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身有个好处,就是可以意淫各种合你胃口的男人,比如那个愈老愈帅还常常能走到狗屎运的上司张莫染,比如那个看上去闷闷的却能把件平常的衣服做出个花的裁缝戴维。可是谁料到这两位居然会有交集,而且是张莫染这个坏人要介绍戴维做我的朋友。更为悲催的是,戴维居然同意。这让我惊愕之余,心头本来那点暧昧云烟一样消散了。
张莫染一开始说要给我介绍朋友,我还以为他终于觉得我嫁不出去有碍刑队的观瞻或者说他这个上司也有责任。本人不才亦不淑,现如今三十四岁生日已过,还没有把自己成功嫁出去。都说三十五岁是道坎,过了这道坎,就齐天大圣了,我当然不甘心束手待毙。可听到他接下来说中午一起去吃黑鱼饭时,我就知道完了,一定是最后一种意义上的朋友。这种朋友,我们一线办案的侦查员每个人手上都有那么几个。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想,我从心里对这种人是鄙视的,一个靠出卖换取金钱的人,能是什么好的货色?尽管被出卖的那一方一样不是什么好货色,尽管他们在客观上是帮警方破案,尽管我直接或间接受益。如果这个时候我就知道张莫染要介绍的朋友是戴维时,我会想尽各种办法找出各种理由坚决辞掉这顿黑鱼宴的。
我和戴维,其实仅仅是顾客和裁缝之间的关系,要说有点特殊的话,只是比一般的顾客和裁缝之间的关系多了卡布奇诺上面那一层没用的泡沫。你知道,当你想要什么样的衣服,一个人能把你的想法用恰当的布料、裁剪和做工表达出来,有时候甚至表达得比你想象的还要好,或者当你在特卖会上买来一件并不是你的尺寸但非常能满足你虚荣心的大牌后,他能帮你把它缩小或者扩大成正正好是你的尺寸。还有,更为关键的是,你试穿好之后,他帮你拽拽袖口,拉拉肩头,然后亮着漆黑的眼乌珠认真地看着你,真心夸赞你,使你走出去之后能够得到更多人有声或无声的夸赞。他和你的所有交往,虽说并没有超出裁缝和客人的范畴,但又是这样的让你心生期待。这种情况下,是不是,你会觉得这个人在你的生活中有着相当重要的地位?可就是这样一个人,现在要转换身份,做你的线人,你买他卖,你拿真金白银,他为了这些真金白银出卖某个人对他的信任。我不相信这事是他自愿干的,莫非是张莫染这家伙使了什么诡计?
张莫染这个人你很难定义他。首先是身份,刚到刑队时他是我师傅,后来升任我的队长,当了队长之后因为动手打了一个满嘴喷粪的家伙被免了职,成了刚刚升任队长的我的下级(在男人堆里做队长,你是不是会把我想象成一个女汉子?不过如果你见过我,尤其是见过穿上戴维做的衣服的那个我,你一定会改变这个看法),两年后官复原职,成了和我平级的同僚。同僚了没多久,提任了分管我这个队的副支队长。其次是人品。张莫染这个人,用他自己的话来说,经常人品暴发,但在别人看来,却是总能走到狗屎运。河里捞出一段人的躯干,无包无裹,无头无四肢,根据法医推断出的年龄段和死亡时间,多名侦查员撒出去走访多日,没有一星一点进展。他返身回去久久盯着那段可怜的躯体,终于在尸身的大腿根边缘处发现一小块半月形皮肤有异样,叫来法医,法医说应该是褥疮,这下子走访的范围就有了巨大的缩小,被害人的身份很快明确了。这种案子,被害人身份一旦明确,案子就等于破了。