冷。楚歌啊楚歌,在使楚霸王的十万大军深陷十面埋伏之前,也曾让楚国的一位老诗人,不能自拔。“他被空虚给包围了,空虚比枪林弹雨更具有杀伤力……”屈原的源头是乡愁,乡愁的源头是爱——没有爱就不会受伤害。屈原忘不掉爱也就无法拒绝伤害。江水会杀人,楚歌会杀人,那种冷到骨子里的月光,也会杀人。
汨罗江是倒着流的,向着苏东坡流过去,向着李白流过去,向着司马迁流过去,最后又流回屈原的脚下。在屈原之前,还有谁呢?我不知道。在屈原之前汨罗江无名。即使它已有了名字,也没多少人知道。我眼睁睁地看着它,由新诗流成了古诗。在一座山的那边,流成宋词。在又一座山的那边,流成唐诗。雾大了,它可能在《史记》里迷路了。拐了很大一个弯,才重新流进了楚辞。江水越来越清。可以洗我帽子上的红缨。我明明是迎着汨罗江走过去,可江水不断倒退着,领我往战国去呢。那里有它的老熟人。站在最上游的诗人,离我越来越近。我看见他的帽子上,系着一枝和我一样一样的红缨。刚刚洗干净的。在楚方言区,汨罗江倒着流的。越来越难懂。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诗经时代,在水一方的是一位佳人。“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楚辞时代,在水一方的是一位诗人。不,仍然是一位佳人,叫作湘夫人。只不过画面里多了一位诗人,在远远地把她守望。诗人也在水一方,在洞庭湖一方,在湘水一方,在汨罗江一方,追随着香草美人,越走越远,越走越孤单。是的,他在走,湘夫人也在走啊,就像月亮一样,怎么追也追不上。他越走越远,忘掉了累,也忘掉了孤单。“唉,可怜的诗人,美女只给了他一个依稀的背影,他就很满足,希望路永远不要走完……”他看见了湘夫人,却没看见我,没看见我在身后远远地跟着。我看见了他,却没看见湘夫人,我只怕他走丢了:“诗人啊,你还不明白吗?你追着的是一个幻影啊!”诗人在水一方。我在诗人一方。湘夫人没有回头看他一下。他也没有回头看我一下。诗人啊,你是跟着湘夫人的背影走进水里的。我呢,我是读着你的背影长大的。
那个写了《国殇》的人,也为国捐躯了,随身带着无用的宝剑。当他感到宝剑无用的时候,就让宝剑为自己陪葬了。当他感到自己无用的时候,就让自己为祖国殉葬了。那个报国无门的人,只能用頭颅撞开江水,撞开城门的倒影。毕竟,水中还有一个祖国,在等待他去歌颂。死,有时候也是一项伟大的任务。他阵亡在汨罗江上。
一念之差,他就由首都沦落到外省,由城市流浪到乡村,乃至由乡村迷失于荒野,周围再没有一个人。他甚至还忘掉了自己。一念之差,他就由岸上掉进水里,由水面沉入水底。他还在继续下沉:沉入沙,沉入泥,生根发芽。一念之差,他的手臂变成枝叶,还在拼命挣扎,他的脸变成花,有时候红润,有时候苍白。唉,你知道他刚刚哭过吗?沧浪之水清啊,一念之差,又变得混浊了。即使在污水中,他也站得笔直,似乎还踮起脚,往天上够啊够啊,越是够不着,他越着急呀。水仙的影子,若断若续,随波荡漾,令我想起他的百结愁肠。一念之差,心里的结不仅没解开,反而系得更紧了。你们觉得那个人变成了水仙,我却觉得水仙还会变成那个人。
好久没照镜子了,因为好久没洗脸了。好久没洗脸了,因为好久没笑了。好久没笑了,因为好久没见亲人了。好久没见亲人了,因为好久没回家了。好久没回家了,因为家回不去了。唉,他没有忘掉家,家却忘掉了他。他只能走向汨罗江。在江水中照镜子,在江水中见到亲人,在江水中找到那弄丢了的家。唉,能怪他吗,能怪他越走越远吗?不是他不要家了,是家不要他了。
楚国的编钟
从楚国的古墓里出土的编钟,为谁而鸣?它在地下也曾被敲响。只不过我们听不见罢了。可那无名的死者,想念故国的时候,一遍又一遍地倾听。我更希望它是屈原的殉葬品。也只有那位诗人,才配把它敲响。哪怕他已失去了双手,失去了耳朵,失去了整个身体。可楚国的编钟,依然为他而鸣。即使楚王,也只能远远地、远远地坐在一边,旁听。根本听不懂埋藏在钟声里的激情。那哪是钟啊,分明是一颗伤了的心,怎么忍也忍不住的呻吟。从《离骚》到《国殇》,发出的都是青铜的声音。铜锈斑驳,是数不清的伤口结了的疤。祖国的编钟,就该为诗人而鸣。因为那个诗人,至死都在为祖国鸣不平。
汉江是长江最大的一条支流,丹江是汉江最大的一条支流。来到丹江口水库,这一带曾是楚国的首都。丹阳,屈原写了《国殇》的地方,如今已被大水淹没。“我从没看见他笑过,只听见他在哭。为战死的烈士而哭,为破碎的山河而哭……泪水快要流干了吧?”凝视着自己投在水中的倒影,一个古老的问题随波荡漾——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是谁?是谁的支流?为什么体内像有另一个我,不断地挣扎,不断地回头呢?告诉你吧,我是汨罗江的一条支流。虽然不是最大的,那就做最小的一条支流吧。《离骚》是我泪水的源头。汨罗江,银河最大的一条支流,从天上流到人间,总有说不尽的哀愁。
