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缓慢又匆匆的时光

2018-03-27 15:52齐闯
神剑 2018年1期
关键词:军校石头

齐闯

1992年的冬天,关中的12月虽还没下雪,天气已冷得厉害。

12月12日这天,秦石头当兵了。

县城人武部的院子里出发,一群与他一样青春飞扬的小伙子们坐在送兵的轿车内,这群人后来成为他的老乡和战友。家人们隔窗流泪,车上的新兵蛋子们穿着新格铮铮的绿军装,前途未卜但又充满兴奋。

应该说,他们大多人的目标是明确的,对于当兵这件事,从一开始大概他们已经知道穿军装的结果,就是回家安置工作,因为他们来时已盘算好了未来。

对秦石头来说,应该是个例。因为穿军装前,他已有了上班的经历,或者说已经就业,他来,不是为了安置个工作,而是为了一个前途未卜的未来。

新丰

带着十七岁的渴望与懵懂,他与这群同年兵一起追梦。

当兵后,他被分配到了位于西京市新丰镇的高炮旅指挥一连。这个部队现在还在新丰镇,没有变过地址,但随着军队信息化建设的发展,部队的营区发生了巨大变化,条件大大改善,武器装备也得到更新换代,目前更名为防空旅,并成为全军为数不多担任迎外任务的窗口部队之一,当然这是十多年以后才发生的事。1992年的冬天,这些还只是一些遥远的传说,大家做梦都不会想到后来的故事。

至今,想起来新兵连的生活。秦石头印象只有三个字:冷、饿和焦虑。

对新兵岁月的感受,至今觉得冷。1992年的冬天,是他第一次真正走出陕南的大山,来到山外度过冬季;也或许是一个人来到了军营,人生地不熟,且头一回被天南地北的人所侵袭,并要与他们同吃同住同训练,心理上有诸多的不适感。也或许,是那年真的太冷。在外训练冷,那时训练总选视野开阔的地方,西北呼呼地刮着,漫天横竖乱飞的风雪,操场上总有融化不了的积冰。

他们清一色穿着单层的解放鞋,也称黄胶鞋。寒风吹透了鞋面,觉得好像赤着脚一样,尤其是练习正步的定型动作,脚面绷得直直地定在那里,脚手会被冻僵像木头一样没有知觉。可气的是,这时班长还会下口令,让换步或换臂,脚要迅速、结实而全面地砸到地面上,那种酸麻,让好几个同年兵都流下了眼泪,甚至还有人在被窝里偷偷哭过。他心中更多的悲愤和不屈。这种冷,一想起来就如想到了青杏的酸,一身的不自在。

新训强度不言而喻,训练、公差、整内务等内容,基本上把新兵们的生活就填满了。饿是新兵们共同的感觉。摸爬滚打大半天,被带回到连队门口时,大家饿得就有些眼冒金星,但这时还是不能吃饭,饭前一支歌是固定课目,你可不要以为随便唱几句就可以应付了,那就错了,如果第一首没有唱好,或者这天带队训练的干部心情不爽,那可能要一首歌唱好几遍,或者让队伍中的一排或者一班为单位进行吼唱,实在是不能偷懒。饥肠辘辘把歌唱过关,才可以进到连队的饭堂里。

通常每桌三四个菜已摆在桌上,全班人员8至10人围坐在一起,菜显然是不够的,肉菜可能也只有一道,就这可能还是几块切得很薄的肥肉片。那时总是提军队要忍耐,伙食费本来就少,加之管理上的漏洞和混乱,每天100多人的连队,真正能炒到锅里的肉片也就三五斤的样子。

作为新兵,自然不是那几片肉的主人,其实这种情况下班长也不会去吃,相反班里的通常老兵是肉的消灭者。他们的动作迅捷而无所顾忌,新兵大多吃的都是些米饭或馍馍之类的主食,当然也可能会有些白菜、芹菜等供应充足的蔬菜。可能是缺少油水的原因,新兵蛋子们经常感到饿,饭量也大的惊人。有时馒头吃上十几个,是很平常的事。虽然有时这些馒头因炊事班水平的原因,可能并未蒸好,用手一握成为软软的一团基本就无法回弹,但这也并不影响大家进食的动作和数量。就是因为饿。