还有一个街面抢劫案,监控里明明看到劫匪跑过红绿灯,镜头再转过去,人却说什么都没有了,有同伙开车接应?还是土行孙一样钻进了下水道?张莫染反复看这段录像,终于看出了端倪,有辆出租车右转过来的时候空车灯是亮的,转好之后灯灭了,灯亮灯灭的这个点恰恰就是劫匪穿过红绿灯的时间,莫非这家伙上了这辆出租车?去出租汽车公司查,果然有了答案……每一次狗屎运,都能给他带来好处,或者表彰,或者升职。好在中间被免过一次,跌了一次跟头,否则眼红的人多了去了。狗屎运走不到的时候,他便会打我们这些下属的主意,其标志是请你吃黑鱼饭。他请谁吃黑鱼饭,谁就是目标。他请你,意味着你摊上事了,而且是把万能的他也能送进死胡同的事。所以,他那黑鱼饭,在我们看来,比鸿门宴还鸿门宴,人家最少七八碗肉,他就一道菜,咸菜黑鱼。
我知道他最近比较烦,手里连续两个案子没破掉,一个是入室盗窃,一个是上门抢劫杀人。两个案子被害的是同一户人家,前后仅仅间隔了四十天。这户人家是做水产生意的,住在一个老式小区,一个楼面两套房子他们全部买下来,敲掉隔墙,有近两百个平方米。夫妻两个比较高调,出门一人一部宝马,女的恨不得给每根手指都戴上戒指,男的脖子上的金项链真跟自行车链条差不多粗。第一个案子门窗都好好的,现场没有任何痕迹,被偷掉六根大黄鱼。当时作案对象框在亲戚、熟人、前房主或者锁匠等等有条件接触到他家钥匙的人里面,可是没有结果。范围扩大到男主人的老酒朋友和女主人的麻将朋友里面,还是没有结果。谁知到了第四十天,还是这户人家,门窗依旧好好的,夫妻两个被杀死在家里,凶器就扔在现场,家里所有的箱子柜子都被翻了个底朝天,三件和田玉雕的玉器不见了。夫妻俩正在上高中的儿子住校,捡了条命,否则,还真被灭了门。和第一个案子一样,现场依然没有任何痕迹,小区监控也没任何异常。我猜这两个案子应该是这顿黑鱼宴的由头,好吧,谁叫你是我的上司呢。公安局就这德行,谁官大谁说了算。
这家卖黑鱼饭的店很有意思,只烧一个菜,咸菜黑鱼,一个人一小盘,二十五块,两个人一大盘,五十块,依此类推。汤也只有一个,榨菜豆腐汤,饭和汤免费。这家店一天烧多少盘黑鱼是有数的,烧完了再来了客人,朋友,对不起,明天请早。咸菜黑鱼里的咸菜据说是腌一天晒一天,反复多少个回合,所以上口特别有嚼头。黑鱼是野生的,肉极鲜嫩,烧的时候再根据客人对辣的忍受度加若干红的干辣椒,咸,鲜,嫩,辣,倘是师傅手下留情,多给几个鱼下巴,你算是吃到天物了。
打开车门,咸菜黑鱼那个味道就扑了过来,我闭上眼睛翕动鼻翼,然后踩着张莫染的节奏走过去。张莫染你要见过的话,一定会觉得我的意淫不是没有道理。寸发,刀刻一样的脸部线条,刚毅的眼神,高岸的身材,尤其是穿上一件藏蓝色的军装款过膝风衣,就算因为腿受过伤走起路来一点一闪,你也会觉得这难以觉察的点闪,也是给他加分的。可惜罗敷尚无夫,使君已有妇。他奶奶的。
进得店来,我发现等着我和张莫染的居然是戴维时,整个人都感觉不好了。难道这个戴维除了裁缝的一面,还有见不得人的另一面?要知道,做线人,你得混在烂污里面,甚至,你自己得是烂污本身。再看他的样子,倒也镇定。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张莫染我其实是认识他即将介绍给我的这个朋友的,于是只管埋下头去吃。