我从燕国来到楚国,中间路过赵国,齐国,韩国,魏国。楚国的江河依然在流。其中有一条汉水,是从秦国流过来的。楚国的诗人,你在哪里?你不认识我,该认识正在我眼前汇合的汉江与丹江,当年为它们唱过歌的。七国已像北斗七星,组成了一个星座。屈原,你有一个变大了的祖国。而你没变,你的歌声没变,在我耳畔流淌,那是江河之外的江河。不,你也跟祖国一样变大了。你的歌声不仅从上游流到下游,还可以从下游流到上游。有水的地方就有你啊,就有你唱不完的歌:从开头唱到结尾,又从结尾唱到开头。哪一条江是《离骚》?哪一条河是《天问》?哪一座湖汇聚了《九章》或《九歌》……让我重新把它们认识一遍吧。我认识这些江河了。这些江河却跟你一样,不认识我。它们只承认你是唯一的诗人,把我唱的歌也当成你唱的歌。
楚国大水那一年,你被激流卷走。今年楚国又大旱,长江变瘦了,淹死诗人的那条河变瘦了,洞庭湖变瘦了,变得像诗人一样瘦了。干涸的湖底,被烈日晒出了甲骨文,长满楚辞一样纷乱的野草。瘦得不能再瘦的诗人啊,你也渴了吧?直到这一天,我不得不担心:你那流了两千年的泪水,快要流完了?然而你的哭无法停止,你的悲伤甚至比生前更强烈了。作为楚国的保护神,你恨自己的无能,只能用无泪的哭,无语的痛,来写无字的诗。好在我读懂了。读懂了這样一句话——“楚国,我是爱你的……”当年你一定这样喊着,跳进了汨罗江。想用身体把洪水挡住?作为喝着屈原的泪水长大的诗人,我必须把这种爱继续下去。哪怕,哪怕今天我也跟那棵枯萎的水稻一样渴了。可我还是爱你的。屈原的祖国就是我的祖国,祖国中的祖国啊。祖国渴了!我又怎么可能不痛不痒呢?
楚国大旱,仿佛整整两千年。每一天慢得跟一年似的。云梦泽快像梦一样破碎。每一块碎片,如同充满渴望的眼睛。那是屈原的眼睛,三闾大夫祈雨的眼睛。站在屈原写了《天问》的地方,我也开始问天了:老天啊,睁开你的眼睛看一看吧。楚国的水稻快渴死了。那些种水稻的人的嘴唇,也和农田一起开裂了……我不知道,自己在重复两千年前屈原祈雨时的台词。不,是屈原那不死的魂灵,借我之口继续问天呢。正巧,端午节这天,久旱的南方下雨了,屈原的楚国下雨了。我宁愿相信这是屈原求来的雨,是诗人的眼泪变成的雨。为了迎接这场迟到的雨,他已祈祷了两千年。我宁愿相信这是楚辞的力量——诗,有时比天气预报还要灵验。
屈原两次出使齐国,是否遇见黄河?他看见黄河的时候,心里有什么话要说?他是喝长江水长大的。长江水是甜的,黄河水是苦的?可诗人心里的苦水,比黄河还要苦啊。千里迢迢来到黄河边,似乎只是为了祖国一哭?一哭再哭?楚国呀楚国,你的命怎么比我的心还要苦呢?即使讲给黄河听,黄河也不信啊。还以为诗人天生就是杞人,老担心天会塌下来呢。天没塌下来,诗人的心却乌云密布。在黄河拐弯的地方,他为祖国而哭,还是为自己而哭?一项无法完成的使命把他给难住了,就像黄河水把他的路给拦住了。他代表长江,来与黄河会合。可长江的涛声,黄河却听不懂。黄河更听不懂诗人的哭。在世人眼里,诗人怎么跟怨妇似的?他们哪里会想到:先知也像诗人一样爱哭……
丹阳古战场。这里有八万个楚人的脑袋,被秦军给砍下了。八万张嘴啊,呼唤着忠心爱戴的国王。然而楚王没来。楚王躲在大后方。楚王好细腰,却不敢睁开眼看看将士身上的伤。这里有八万个回不了家的鬼魂,在荒野游荡。他们被国王忘记了,可他们没忘记自己的国王。在风里雨里等着,等着祖国的车驾,相信国王会来接这些孤儿回家。他们的国王没来。他们的诗人却来了,流泪写下一首《国殇》:“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带长剑兮挟秦弓, 首身离兮心不惩……”瞧他呼天喊地的痛苦模样,心里一定也受了重伤。他恨自己无力保护八万个冤魂。只能替那失声的八万个嗓子喊一喊。如果这点都做不到,祖国还要诗人干吗?直到此刻他还在原谅薄情寡义的国王,想不到隔不了多久,自己也将给这八万个冤魂增加一个零头。八万个士兵一起战死在丹阳,而诗人,却是独自阵亡在汨罗江上。汨罗江是一个人的沙场啊。他用《国殇》为死难将士招魂。无意间也替自己提前拟好了悼词。两千多年后,我来到这片古战场——“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这是屈原哭喊八万个忠魂的地方。我也想替他喊一喊。如果这点都做不到,我还敢说自己是个诗人吗?如果不能像他那样,祖国还要诗人干吗?