每个星期四和星期六的中午通常是吃面条的时间。这是秦石头这些北方兵天天都期盼。南方的兵们,则早早就收藏了不少的冷馒头或凉米饭,因为面条对他们来讲就是个噩梦。

吃面条和一场战争差不多。每当吃面条的那天,基本上都是安排在中午,一个铝铁合金材质的圆柱形大桶放在炊事班的门口,那桶的直径约有一米见方,高80公分左右,面条基本上都沉在桶底,表面上会漂浮些油花、碎葱和几片青菜叶,香气袅袅地勾引着官兵的因饥饿而扩大的胃。

兵们顾不上解下腰间的武装带,戴着军帽就直接冲到面条桶前俯下身子去盛面条,由于桶口太小,兵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桶口,有眼尖的率先把马勺抢到了手中,他就会狠狠给自己舀上一大勺,往往把自己的碗得溢了出来,这时他就会被大家一下拥转出到外围。围在里圈里的人筷子早已伸进饭桶里,并不把面条挑得高高,而沿着桶壁轻挑得揽入碗内,不露声色而又分量十足,这时可能就会有个来晚的老兵或老班长,他会从外围霸气十足地走向饭桶,识相的兵们大多会立即闪出一条道让他先盛,如果偶有太过投入而未来及闪开的新兵,他会飞起一脚把那兵踹飞,或直接一把将把个兵的帽子打落在饭桶里,自然这是大家都不愿意看到的,但往往还是发生了。

盛面条是个技术活。在长期的实践中,老兵们大都精通此道。“插筷到桶底,沉肘轻前移,顺边溜面条,不要挑太高,先吃小半碗,再盛一海碗。”是他们总结出的要诀,特别是二年以上的北方兵,这些技巧也就会熟记于胸。这个口诀的前四句说的是捞面条的技法,后两句其实是吃面条的戰术。先盛小半碗,凉得快、吃得快,而且还可能打一个时间差,等大家都在捧着满碗饭大快朵颐的时候,你已顺利地解决完那半碗,气静神闲地缓步来到饭桶前,在十分宽展的空间里,慢悠悠地挑着面条、找着为数不多的肥肉片,还能捞点油水花。这时,大多数兵还有大半碗饭,吃着碗里看着碗里也没有办法,只能内心暗自不爽。

焦虑,是一个心理问题。自从穿上军装,他内心便有较多的焦虑和不安。在紧张的训练和工作中,这种情绪常常被掩藏起来,一旦静下心来,思考起前途和命运,焦虑的情绪就会扑面而来。

这种情绪伴随着他,一直到此后的二十多年。

兵事

从新兵连下到战斗八班。秦石头面临的第一难题就是要背一张密码表。

“咱们班是无线电排的调频班,是一个有着优良传统的集体,上了战场就是旅首长在一起,熟练地使用密语通语,是咱们最基本的技能。”说这番话时,小个子班长表情严肃得像块石头。

这个小个子叫白大顺,是秦石头的新兵班长,也是高炮旅指挥一连的无线排调频班班长。他是山东人,比秦石头早当两年兵,专门从集团军步兵师调到旅里准备提干,以步兵战术见长,因铆着劲准备提干,调频专业在旅里没有几个对手。

密码表由2000多个军语单字组成,字与字之间毫无关联和规律,每个字用纵横的坐标组织的四位数字表示,当然常用的数字和标点代号也不例外。下连队首要的任务是要熟练地背记这2000多个密语。

背记这些生涩单调的密语是困难的。从朗读开始,新兵秦石头与四个同年兵一起开始背记密语,他们将密语分成81个模块,每个模块有27个字词,像蚂蚁啃面包一样,随着时间圆木的移动,先是背记一个模块,两个模块,三个模块,直至把81个模块全背下来,尔后就是把模块从前至后串起来背记,半个月后秦石头率先在四个同年兵中第一个连贯地将密语表背了下来。能将把种如同天书一样的东西如此熟练背下来,连秦石头自己都感到很吃惊。

新兵下班后的生活是纯粹的,除过尽力把班长和班里老兵交给的杂活干好外,秦石头主要的精力就落在这张密码表上。把2000多个字,背记到用4分钟左右的时间,全部一字不落地背出来时,背记这关就基本通过。