认识戴维实在太偶然。一次我一个人逛到一条小弄堂,偶一抬头,看见一幢洋房铁铸的栅栏上挂了块木头牌子,上面是英文,DAVID’S TAILER,下面是中文,戴维裁缝店,中间是个老式的缝纫机头,然后有只手指向院内。顺着手指的方向,在这幢洋房的亭子间里我找到了裁缝店。
还没进门,就听得出里面的声响,缝纫机的嗒嗒声和音乐声。敲门进去,主人正坐在缝纫机后面嗒嗒嗒踩着。阳光从窗子里进来,给他的侧脸和肩头洒上金晖,正在放的是安迪·威廉姆斯的歌。见有人进来,裁缝师傅抬起头,问有什么要帮忙吗?我说打扰了,只是随便看看。他眯着眼睛笑笑说请便,然后又开始低下头继续嗒嗒嗒踩着缝纫机。
缝纫机靠窗放着,和缝纫机垂直的是一张巨大的工作台,相邻的两面墙上,整齐地挂满了衣物。门的这侧靠墙,立着一排书架,有时装书,更多的是文学书和历史书,还有一本英文版的圣经,圣经扉页上签着一个龙飞凤舞的英文名,DAVID。墙上空出的地方张贴了一些时装的素描。
我说,戴维是您吗?他点点头,并无多的话。我问他改衣服吗?他说可以改的,不过价钱会比较高。我说,比如呢。他指指门后面,门后面是一面穿衣镜,镜子上面是一块木板,木板上有跟前面铁栅栏上挂的店招一个风格的文字和图案,然后是价钱,中英文对照的。大衣三百元,套装二百元,半身裙、衬衣、西装一百元。是有点高的。我自言自语道。他不再答话,只是低头嗒嗒嗒踩着缝纫机。
我查看那些挂着的衣服,哪些是改过的哪些没有改过的居然分辨不出,他停下来站起身子,指点给我看。在我提出要试穿时,他没有同意,皱着眼角笑着说这些衣服都是私人物品,不方便旁的人试穿。
我才发现他是个非典型裁缝。看不出年纪,可能三十几岁,也可能五十岁;脖子上没挂软尺,没有一般裁缝皮肤那种常年捂在室内的病态的白,手指修剪得极为干净,自己身上的衣服也一点都不马虎,连袖口的小扣子都仔细地扣好,说话的时候,漆黑的眼乌珠认真看着你;要帮你扣你扣不到的扣子、拉拉不到的拉链时,他会先从口袋里拿出手帕,仔细地擦擦手。书架上一本一本时装书也没有千人万人翻过的软遢,倒像是把裁缝当作一门学问来研究的人。
我有件藏蓝色的羊绒大衣,挺大一个大牌,换季的时候一折买的,一千块多一点,是个L码。穿上去用老妈的话来说像是借人家的,我没话说,老妈便得寸进尺批判我的贪便宜思想,我也只好不响。我拿给戴维的第一件要改的衣服,就是这件大衣。等我取的时候才知道三百元是多么的值,整个小了一圈,但衣服的神韵都在。连线也像是大衣原来的线,我感叹说。他淡淡一笑,眼角皱起细小的皱纹,转身从橱里拿出一顶藏蓝色的帽子。帽身是拼起来的,有点像以前的西瓜皮帽,外缘一圈是一朵一朵同色的玫瑰连缀成的。他示意我戴上。天哪,帽子和大衣极相配,尤其是外缘一圈玫瑰,贴在额头和耳边,说不出的端庄和妩媚。我边欣赏镜中的自己,边想这个裁缝倒挺谙熟推销术的,于是问他,这帽子多少钱?他又淡淡一笑说,不要钱,本来就是你的。我的?我疑惑中把帽子拿下来仔细看,原来真的是用大衣裁下来的边角料做的。可着细长的料,他卷了些玫瑰花,一针一针用手缝上去。我说,料是我的,但工钱一定要给。他说,非你要求所做,你不该付钱,戴着吧。我喜滋滋地复又穿好大衣戴好帽子。加上后来几件衣服做过改过之后,我开始感叹自己当时竟然有眼力找到这么好一个裁缝,很是得意,也对他产生了好奇:他怎么会和写字楼里那些假洋鬼子一样也有英文名?他的手艺为什么这么好?他为什么甘心做一个裁缝?他有着怎样的过往?