烧毁了那么多城池,战死了那么多武士,似乎只是为了:培养一个诗人,使他的诗篇经受血与火的洗礼。战国时代,至少有七个国王,还有百万大军,却只有一个诗人。他降生在哪里,并不能保证那个国家获得胜利,却能使他的祖国,最不容易被忘记。七个国王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一个诗人。秦始皇横扫六国,把它们从地图上抹掉,却无法抹掉楚辞。只要楚辞还在传唱,楚国就若隐若现,倒下的城墙还会重新站起来。
谁说我的祖国没有荷马,屈原的湘夫人比海伦还美。奥林匹斯山的诸神太远,我有我的云中君。他心中的神山叫昆仑,“登昆仑兮食玉英……”郢都,玉碎宫倾的城市,和特洛伊一样蒙受耻辱。和荷马不一样的是,屈原自始至终都站在失败者一边。作为战败国的诗人,他身边没有一兵一卒,只剩下一柄佩剑:宁愿让它为自己陪葬,也不能留给敌人,当作炫耀的战利品。不,是他本人在殉葬啊,为了保住楚国最后的武器。谁说我的祖国没有史诗,《离骚》是用血写下的。虽然我的诗人不是胜利者,他投身于水国,也拒绝向强敌屈膝。一个人的抵抗,比一个国家的命运还要持久。如今已两千多年了,他还没有放下手中的剑。
他是水的儿子。从水里来,又到水里去。昨天是河,今天是江,明天是湖。明天的明天,还可能变成海。端午,我们在人海里想他。他是水的儿子。从水里来,又到水里去。昨天是冰,今天是霜,明天是雪。明天的明天,还可能变成雾。端午,我们在迷雾里找他。他是水的儿子,是活在水中的影子。虚拟的一生,只有疼痛是真实的。他亲手埋葬了自己,用水埋葬着水,用时间埋葬着时间。《离骚》,是一个人对影子的告别,为了拒绝成为影子的影子。他是水的儿子,却成为我们的父亲,父亲的父亲,比父亲的父亲更老的父亲。我们的老家在水上。从他那里来,却无法回到他那里。只有疼痛,构成与他唯一的联系。端午,没有一点疼痛的人不可能成为诗人。诗人都有一个影子般的老父亲。我们脸上的皱纹就是他的波纹。
他的纯净水是朝露,他的美食是落英。这个爱干净的人,这个干净得不能再干净的人。沾在衣襟上的灰尘可以掸掉,无处不在的谣言却是掸不掉的:“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余以善淫……”这个爱干净偏偏又被弄脏的人,这个弄脏了心里还想着干净的人,他的难受非你我所能理解。他一边先在江边洗了脏衣服,然后才跳进水里,把自己洗一洗。洗得清吗?他恐怕不知道:自己即使被弄脏了,也还是比江水要干净。晾在岸上的衣服干了,穿衣服的人呢,?还是湿漉漉的。
龙舟上坐着的水手,我数过来,数过去,还是少了一个人。当然,坐在船上的人,觉得一个不少。按照他们报的人数,又数一遍,我发现多了一个人。恐怕我的脑海里有这么一个人,才把他的影子也数进去了?这个日子,怎么能少了他呢?这条船上,他坐在哪里?龙舟越划越远,越来越模糊。那个人的影子却越来越清晰。
端午的粽子
你什么也没带就走了,别人却给你预备了足够的食物:粽子。生怕你在路上饿着了。你走的时候两手空空,不,抓住了一把水草。我抓住你的诗篇,觉得湿漉漉的。激流脱掉你最后的衣服,又顺手给你裹上一层波浪。一件不会揉皱的睡衣:睡吧,睡吧……梦想还在。还在一条鱼总是睁着的眼睛里,闪烁。你的前世,正是我的今生。难怪我觉得你没有走远呢。难怪我觉得自己離你很近呢。我做着你做过的梦。
我早晨吃了只粽子,那是向你致敬。我上午去江边看了龙舟赛,那是向你致敬。我下午在电脑上搜索你的名字,那么多的人都在向你致敬啊。看来我也得写篇什么了,用我的名字向你的名字致敬。晚上,入睡前又翻一下《离骚》,虽然还是看不懂,也是向你致敬啊。我用醒向看得懂的你致敬,用梦向看不懂的你致敬。也许你并不需要别人的致敬,是我在找一个致敬的对象。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啊,心里没有敬意的人,对不起这个节日。我算了一下:都是两千多年前的事情了,为什么这么多没见过你的人却无法忘记你?再过两千年可能还是如此。我们被忘记了,你却不会被忘记。如果说我的祖国真有长生不老的人,那就是你啊。向你致敬的人一代代老去,你还是怀着一颗粽子那么大小的童心。
这只粽子在汨罗江里煮过的?摸上还是有些烫手。我闻到江水的气息。水里也有一个太阳?把楚辞煮熟了,字字珠玑。解开装订线,手就被水草缠绕。翻开封面、扉页,一层层波浪,露出一座最小的鱼米之乡,横着读竖着读都合适。屈原的名字写在水上了,仍然是让人忘不掉的痛。乡愁是什么?乡愁就是系在粽子上的那个结。你不知谁给系上的,却总能无师自通地把它解开。有人把楚辞包成了粽子,我把粽子读成了楚辞。