并不是每个人都会这样顺利。同年兵中有一个叫晕宝的湖南兵,爱吃槟榔和姜片,新兵连时就光这两样的东西,就从湖南衡阳老家鼓鼓地背了一大包。这个伶牙俐齿的小伙子,说起话来头头是道,但这张密码表却成了他的天敌。一个月下来颠三倒四,愣没有把密码表完整地背下来,后来与大伙的差距更大了,只能调到有线班练爬电杆去了。

爬电杆对于兵们来讲,也并不是猴子上树那般简单。秦石头所在这个旅属作战部队,训练的内容需要贴近野战。爬电杆亦是指挥一连有线专业的基本功,就秦石头所从事的无线专业必须背密码一样。背密码的痛苦在于头晕眼花,爬电杆的痛苦在于满手的木刺。电线杆一般都是松木做成的,粗细如像人的大腿,高约五米,为防雨水和害虫侵蚀,电杆表面都会浸涂一层厚厚的沥青。穿着黄胶鞋徒手爬杆,一步三滑地往上爬还真是不容易,特别是老班长不让新兵戴手套,那松木上的木刺就直接扎进手掌里,那种酸爽和痛感,无法言表。

有线兵天天爬光溜溜的电线杆,无线兵天天背密麻麻的密码表。一个半月下来,有线兵爬电杆已十分敏捷,动作灵活的像猴子,手掌已变得粗糙起来,一般的木刺扎进去都浑然不知,尤其是一个叫郭大的山西运城兵,那手上的木刺扎得满手,居然已无痛感;无线兵也把那些毫无相关的密语表背得滚瓜烂熟,随便从那个模块起头,都能立刻接起来,那是相当的迅速。当然,这仅仅是专业基础的训练。

接下来,无线兵开始明语与密语的互译训练。有一种专业的电报纸,每天从汉字到密码,然后再从密码到汉字,有字有词,两种方式的相互翻译,每天不少于数千字,从开始的嗑嗑巴巴,漸渐就每百字三五分钟,再到每百字一分多钟,且还要保持全部正确。后来,翻译这些枯燥的字词已不嗨,他们就拿起《京都日报》直接翻译成密语读起来,语速基本上与正常阅读无异,当然这还不是全部,班里在座的同志也不能闲着,他们手上拿着纸和铅笔,直接把听到的密语译成汉字,写到纸上,在专业训练进行到3个月后,彻底被点燃青春和热血激情的疯狂的兵们就是这么干的,这几乎成了大家中午起床后读报时间的必修课。

有线兵的训练也是突飞猛进。他们像猴子一样攀到杆顶已是小儿科,得空几个同年兵们就会凑在一起,比比谁爬得更快而分出排名座次。这个动作已是小事一桩时,他们开始1000米综合作业的训练。基本上的程序是这样的,带着电话线的一头迅速地爬到第一个电杆的顶端,嗵的一声从杆顶跳下来,快跑到第二根电杆前,爬到杆顶把电线绕上,再嗵的一声从杆顶跳下来,再跑,爬上第三根电杆,把电线的另一头固定好,再嗵的一声从杆顶跳下来。好了,刚刚是一千米。当然,这样的叙述只是一个慢动作,实质上,他们完成这一系列的动作时间要卡在两分钟以内,否则是过不了关的。从开始累得像狗一样喘半天气,到后来他们居然就已经十分的稀松平常,完成这些动作后,大气都不带喘的,只是脸上潮起兴奋和光荣的红光。

新兵们的专业训练已进行了半年。迎来的是一次全旅性的通信兵比武。这是每年都要进行的,目标就是先拔出训练尖子和好兵。旅里主要的专业是高射炮兵,通信兵在旅也就是一个小专业。他们的作用就是,平时值班,负责旅里与上级无线与有线之间的通信保障。部队野外驻训时,负责野外条件下的通信保障。

连队干部和年轻的士兵们攒足了一股子劲。

比武如期进行。秦石头和郭大这两个正式的新兵蛋子力挫群雄,分别在有线和无线两个专业上获得了第一名。连队的最高长官是连长和指导员,两位首长大悦,当即宣布连队周末加餐!兵们那个高兴哟,他俩那个自豪哟,真是无法言表。