咸菜黑鱼和两碗白米饭下肚,我终于再也吃不下去了,便放下筷子,盯着桌边上一只正在悠闲地搓着双脚的苍蝇,等着张莫染说话。
张莫染摸出香烟,请戴维抽,戴维皱起好看的眼角微笑着拒绝了。张莫染自己点起一根,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说,戴先生,多的话我不说了,感谢你肯帮我们。以后,就由这位美女队长和你单线联系,有什么情况随时报告她。你为我们公安局做事这件事,只有你、我和她三个人知道,你的安全我们会保证的。
戴维说,好的,谢谢。不过对不起,我不姓戴。
张莫染笑着说,哦,那当然。说着,他夹着香烟的手指拿出几张纸让戴维签,戴维不易觉察地扫了我一眼,然后签了字。收好他签字的纸,张莫染接着说,事成之后,你的十万元酬劳,我们财务部门会打到你指定的账户上。然后转过来对我说,你,也要主动关心戴先生,戴先生有什么困难,你要想办法帮助解决。
难怪,十万元,得嗒嗒嗒踩多久缝纫机?我忍不住鄙夷地扫了他一眼,不再说话。
回到办公室,张莫染扔了一叠材料给我,是戴维的。原来他的真名叫林大伟,二十五岁的时候捅死过人坐了十年牢。当时他一个人在店里,有个人极慌张地跑进来,冲进他那一堆衣服中藏了进去,他起身去看,谁知接着又冲进来一个人,手上拿了把明晃晃的刀。他正裁衣服,裁缝专用的那种长柄剪刀拿在手上,这个后来跑进来的人以为林大伟要杀他,便拿起刀刺向他。两个人一番搏斗,拿刀的那个家伙倒了下去。他再找那个先前跑进来的人,早就不知道哪里去了。倒下去的人后来死在医院里,林大伟被判了十年。那个先前逃进他裁缝店的人,认为戴维不仅为他除掉了仇敌,救了他的命,还为他吃了十年官司,所以在戴维出狱时率众兄弟为他压惊,当着众兄弟的面和戴维歃血为盟桃园结义。至于戴维这个英文名的由来,是他服刑的时候狱警见他心气平,不像个杀人犯,倒像个谦谦君子,就把他和几个外国人关在一起。十年里,他学了一口流利的英文,也皈依了天主教,教名戴维。资料还介绍了林大伟在这幢洋房里开裁缝店的缘由。他祖母年轻时是这幢洋房主人家的住家裁缝,没有结婚便生下他母亲;他母亲在这幢洋房长大,后来嫁给一个在中学里当语文老师的返城知青。他出生后不久,返城知青带着学生秋游时遭遇车祸去世,母亲带着他回到洋房,跟着祖母学习做裁缝。洋房主人家的孙辈里没有男孩子,有心让这个外孙子归宗。所以他从小到大一直都受到了很好的教育,他高考的分数可以读上海很顶尖的几所大学,但他选择了纺织学院读服装设计,毕业后也不愿意出去找工作,就跟着外祖母学习裁缝手艺。他捅死了人被判了刑,外祖母一口气没上来就去了,母亲患了恶性的毛病,没等到他出狱也去了。洋房主人的孙辈也就是他的表姐妹都移居外国,走的时候留下话,说亭子间和后楼一间大房间归戴维,其他房间由戴维负责出租。这样,戴维就继承了外祖母的裁缝店,也就成为了这幢洋房的代理主人。如果是这样,他不用买房子,也没有家人需要供养,裁缝这个手艺足以让他衣食无忧,他要那么多钱做什么?如果他真心信天主,天主教有十诫,不杀人不害人不贪图他人钱财,他这个教徒做到了吗?莫非人真的都是贪的、嗔的、痴的。谁也别去考验谁,考验谁就是毁谁。要毁让别人去毁吧,饶了我吧。
想到这里,我去了张莫染办公室,二兮兮地质问他,你不能仗着自己帅,是上司,就胡乱拉郎配,这个人跟我有毛关系,让我做他的朋友?
张莫染高深莫测地笑笑,拿起一把指甲刀,锉起了指甲,边锉边说,你那件藏蓝色的羊绒大衣好像变合适了么?那顶一圈花的文艺兮兮的小帽子,是变魔术变出来的吧?
有个聪明而且总比你高上一筹的上司真可怕,我不响。张莫染吹吹指尖的末屑,继续说,我忍你很久了,尽量保护你那点小调调自由生长,这不没辙了,才请你出马的嘛。黑鱼饭,二十五一个人,你们两个花了我整整五十个大洋,你当我钱多了烧的?