把我当成你的岸吧,至少会相信:水不是无边的,苦日子总算到了头。把我捧着的书当成你的岸吧,那首《离骚》正在翻开的书页上晒太阳,只要还有人读,你的诗就不会淹死。把节日当成岸吧,每年一次,浮出水面,喘一口气,比汨罗江更深的是你的深呼吸。把龙舟当成岸吧,将粽子系紧又解开的,是一根你想抓却没抓住的救命稻草。把影子当成岸吧,或者,把岸当成影子。
屈原可以变成另一个人,屈原可以不死。变成一个砍柴的,卖个好价钱。变成一个钓鱼的,下班后炖一锅汤。大不了再变成孔子,到别的国家碰碰运气。变成算命先生,替别的国王算命去……这些屈原不是没想过,在想象中变来变去,最后还是变成那个跳水的诗人。我有好久没想起他了?今天上午在超市门口,撞见一个卖粽子的,我就像看见屈原。哦,端午节到了。我可以不读他的诗,却必须吃他的粽子。解开粽子的时候,觉得是在给那不自由的诗人松绑。屈原,别累着自己了,你还可以变成别人……
小时候,我跟着爷爷学会包粽子。爷爷的爷爷,跟着屈原学写诗。屈原会写诗,却不见得会包粽子。他活着的时候,粽子还没发明出来呢。但粽子确实是为他而发明的。我梦见自己跟屈原商量:教我写诗吧,我也可以教你怎么包粽子。粽子是诗人的干粮。当我真的成为诗人之后,才把粽子吃出别样的滋味。写诗也是在包粽子,用纸包上一些刚长出来的字……显得有棱有角的。即使是最常用的词汇,经过亲手组装,也像你心里种出来的。每写一首诗,潜意识里,我都会用一根看不见的线,把它系紧。那里面藏着说不清楚的秘密。
屈原不在了,那个劝他好好活着的渔父还在,还在江边垂钓,青箬笠变成鸭舌帽,绿蓑衣换成羽绒服。他的午餐是两只粽子。看见了他,我就像看见屈原。屈原变成了渔父。屈原还在,还在好好活着。当然也可以说,渔父变成了屈原,每天都坐在老地方,举着长得不能再长的鱼竿,一会儿从诗经里钓几句,一会儿从楚辞里钓几句……总是背对着我。仿佛生怕我认出他似的。垂钓的诗人,把他的视线漫无目的地抛向江面。我下意识地叫了起来:这不是屈原吗?屈原还在,还在别人的身上活着。别怪我打扰了你的清静,你的诗长着小得看不见的钩子,钩住了我的心。
他找到了另一个家,在倒影里。他找到了最软的床:淤泥。从来不晒床单。他还找到了贝壳做枕头。他睁不开眼睛。这正适合黑暗。他找到了早年坐过的沉船:河流狂奔时弄丢的鞋子,缆绳如同松开的鞋带。他找到了换鞋后必须走的新路,额外还找到一张泡得走了样的地图。他找到了亲戚们烧的纸钱,存起来,实在需要的时候才花。他不想欠太多的人情。虽然一伸手就能摸到从天空垂下来的钓钩。他找到了姐姐包的粽子。不知用什么办法,才能解开系在上面的死结。好在他还不饿,闻一闻就够了。但依然挺忧郁:干吗不系个活结呢?别人都说他被淹死了。他对此不屑一顾。他唯一没找到却仍在执着地寻找的,是一副鱼的腮。在此之前,他不得不屏住呼吸。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屈原走过的那条羊肠小道,该已经失传了吧?在别人眼里,这是一条死路,一条不归路。屈原是在找路的过程中成为屈原的。他曾经向樵夫问路,向渔父问路,向江水问路,向路问路,然而还是迷路了。被自己的路绊倒,虽九死而未悔。路啊,曲折如屈原的柔肠百结。那条再也走不动的路,在汨罗江边系了一个结。一个解不开的死结。不,那条路还在延续,变得比一根线还细。那根线,在端午的粽子上又系了一个结。一个随时可能解开的活结。屈原解不开自己心头的结,我们可以替他解。屈原一直在找路,路也一直在找屈原。剥粽子的时候,我摸索到屈原被放逐的路线:从长江到沅江,从沅江到湘江,从湘江到汨罗江。一条江接着一条江,一条路接着一条路,一根线接着一根线,一个结接着一个结。
中国的法定节日里,只有端午节,是专门纪念一个人的。是一个人的节日,由万众分享。分享他的美食,也分担他的忧伤。端午节和西方的圣诞节类似,都是一个圣人的纪念日,只不过不是纪念他的生,而是纪念他的死。因为他的死比生还要辉煌。他迈出了伟大的一步,使汨罗江在这一天里,与长江、黄河并驾齐驱。一个人的行走,成为一个人的节日,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孤独的,在这个日子里,我们重温他的孤独,为了使他不孤独。千万条河流里的千万条龙舟,忙得不可开交,都是为了像海底捞针一样,把他的那点孤独打捞上岸。“找到了没有?”“哎,没找到——”“那么明年接着找……”在寻找他的孤独过程中,我们忘掉了自己的孤独。这个日子,他用孤独,把这么多人给团结起来。