这天,也正是秦石头的生日。已全部搬迁至西京市电子城的冬梅、桂红、新斌三个同学技校同学,悄悄地坐了三十多公里的车,专程来部队给秦石头过生日。

这时,已是当兵第二年,秦石头已经很有兵的样子。当冬梅、桂红和新斌衣着青春亮丽地出现在营区时,常常在营区很少看到年轻漂亮女孩的兵们把脑袋像鹅一样长长地伸出窗外,仿佛她们身上带着磁铁一般,还有还忍不住打起响亮的口哨。秦石头并没有生气,他理解在单调和艰苦环境中压抑太久的这些兄弟们,他们青春的荷尔蒙太需要挥发和释放。

在技校的那拨学友中,他仨是秦石头最好的男女同学。兵的世界和兵的苦乐,他们显然无法理解,但他们给秦石头带来了确切的消息:虽然,在工厂里上班的同学和家人,他们的户口一个不漏地被迁到了西京市,但电子城的新工厂正经历着改革重组的疼痛,当下和将来,会有越来越多的同学面临下岗和分流。

考军校

接下来的日子变得平顺。秦石头和郭大在新兵中脱颖而出,刚刚进入上等兵的那年,其实也就是他们当兵的第二年,率先当上了新兵班长。后来,带完新兵又率先当上老兵班的副班长和班长。再后来,郭大宝在第三年,终于荣立了一次个人三等功,复员回家了。

秦石头是没法复员的。就在他当兵的第二年,政企分开的国家政策正在强力推进,西京公司正在大刀阔斧地改制裁人。

冬梅下岗了。魏峰与里媛、延芳他们也下岗了。新斌争得去新加坡劳务输出的机会,是到新加坡当地做技术熟练工。

有几个技校同学做参照系,秦石头只能努力地留在部队。

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考军校。可是秦石头只是个初中技校的毕业生,高中的课本,他一天了没有摸过。好的是,军事素质还是不错。连队按程序推荐他报考军校,但连什么是平面都不能正确理解的他仅仅考了150多分,而当年的录取分数线是350分。

秦石头进入了当兵的第三年,他准备第二次考军校。1995年春节刚过,一场攻坚战在秦石头的人生舞台上打响。作为这场战争的承载者,或者说作为一场的战场,秦石头将要经历一次自我的革命和熔炉的锻造。他专门购买了高中数学、物理、化学、英语和语文的课本,制定出学习的课程表,每天进行认真的自学。高中毕业参加过高考和军校毕业的排长,在秦石头的内心都敬为老师。看不懂的例题,不会做的习题,他都会像小学生一样谦卑地请教。

像蚂蚁啃食坚硬的核桃。秦石头一点点愣是把高中的课本自学了一遍。时间很快就到了这年的七月,秦石头迎来了第二次军校的考试。他又落榜了,录取分数线为365,他考了350分。

秦石头还能有什么选择呢。这时新斌在新加坡已开始赚高薪,每月3000多新币。而秦石头作为第三年兵,每月的津贴只有30元。还好的是,冬梅在支持着他,此时的冬梅已下岗三年,在西安这座陌生的都市里做过书店店员、家具城售卖员还摆过地摊。但他定时给秦石头写信,鼓舞他不要放弃军官梦想,争取军官的“一肩星辉灿烂”。

秦石头决定再留队一年,第三次向军校发起冲锋。秦石头再次翻开那些熟悉的课本,认真地复习起来,像要在课本中搜查敌特分子一般,他对自己进行着查漏补缺。因为,经过两次的实战,现在他已有了不少复习的心得和考场的体验。同时,他把准备第三次报考军校的想法汇报给了连长。连长支持他考军校,表示将尽力为其提供自学的便利条件,连长为秦石头在连队四楼腾出一间放置通信器材的小仓库,整理出来的空间勉强可放一桌一椅和一张床:秦石头断绝了除过冬梅以外的任何交往,他闭关苦读。

在小仓库里蜗居10个月。这10个月里,秦石头白天几乎从来不会现在连队的视线之内,在连长的允许下,作为第四年的老兵,他也不用承担训练、站哨、公差等日常的勤务。他的任务就是学习、学习再学习。八班的兵们,对秦石头也很支持,第二年时他带的新兵现在也是班长和副班长了,他们自然对秦石头这个老班长是敬重和关照的。

小仓库的门口,每天准有两个暖瓶的热水和一桶凉水,10个月里,这项工作没有出过一次纰漏。兵们的真情就这样默默地表达着,他们从不轻易敲门打扰秦石头,这也是为了让秦石头生活更方便些。在他们之间的传说和语系中,这个第四年的老班长,这个执着的老兵像塞万提斯《堂吉诃德》中对战风车的骑士一般,对骑士充满着敬重,又急迫地想看到它悲情的结局。

这10个月里,经历了三个季节。冬天,秦石头就独自住在这个阴暗、潮冷的库房里,为了安静为了全身心的投入,他把自己反锁起来,每天披着大衣奋战到凌晨,脚常常被冻得发麻,外面寒风凛冽、雪花纷飘;春天,兵们舒展着困了一冬的筋骨,或请假外去踏青、摄影、爬山,这些都与他无关,好看的鸟儿欢叫,年青的树们抽出新芽,美丽的花朵开放,秦石头不为所动,他一心醉在英语和数学的世界里;夏天,斗室内闷热且多蚊虫,由于室内温度高于体温,很容易疲劳和分神,汗不断地流下来,秦石头只穿一件小裤头,用毛巾浸着兵们送来的凉水搭在光背上,双脚浸在冰水桶中,三五分钟后,涼水就变得没有清凉的感觉,汗水也沿着鼻子往下滴,但秦石头仍坚持着写、坚持着算。

又到7月。这是秦石头第三次参加军校前的一个黄昏,他深情地合拢复习资料的最后一页。

久久凝视桌上那叠两前年还崭新如今已翻得起了毛边的复习资料,凝视墙角散落着的10多卷电报传真用纸,凝视着窗台上近10个用空的墨水瓶,他内心分外悲壮。

那些复习资料上的每个数字、每个字母,秦石头都反反复复嚼过不下10篇,几乎书中的随便一个例题和概念,他已能精准地说出所在页码和内容,甚至随意提到教材中的一个答案,他也能答出题目的答案和位置;那些电报传真纸每卷500米长,两面均可写字或演算算式,10卷纸上密密麻麻地记录着秦石头对教材中每道例题的计算,对每个英语单词和物理化学的公式背记和书写。

合上复习资料,秦石头就不想再去碰那些曾经日日相伴的书本。 因为,明天就要上考场。

这时,一位新兵给他送来了冬梅的信,一股鲜花的清香扑面而来,原来信纸里夹了一枝紫色丁香花的标本。在温馨的清香里读冬梅的信,暖流在秦石头的心头渐渐升腾、升腾,升腾成一片灿烂的星辉,秦石头仿佛看到自己成为军官后,那金黄色肩牌上一串银光闪闪的五角星……

北京

秦石头考上军校了。

在指挥一连,他以连续四年不辍努力由初中生变为军校大学生的励志之举成为传奇。

秦石头考的军校是一所炮兵学院,报考这个志愿原因很简单,一是这所军校有高炮专业,刚好专业对口;二是它距北京仅200多公里,北京是必经之路。

到军校报时,秦石头与同行的同学相约提前一天动身,因为他们的目标是北京,这样可以在北京逗留一天。

人生第一次跳上去北京的列车。秦石头内心激动,从心底生发出崇敬和神圣。直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他还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秦石头所在的车厢里坐满了旅客,每个人脸上的表情暴露着他们的身份。环视四周,只见有些人神情安静怡然,或持书握茶,或轻细慢聊,他们的身份大致是公务员、白领,或者见多识广的生意人;有些人表情兴奋,热情有余地向握茶人打听着北京的好吃好玩之妙地,在握茶人的细语慢说下,他们会忍不住咯咯地笑起来,啧啧地积极回应,进一步鼓舞着握茶人的倾盘托出,显然这是嘴巴上不断啧啧出声的是外地的游客,他们或来自己偏远山地、或来自远近各方的角落,反正他肯定是第一来北京;还有一群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他们像秦石头们一样风华正茂,有男有女,仿佛还沉浸在自己昨天的奋战里,像已踏上凯旋路而未来得洗去战场脸上烟尘的一群士兵,他们内心放松、庆幸、感恩,但身姿和脸旁上却没有蜕下曾经的疲惫、血泪和创伤……显然,他们并不太想说话,他们这时更需要的是放空、喘息和回望自己的来路……