屈原的姐姐是我的姐姐,她养育着弟弟,其实是在养育一具未来的尸体。她甚至还要额外喂养那些围绕溺水者转圈的游鱼。所谓的粽子,是姐姐节省下的口粮。做诗人的姐姐多么累呀,简直比做诗人的妻子,还要痛苦。因为妻子是可以选择的。做诗人的姐姐,等于做半个母亲,再加上半个妻子。她不关心政治,却间接地成了牺牲品。她不懂历史,照样进入历史之中。她不会写诗,但她与诗人天然有一层血缘关系,比国王更重要。国王使屈原伤心了,而屈原使他的姐姐伤心了。我从屈原身上,找到唯一一个不够完美的地方。姐姐在思念着一具尸体,而尸体在远方会做出怎样的反应?我无法预见自己的未来。屈原比我幸福。他有姐姐。我的姐姐,在哪里呢?端午节,一个孤独的诗人在吃粽子。他想象着:这是他面容模糊、失散多年的姐姐,给做的。所以,他必须好好活着。
招魂
郢都病了,楚国的心脏病了,一个时代弱不禁风。这怎能怪你呢?千里之外的你,病得更重。连返回的力气都没有了。你却在怪自己:不该在祖国生病的时候离开,不该在离开的时候发那么多牢骚,不该在发牢骚的时候辜负了养育你的青山绿水……牢骚也是一种病啊,诗人也是病人啊。这怎能怪你呢?你没辜负国王,是国王辜负了你。并不是你要离开的,是他不想看见你呀。今天大雾弥漫,听说他患了不治之症,你一下子就忘掉了怨恨。“傻诗人啊,你救不了他了,还是救救自己吧!”可只要一想起祖国的病,你就忘掉自己了。你病倒在路上,病倒在一个怎么够也够不着祖国的地方。“唉,我怎么敢告訴你呢?告诉你残酷的事实:你没忘掉国王,可国王早就忘掉你了……”
屈原,读来读去,我还是有点读不懂你。我经常想,你是强者,还是弱者?如果说你是弱者,可你是楚国最不怕强秦的一个人,骨头很硬。如果说你是强者,可你太在乎别人的看法(尤其是楚王的态度),那最后一根稻草轻而易举地把你压垮。即使一个乞丐、一个渔父,似乎也比你这三闾大夫坚强啊。我不该忘记,你还是诗人。诗人可能都这样:比弱者更弱,比强者更强。诗人的骨头很硬,可心太软。你恨强敌,恨小人,恨只会使你充满力量。你最怕的是爱呀,你爱楚王,你爱祖国,你爱的对象才可能带来最大的伤害,爱使你遍体鳞伤。可惜,这是一种无法转变成恨的爱。所以,你没救了。那个写了《国殇》的人,也为国捐躯了。那个最热爱生命的人,活不下去了。
在你之后,所有写在纸上的诗,都是为你烧的纸钱。你什么都没有,又什么都有。在你之后,所有走在路上的诗人,都不由自主地寻找你。即使没把自己当成你,却把你当成了另一个自己。你离他们越来越远,他们却离你越来越近。在你之后,所有读诗的人,都在读你。读懂了诗,等于读懂了你。在你之后,江水依然在流,忧愁变成永恒的诗,诗变成千古的忧愁。在你之后,写诗成为一件壮烈的事情;诗可以解忧,也可以使忧愁更加忧愁。在你之后,还会有更多的人来,还会有更多的人走。因为你的缘故,他们没有白来,也不会空着手走。
我不知道你的官有多大,只记住你的官名:三闾大夫。我喊你三闾大夫,并未真把你当官,只把官名当作你的笔名。诗人不是官,却比官还大,比清官更清,比高官更高。无冕之王啊。不管你戴着峨冠,还是光着头,我都仰望你。昨天早晨你没戴帽子,披头散发,在汨罗江边狂奔。我遇见你,还是喊你三闾大夫:“你在找什么呢?我能帮得上忙吗?”瞧你着急的样子,肯定不是在找那顶弄丢了的帽子,而是在找一颗弄丢了的心。三闾大夫,别找了,你的心已变成一条鱼,在水里面游呢。瞧那条鱼上蹿下跳的样子,它也在找你。有时候,在人里面找你。有时候,在鱼里面找你。是鱼在找人,还是人在找鱼?人在鱼里面找你,鱼在人里面找你。你在人与鱼之间找自己。一整天过去,就像一千年过去,找到了没有?一千年过去,就像一整天过去,你在找人,人在找你。
你的诗里有许多我不认识的字,不知道怎么念的字,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字。我不认识它们,但是我认识你。即使你诗里所有的字都不认识,我也能读懂。只要认识两个字就够了。这两个字就是你的名字。即使我读不懂你的诗我也可以读懂你。我知道那是古诗,却常常忘掉:你是古人。我无法流畅地背诵楚辞,却总是念叨着你的名字。这两个字就是最美的诗啊。因为你的名字的缘故,你诗里那些我不认识的字,也变得很美,梦一样般神秘。我像解梦一样解那些字,我像猜谜一样猜你的心情。那些我不认识的字不是常用字,似乎只对你有效。你的梦,却经常被无数像我一样的人想起。你其实不只有一个名字,离骚、天问、招魂,怀沙……都是你的名字啊,哪怕我仅仅记住那些诗的标题,就等于记住了你。你是诗人,又是一个大于诗的人。更加无边无际的是你的梦啊,甚至大于你。你的梦里面装着太多大于个人的东西。有时候还大于你的祖国。你写诗的时候,心里可能还住着一个外星人?