在这种思潮翻滚的情绪里,秦石头当兵以来的一幕一幕像过电影一样,从他眼前慢慢地闪回着。那时手机还是个十分新鲜的东西,形状还是像砖块那么原始和笨重,微博、微信这些方便时尚的宠儿还没有问世。但曾经的过往,在秦石头的心里有着存盘,这些在他的灵魂深处刻写得是那般清晰。

过电影过累了。秦石头不知不觉眼角带着泪水进行梦乡。

“北京,简称京,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首都,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所在地,是全国政治经济和科学文化中心,也是国内国际交往的中心之一,也是中国历史文化名城和古都之一,也是亚欧大陆最大的交通枢纽……”不久过了多久,秦石头被列车播音员温润甜美的声音叫醒,列车已徐徐驶进祖国的心脏——北京。

随着拥挤的人流走出北京西站,抬头便见它的高大与巍峨,巍峨得让秦石头不得不抬起右手放在额头遮住耀眼的朝阳去仰望着它。第一站,秦石头选择了天安门,这是每一个华夏子孙永恒的心灵地标。到北京看天安门,在天安门前照相留影是很多人心中的美好憧憬。今天他就站在这里,深切感受着它的庄严雄伟,它的巍巍壮观。沿复兴路一路西行,图书大厦、民航楼、西单商场渐次映于眼帘,同时一种叫作大气与庄严的东西,也慢慢地鼓撑着秦石头年轻的胸腔;继续西行,道路是前所未见的宽,交通是前所未见的忙,这是20岁的秦石头此前从未见到的,接着八一大楼、军事博物馆、中央电视台、国家铁路总局,又一个接一个地闯进他的眼帘,大气、雄伟、庄严、磅礴……这些遥远又沉睡的词汇,一下子被激活了,活蹦乱跳蜂拥而来。

行走在繁华又磅礴的长安街上,秦石头内心的兴奋因子终于被放出了牢笼。呼吸着北京纯净繁华的空气,穿行热闹的人流和车海,抬头可见路人的匆急、专注和怡然,仿佛这里是一片包容所有理想、希望、渴望和成功的无疆之海,让人愿意被它吞没和包含。

在一种被吞没和包含的幸福里,秦石头平生第一次感觉自己距亲爱的祖国是那样的亲近,第一感觉真切地感到并相信,在这里只要你伸手便会握住更多的成功和幸福。呼吸着繁华的气息,耳边充斥着拿捏和自信的京腔京韵,他难以抑制自己的激动。这是一个人,对祖国的一种亲切,亦是一个即将走进大学校门的士兵对美丽、大气、包容又磅礴的首都的崇敬。

第二天凌晨,天还没有麻麻亮。秦石头与同行的战友又急不可耐地扑向全国人民心中的圣地——北京天安门。当国旗护卫班的战士们以整齐的列队和潇洒的动作,在天安门广场上冉冉升起五星红旗的时候,专门身着一身绿军装的秦石头和战友们,自豪地右手紧贴着太阳穴,深情地敬礼,他感到只有庄严而简单的军礼是最好的表达方式;鲜艳的朝霞静谧地照耀着红墙黄瓦的天安门城楼,温暖的阳光洒在硕大熟悉的毛主席画像上,一股暖流一阵一阵地冲击着秦石头的内心,直到他眼角涌出泪花。

“有朝一日,如果在这个磅礴的城市里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那该多好。”这个想法在秦石头的脑袋里像水中葫芦一样忽地蹿了出来,着实把他吓了一大跳。

塞北

9月份,在北京和塞北都是好季节。

下午,秦石头便与同行的新同学从北京南站换乘了通往塞北的大巴车,他们的目标是炮兵大学,秦石头所在的高炮旅里有三百多號军官,有一半是这个学院培养出来的。

炮兵大学,是全军唯一一所培养中级炮兵指挥人才的院校,全军炮兵部队的营长和科长以上主官,都必须在这里进行淬火培训。

还是继续说说1996年的9月份的事吧。

报到后,秦石头和118名学员一起被分在了高炮分队指挥专业。按照学院的规定,入校不会立即取得学籍。三个月后,才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军校生。

这三个月,是可劲的折腾。

开学一周后,率先进行的是一次火炮专业的水平测试,作为这个专业的新学员考试前的身份大多均被认定为炮兵部队的班长或骨干,每名人员报考军校时都参加过相关火炮专业的考试,专业的成绩还被计入了录取总分。但实际上,很多的人考军校也就是某高炮部队大家庭中的一员而已,譬如秦石头考试前的真正身份其实只是炮兵大专业里的一个小专业,说白了就是指挥一连的无线报话班长。为了帮助更多的士兵圆军官梦,旅里在这方面是开明的,像秦石头这样考试前一个月突击到火炮战斗班加强专业学习和训练并不是个例。据后来了解,当时学员队里的像秦石头这样的情况,的确不少,有些同学其实原先也就是炮兵部队的通信员、炊事员或司机班等专业,有人甚至都没怎么摸过火炮。

记得是周六的上午,一群新学员被带到学院的炮场,逐个被点名之后,就安排上到火炮上,针对自己报考军校时的炮手专业进行一些基本操作。会者不难,难者不会。对于真正的老炮手来讲,这些动作当然不是事,甚至就是小儿科,但对于临时抱佛脚学了几天专业的南郭先生们来讲,还真是一个难以迈过去的坎。

“就定位!”,随着兵器操作教官的一个口令。秦石头依令而来,来了个三步上炮,但当他的左脚触到炮盘的瞬间,被教官喊停了。因为秦石头上炮的脚踏错了,按照战斗的条令规定应该先是右脚上炮,而他用了左脚。炮兵犯下这个错误,就像一般人吃香蕉第一步不是剥皮而不是直接下口一样。

主考教官一脸狐疑,问话直截了当:“你到底学过没有?”

“学过,只是心里太紧张。”秦石头压住内心的慌恐,脸腾地红了,支唔着声音解释。

身后列队备考的新学员里,有不少人小声嗡嗡地议论起来,好像忽然在翩翩起舞的鹤群里意外地发现了一只笨重的大肥鹅。

毕竟还是经过了一个月的临阵磨枪。当考官再一次下达“就定位”的口令后,秦石头按要领小心翼翼地冲上了炮盘,勉勉强强按照教官的口令完成了动作。

随后,在学员队100多号人的考核中,绝大多数新学员的动作随着考官富有节奏感的口令如行云流水一般顺畅和舒展,显然他们都是经历过炮火浇铸的“老炮儿”。当然,这个令秦石头脸上羞红的早晨,大家一起先后发现了四五个对火炮专业一无所知的家伙,他们对教官的口令如听天书,不是手忙脚乱地忙活一起,就是南辕北辙地不知所措。引来了大家不少的哄笑和鄙夷。

哄笑和鄙夷是小事,学院却把这当成了大事。

一周后,那四五个受到哄笑和鄙夷的新同学被通知退学了,理由是专业成绩太差。消息一经宣布,连考三年才走进军校大门的秦石头被惊出一身冷汗。

考验还在继续。入学后,大学语文、高等数学、大学英语等相继开课,军事体能的训练也在一天天加码。早操是铁定的五公里越野,随后便是一套军体拳、打扫卫生、整理内务、早饭前拉歌、风卷残云的早饭、跑步到操场喊番号、齐步正步跑步结合行进2000多米去教室上课,整套程序由一声声急促响亮的哨音控制,一整套程序下来大家坐在座位上起伏的心情好半天都难以平抚,食物在胃液的作用下慢慢开始消化,学员们就忍不住困乏起来。恰恰这段时间,安排的都是高等数学课。一个叫赵什么玖戴着眼镜的教官,课讲得十分投入和深奥,数学基础本来就不很好又加上乏意攻脑,这门课上打盹睡觉的学员不在少数,大家普遍感觉学习吃力。

秦石头高中的数学是靠自学的。学起这门课来,自然十分的费劲。

开学一個月后,学校又一次放大招——在毫无预告的情况下,测验一次高等数学。

仍是安排在一个周六的上午。

考试成绩可想而知,大部分学员都没有考入及格线内。赵教官登统分的方式和规则有些浪漫。他把大家的成绩开一个二次根号,然后乘上10。例如秦石头的成绩仅为36分,开一个根号二后便是6分,再乘上10,就摇身一变是60分。看似有些浪漫的背后,却隐藏着一把残酷的利刃——学员最终公布了开过二次根号的成绩,整个学员队成绩排名的倒数5名,并强制勒令退学。院方的理由简单又明了:高等数学对于高炮专业的军官是最基础和最主要的学科,成绩太差不可能成为一名合格的炮兵分队指挥军官。为了确保军官的能力素质,及时清除马群中的“残兵”是必须的,同时这种全程的淘汰制将贯穿整个军校生涯。