你永远是我眼中的首席诗人,再没有谁能佩戴你腰间那么长的剑,即使他们能把诗句写得更长,却再没有那种划破混沌的锋芒。再没有谁能走过你那么曲折的路,即使他们能把爱情搞得更为曲折,却再没有那种致命的痛苦。没有痛苦,就没有锋芒啊。我要向你的痛苦致敬!正是它,而不是别人仰望的目光,使你的梦想至今没有生锈。再没有谁,能像你一样,把梦想千锤百炼,打制成一件怎么也无法冷却的青铜器。经历了两千年的埋葬,它明明是刚刚出土的,却更像是刚刚出炉,摸上去很烫,很烫。
你问天,从天亮问到了天黑。繁星为你而升起,像众多的眼睛。眨呀眨个不停。它們听不懂你问的问题?问着问着,你没把天问哭,却把自己问哭了。眼里有泪珠掉下来。天最终也哭了。有一颗星星掉下来。不是为你的问题而哭,是为你而哭。只有一颗星星掉下来。这颗星星听懂了。有人把它叫作流星。有人把它命名为:诗。能让星星掉下来的人,就是诗人啊。诗人能让星星哭。
我来到你的地盘,没有看见你。我看见柔肠寸断的湘妃竹,没有看见你的身影。我看见泪水和江水一起流,没有看见你的眼睛。你知道远远来的这个人是谁吧?你知道谁是我吗?夫人,我没有看见你,却看见一个变得忧伤的自己。忽而模糊,忽而清晰,水里浮现的那张脸,哭的时候像我,笑的时候像你。看见我哭,你就冲着我笑。看我见强作笑颜,你忍不住又哭了。
你是诗神。诗神是没有庙的,你是一个没有庙的神。没有庙,我到哪里找你呢?当人们纷纷去庙里拜形形色色的神,你是我的唯一,我在广场,在露天,在大街上,在任何地方都可能遇见你,我的屋顶、我的帽檐,都可以成为你的庙。你并不需要形式上的庙来遮风挡雨。你总是能把别人的茅舍照亮,你居住在自己的光里面——光照到哪里,哪里就比皇宫还要辉煌。国王可以有千百个,诗神只有一个。国王离我很远,你离我很近。
你是《史记》里唯一的诗人。和那些帝王、将军、刺客站在一起,感到孤独吗?是否比活在楚国还要孤独?你生前跟他们就是不一样的人啊。死后的差别更大了。不,你也是帝王:无冕之王,用文字打造的江山,没人可以颠覆。不,你也是将军:腰间的一柄长剑,至今没有生锈,抵得上千军万马。不,你也是刺客:孤注一掷的诗句,同样能够刺秦,比荆轲的匕首还要锋利。你可以胜过帝王、将军、刺客。而他们,却无法成为你。《史记》里唯一的诗人啊,比帝王享有更为长久的荣耀,比将军率领着更多冲锋陷阵的追随者,比刺客更不怕死,甚至使死成为一件打不碎的艺术品。你就有这样的本事:把一生的失败,都变成了自己的战利品。如果《史记》里少了你,如果司马迁的笔下诗人缺席,历史就是苍白的。我们还有什么可骄傲的?
“你是爱国,还是爱国王?”“也许在我眼中都一样。”“你是爱国王,还是爱人民?”“也许我也分不清楚。”“为什么不多留一点爱给自己呢?”“奉献出去的,才配叫作爱。爱是付出。”“可你最后付出的是生命啊。”“付出的越多,爱就越多。爱越多,就越想付出。留也留不住啊。”“你恨国王的无情吗?”“对于爱国者,什么都可以原谅。”“你恨敌人吗?”“我更恨自己的无能。”“能否谈谈跳进汨罗江时的感受?”“想找一个只有爱没有恨的地方。”在想象中和屈原对话,其实没有标准答案。更像是自问自答。我还补充一句:“在我眼中,你也是王啊,诗歌之王。我也说不清,是更爱诗还是更爱你?”因为你的缘故,我更爱诗了。因为诗的缘故,我更爱你了。
诗神
在首都,他是多余的,到了外省,还是多余的。在满朝文武中间,在楚王眼里,他是多余的。混迹于人群,与樵夫与渔父擦肩而过,还是多余的。给他一座洞庭湖,也钓不到一条鱼:“有什么办法呢,他只对垂钓虚无有耐心。”虚无是多余的,对虚无感兴趣的他,也就是多余的。诗人都是多余的人,而诗并不多余。诗比洞庭湖里的鱼更有活力,更难捕捉。当路遇的渔翁向他炫耀满载的鱼篓,他不好意思地拿出刚写好的《九歌》,却不敢让别人相信:这九条鱼真的会游进祖国的文学史里。是的,真正的诗都会用鳃呼吸。因为在那瞬间,诗人总是感动得要窒息。对于他来说,只要有感动,花香是多余的,空气是多余的,甚至连把诗写出来的过程,都是多余的。“他对这个世界的要求确实不算多,只想每天醒来能呼吸到一点诗意……”对于万物来说,诗人是多余的,是多余的一个零头。对于诗人来说,万物是多余的。他只热爱万物之间的空虚……