小伙子一下子蒙圈。如此血腥和残酷的事情就这般突然轻易发生。

残酷的事件仍在继续。与那5个高等数学成绩排名落后的学员一起被退掉的还有一个军事成绩超好的学员,他是一个河北唐山籍的学员,原因是考试时偷看旁边同学的考卷,被监考的教官抓到现形。校方的说法是,作为一名军官首要的是忠诚和纯洁,连平时考试都作弊那在将来战场上如何取胜,必须退!就这样,这名学员流着眼泪打起背包走了。此后的三年里,这样的例子又接连发生了三四例。反正无论大小的考试,只要作弊被抓成为事实,肯定会退学。

开学三个月后,学院组织了一次长达120公里的徒步拉练。算是对这批新学员的军事素质全方位的考核。如何一步一步地全副武装走过这次拉练,这里不再多费笔墨。三个月的强化训练终于结束。秦石头和留下的同学们终于拥有了渴望的学籍和学号。

有了学籍和学号后生活也难以轻松。因文化底子差,秦石头虽然对每门课都认真地学习,但终还是感到吃力,内心常常有因成绩差被退学的危机感。

一次无意的机会,一张《炮兵城报》进入秦石头的眼帘,这是一份学院内部的报纸,每周一张,8开小报。但每次队领导因上面一个小小的豆腐块就兴奋不已的情景,他可是见过不少次啦。再一看上面的文章,不少文章的文字粗糙到秦石头难以入眼的程度。

秦石头决定试试。居然连连刊发,几乎每篇必中。

学员队领导像捡到金子般高兴,在全队破天荒高调地进行了表扬,并专门为秦石头破例:允许他晚睡早起,课余时间可以随时到明亮的会议室里读书看报写文章。蓦然,生活似乎推开了另一扇门,让危机感强烈的秦石头感到自己不再正对着那个宽阔又无屏风遮掩的正殿,再也不担心随时会被不知来头的风儿把他从正殿刮出去。

《炮兵城报》的主编亦是学院的新闻干事,这个老家在保定的“师傅”,让秦石头多少有了些归属感。虽然此后的四年里,在这方面他从未求这个干事给他提供过什么帮助。就像有一笔不少的钱存在银行,可在关键时刻用来救急。他始终没有用它。但它给自己带来了十分重要的踏实感。这种踏实感是一道心理上的屏风。这屏风,给了他内心危机意识许多缓冲和庇护。

这种缓冲缘于经常写稿和发表稿件,他就与学院机关的参谋干事们混成了脸熟,时不时他们还会给秦石头交代一些与文字有关的私活,一来二去,他们对秦石头有了不少的好印象。

在以军事素质为荣的地界,文化亦受到尊重。秦石头在校报上发表文章越来越多,渐渐地有了些名气。

学员队在秦石头的带动下成立了报道组。平时为学员队写稿上报纸,运动会时写广播稿播发,在课间他自己动手写演讲稿参加比赛。小小学员队的方寸之地,在军事院校的条条框框限制下,秦石头的文字特长被挖掘得淋漓尽致。

寒去暑往,在训练、考试、劳动的条条框框里被规定四年后,秦石头迎来了自己的毕业典礼。当他与同学们迈着威武的正步走过主席台后,不少同学兴奋地将帽子、腰带、手套等物件纷纷抛上天空,有的还把军用皮鞋脱下来扔得老高。与同学们一起,秦石头也等这一天太久太久。把皮鞋扔上天空,这无疑是他们在学院里最反叛的行动之一,因为这时他们已不再受到“清规戒律”的约束,他们已经拿到毕业证,从这一刻起他们已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军官序列中的一员。

毕业的前一天。秦石头再次深情地独自踏进洒过汗水的训练场,静静地坐在参加过一堂堂考试的教室,他在静默中放空、沉淀和追忆着缓慢又匆匆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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