第一个诗人比第一个人还要孤独,比上帝还要孤独。他发现了自己与周围的人不一样的地方:头上没有长角,心里却有刺,无处不在的刺啊。无处不在的疼痛,使他成为人的异类。第一个诗人是第一个异类,异类中最孤独的一个。他甚至找不到另一个与自己相似的人。在人群里找不到,他只能到镜子里找了。在城市找不到,他只能到江水里找了。原本想打捞一个影子,给自己做伴儿,却被那个影子拉下水了,拉进更深的深渊。第一个诗人是第一个生了怪病的人,也是最后一个自暴自弃的神。在人与神之间,他孤独得要命。他的想法比国王还要多,他的快乐比渔夫还要少。第一个诗人,总是弄不懂自己为什么活成了这样?总是弄不懂别人为什么可以没心没肺?第一个诗人并不知道自己是第一个。第一个诗人并不知道什么叫诗人。第一个诗人,一出手就超凡脱俗,至今仍是顶峰。
屈原的孤独来自没有知音。他不知道自己的诗写给谁看的。他的旅行没有对话,只有独白,远游彻底变成了梦游。他也曾尝试着把苍天当成交流的对象,可老天爷从来不回答他提出的问题。他只能自问自答了。在别人眼中就是自言自语,与疯子无异。可惜啊,走了那么远的路,居然没遇见另一个疯子。他多么希望发现一个跟自己一样忧伤的人。可所有的人都那么开心,那么没心没肺,根本不在乎天就要塌下来了。后来,天确实塌下来,却只压垮了他一个人。唉,有什么办法呢,骨头越硬的人越容易被压垮。中国历史上的第一位大诗人,是一位“垮掉的诗人”。仅仅因为他总想替天人扛起冥冥之中的压力。他是由于超载而垮掉的。
我看见一位诗人的照片,就想起屈原的脸。诗人都该和屈原长得有一点像,我只能借助活着的诗人,来猜测屈原的模样。我看见一位诗人的脸,就想起屈原的眼。屈原的眼里有痛苦,透过自己的痛苦看世界,屈原能看见我,我却看不见屈原。我看见一位诗人的眼,就想起屈原的泪。一滴叫《离骚》,一滴叫《天问》,一滴叫《招魂》……屈原的每一滴泪都有一个不同的名字。我看见一位诗人在哭,就想起屈原那多得不能再多的痛苦。我看见一位诗人在笑,就想起屈原那少得不能再少的幸福。身边的诗人使屈原复活了,也使我能够想象屈原怎样哭着、笑着的。因为屈原,我对身边的诗人刮目相看。不是觉得他们不会欺骗我,而是觉得屈原不会骗人。屈原岂止不会骗人,连骗一骗自己都不会啊。屈原如果能有一点阿Q精神,他就不会被流放了。即使流放,也不会被谣言给淹死了。
站在屈原的角度,你就能理解他了,他的唉声叹气,他的披头散发,都不是偶然的。“他对自己太狠了一点?”“不,因为命运对他更狠……”“祖国不要他了——”“可是他并不恨祖国……”站在屈原的角度,你才能理解他的想不开:这个人宁愿恨自己,也不恨祖国!他比你我更脆弱,也比你我更辽阔。屈原的泪不是白流的,汨罗江水不是白流的,站在屈原的角度,你才知道诗人是什么。诗人即使不爱自己了,也还是爱国。站在屈原的角度,你才知道他的最后一眼,看到的是什么。屈原看到的,却是你我看不到的。炊烟、房屋、渔父、樵夫……你我即使看到,也不当一回事的。这些,却是诗人爱的内容。
认识屈原的时候他已是老年,我忘掉他也有过童年、青年,他似乎一出生就比别人要成熟,认识屈原的时候他已是老诗人,我忘掉他也写过爱情诗、朦胧诗,他似乎走到哪里都想着国家大事。认识屈原的时候他已是三闾大夫,我忘掉他也曾一无所有,他丢了官似乎都比帝王将相站得更高。认识屈原的时候他已走在江边,我忘掉他从哪里来、怎么来的,他活了一辈子,就为了和那条河会合?认识屈原的时候他总是愁眉苦脸,我忘掉他心里也有过甜。我产生了这样的错觉:诗人都是苦水里泡大的,有的还可能在苦水里淹死?认识屈原的时候我已喜欢写诗了,同时喜欢每一个写诗的人,我忘掉屈原是第一个,是遥远的人物,总觉得只要还有谁写诗,谁就可能是屈原的替身。认识屈原的时候我有很多错觉,我并不认为这些错觉是真的,却相信错也错得那么美丽。屈原一开始就生活在错觉里,没有错觉,他就根本成不了屈原。诗人的错觉反而使世界变得真实。
在他活着的时候,就已经是一个传说。当他成为死者,又因为传说而活着。传说他是在那条河流里淹死的,我们至今仍为他保留着散步的地方,保留着走也走不完的岸。也许死者比生者更喜欢怀旧?也许生者比死者更需要聆听传说——更需要一种另外的生活?唉,我们不能代替他再死一次,却愿意代替他继续生活,直到传说变成了真的。死者的传说,恰恰也是送给生者的礼物。他送出的礼物越多,自己拥有的也就越多。“有人说你的一生是一曲哀歌,我却从哀歌里听出了你偷偷藏起来的快乐。”“你走进了传说,可你命名的河流,仍然在现实中不紧不慢地流着……”“你是因为传说才变得不朽的,还是因为不朽才变成了传说?”
他在农历里死去。他不知道什么叫公元。他在公元前就死去了,在黎明前就死去了,我们看不清他黑暗中的脸。我们所谓的历史,有很大一部分,对于他而言,属于未来。他也看不清我们的脸,因为他的未来是一种更为绝对的黑暗。农历五月初五,这一天,他只对自己负责。他不是先知,他只想对记忆做一个了断。在投入汨罗江的那一瞬间,他的头脑一片空白。我们偏偏相信这种空白比漫长的历史更有意义。每年的这一天,都要想出种种花样去填补。不,我们从这空白里发掘出无尽的内容。它似乎比历史本身更适合担任我们灵魂的教科书。
诸子百家或病或死之时,他出生了,他是第一百零一个。他不是道家、儒家、法家、墨家……他是诗家。他不是老子、庄子、孔子、孟子、荀子、墨子……他是屈子。不喜欢周游列国,他生是楚国人死是楚国鬼,把国门当作家门。他是春秋战国最后的贵族,官至左徒、三闾大夫。即使后来被撤职,仍然是贵族里的贵族:爱美、爱干净、爱照镜子、爱穿新衣服……谁说他只爱自己?他一生还爱着香草美人。爱美的人本身就是美人啊,是美人中的美人。诸子百家中,他最爱美。因为最爱,也最美,美到了骨子里,美到了文字里。《离骚》就是他的骨头啊,楚辞就是他的时装啊。诸子百家,怎么能遗漏了这唯一的诗人?美就是他做出来的最大的学问啊。诗人是什么?他告诉我们:诗人就是爱美爱得不能自拔的人啊。
孔子爱泰山,屈原爱的是昆仑,那座远得不能再远的山,覆盖着千年冰雪。这注定屈原将比孔子走得更累。他只在梦中登上去过,采撷的玉英其实是雪莲。吃下这灵丹妙药,就飘飘欲仙。孔子也做梦的,梦见西周,以及自己的偶像周公。走来走去还是走不出这人间。只有屈原能梦见仙境:昆仑之巅的天池,天池边盛宴的西王母……他跟周穆王一样爱拜访神仙,把浪漫的路线再走一遍。孔子想靠近中心,屈原越来越边缘。与政客相比,诗人更难以逃避边缘化的命运。孔子是务实的,屈原是务虚的,不,他把虚当成实,当成现实之外的现实。这才是他最需要的空气啊,否则就会窒息。屈原的故乡不是楚国,不是六国中的任何一个,他的故乡叫梦乡,梦乡才是他想入非非的故乡。楚国会被金戈铁马征服,梦乡却是不可战胜的。国破了,梦没有破。屈原写《离骚》就是在勾勒梦乡的版图。梦乡无疆,梦乡的版图无法完工。屈原怀揣梦想的地图投水了,梦想被溅湿了,可梦游的人还惦记着地图上缺了的一角,那是昆仑的位置。昆仑缺席,那个角还是沉甸甸的。
他站错了队?不,他错得更为彻底:站到了文武百官的对立面,就因为他眼里容不得一点点脏。他怕自己被弄脏了,总是下意识的走向上风口。他甚至闻得出风是否干净。其实他早就是这样了:即使排队走过国王面前,也显得无比孤单,怎么看怎么像一个局外人。作为近乎多余的棋子,他却想推翻整个棋盘。当别人争相歌功颂德,他一眼就能看出是虚伪的。更惹麻烦的是:他还把自己的看法说了出来。唉,亲爱的,你怎么一点不会装呢?是不会装还是不愿意装?这下连国王也帮不了他了。他与众大臣为敌,成为别人的眼中钉。谁都想拔掉他。即使在这自身难保的时候,他还不知道抓住救命稻草,他还忍不住说了一些国王不爱听的话。明明是成年人了,还敢说咱们伟大的国王没穿衣裳?唉,亲爱的,你怎么这么不会说话呢?在政治面前,你写诗的才华到哪里去了?屈原,你最爱的一个人都不爱你了。而最爱你的人还未出生。你最想看见的一个人都不想看见你了,他希望你走得远远的,你只能走得远远的。走到汨罗江的上游,走到上游的上游,走到上风口的上风口,哪里一个人都没有啊,高处不胜寒啊。你冷,冷到了心里去,冷到了骨子里去,却还是不愿意转过身,与众多臭皮囊相互取暖。你不是被淹死的,你是被冻死的。即使被冰封雪裹,从里到外还是透明的。他站错了队?站到失败者这一边。不,他站到了真理这一边。由不合格的政客变成称职的诗人。与城府很深的政客相比,诗人就该一马平川。
对美的爱养成了他的洁癖:他只觉得美的东西是干净的。其余的一切都不得不忍受。改不掉的潔癖,被当作宠物来喂养:早上用朝露,晚间用落英……人间烟火总会使他感到有点晕。他搞不赢政治,反而被政治搞了,被驱逐出境,带着一颗受伤的心。“政治是肮脏的,与美相对立……惹不起总躲得起吧?”他心里住着的是一只食草动物,原本就不该参与那血腥的角力。现在怎么办呢?只能拿楚辞的舌头,一遍又一遍舔舐伤口。“还疼吗?”“疼。不舔的话只会更疼。”你们该知道《离骚》怎么写出来的吧?可诗里面如果没有疼的话,也就没有美。他是用伤口咀嚼着美、反刍着美啊。他的记忆有相当一部分是虚构的。虚构的那部分才是从心里长出来的。
每年的这一天,江水会流得慢一些,龙舟会划得快一些。他没有坐在船上,也没有站在岸上,可又无处不在。每年的这一天,我在人群里找他,或者找跟他长得很像的人。虽然没有见过他,但我能看出谁跟他长得最像。每年的这一天,我在空气里找他,找他簪过的花香,找他佚失的哀叹。每年的这一天,我在水里找他,找他的影子。每年的这一天,我会变成一个找人的人,找他,或者找跟他长得很像的人。找着找着,发现自己,变得越来越像他了。当年,他一定走过这么一段路,边走,边找自己弄丢了的魂。每年的这一天,我在找他?不,我在替他寻找。因为我们把他找到的东西又给弄丢了。幸好我们没有忘记他,还在找他。只要还在找,就有希望。没有希望,谁会去继续寻找呢?我们没有找到他,却找到了希望
你当孙子时喊他爷爷,你抱孙子了,还是喊他爷爷。今天早晨想起他,你心情很好,从书架上取下一册楚辞,念给孙子听。孙子问是谁写的?你说是爷爷的爷爷写的。孙子问怎么这么难懂?你愣住了,想了半天才回答:这是老家的方言,爷爷的爷爷,不会说普通话。孙子问老家在哪里?你说是楚国。孙子终于弄懂了:原来爷爷的爷爷是外国人啊。你不怪他,你想想自己,也是由无知的孙子变成爷爷的。你都成老诗人了,那个人就更老了。再老再老,也还是诗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