我继续不响,心里却愤得不得了。凭什么,研究我的私生活?不过想想戴维也算不上是我的私生活,气便泄了些。只听见他继续说,说好了,这两个案子要能拿下来,我给你请功,你做这个小队长也多年了,该动一动了。
唉,男人总以为女人跟他们一样,醉心于仕途。我倒宁愿先把自己嫁出去。不过,想想还是男人比女人可怜,他们华山一条路,成了就是成了,败了就是败了。不像女人,进则职场,退则自家的安乐窝,没人会说你不出息。
见我还是不响,张莫染接着坏坏地笑着对我说,我说我们俩的关系不一般,你就不能牺牲一下色相帮帮我?这个戴维,我研究过了,唯有对你、做你的朋友,他肯的。鬼知道你怎么搞定他的。接下来,张莫染换上了一副正经面孔继续说,资料你也看了,就是第一个跑进戴维裁缝店的人,我怀疑这两个案子他是主谋,但没有证据啊,妞。这朋友江湖人称头狼,偷、抢样样干,性格凶残,手段利落,不留痕迹。这个头狼,只认可一个人,信任一个人,就是戴维。他认为戴维是他的恩人,也是他的贵人,更重要的是,戴维比他身边那些乌七八糟的人都靠谱,说不定啊我是说说不定,会给他透露或者托付一些私密的甚至性命交关的事情。人啊,没有不需要倾诉的。所以这个戴维,你得好好把他用起来。说完,张莫染幅度很大地点点头,以示语气的加重。
再去戴维的裁缝店。对于转变身份之后的这第一次会面,我心里说不出的不舒服。他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指着工作台上一个用红红绿绿的碎布做的花环说,有情况要报告的话,我会把花环挂在店招上。哼,有意思,我是好这个小调调,那得看什么情况、和谁?什么时代了,手机呢?我心里说,但没说出来。现在他是我的线人,和他交往是我的工作,得由着他,自己的那点小性子哪凉快哪晾着去。卡布奇诺上面那层无用的泡沫,根本就是自己臆想出来的。他用大衣下脚料做成的帽子,他的那些眼神和动作,不过是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要遮掩的,还是裁缝和客人之间的交换关系,和他答应做我线人的性质没有任何两样。
此后,我每天路过的时候,都要特意看看那个店招。四天之后,我终于看见那个花花绿绿的布做的花环,便马上上楼。戴维悠悠地踩完正在踩的一条线后,起身从放衣料的橱里拿出几样东西给我看,说是头狼交给他保管的。
我接过一看,眼睛顿时亮了。是一块金砖和三样玉器。金砖看样子是在小的打金店里熔掉后潦草地铸在一起的,边角很是粗糙,本来的铭文当然不会有了。玉器正是水产店老板家的,照片我们上案子的侦查员人手一份,长什么样子背都能背出来。我发信息给张莫染,张莫染连续发了三个跷着的大拇指给我,又告诉我说金砖算了,玉器最好能拿回来看看,鉴定一下。
我把张莫染的意思说给戴维听,戴维犹豫了一下答应了。可是那些东西刚刚包好放进我的驴包包里,只听得有人进了门,我没有回头,装作在那些完工的衣服里找自己的衣服。那人脚步很重,呼吸很粗,一进门就把一样东西扔在台子上,大声嚷嚷,戴维侬娘娘腔啊,好好一个店招,挂个这破玩意干什么?
听这语气,应该是头狼。我心里一惊,怕他要看那些东西,戴维拿不出,麻烦就大了。于是,我装作找到了自己的衣服,对戴维说,老板,我试试,麻烦您和这位先生回避一下。
戴维摊摊手,示意来人和他一起走廊里站站。两个人一出去,我赶忙把那几样东西放进橱里,然后换上了一件不知道是谁的连衣裙。
打开门,戴维看了我一眼,我用眼神回答了他,然后开始抱怨裙子这里太长那里太宽。戴维说对不起,你换下来我给你修改。谁知这个时候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女人进门了,看到我便满眼狐疑地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开口了,说的是英文,问戴维她的衣服做好了吗?我知道坏了,我身上这件裙子有可能是这女人的。如果穿帮了,那个男人会不会……
这个时候,我听见戴维说,用的也是英文。哦,小姐您那件,我送去做整烫了,下午才能拿到。女人继续满眼狐疑地扫着我说,整烫?戴维说,对的,你们英格兰的面料全球顶尖,我这里的熨斗烫不出效果,送到专门的店里去烫了。说着,他走近我,指着我身上的衣服继续用英文说,这位小姐身上的这件,是拷贝你那件的,但面料不如你的,你那件,比这件要好很多。女人的目光这才柔和起来,甚至伸出和她金发碧眼形成强烈反差的兰花指划拉了一下戴维,嘟着嘴说,你呀,以后再不许帮别人拷我的衣服式样,我请你做,就是想成为那个唯一。那说好了,我下午再来。说完,替戴维拿掉了后肩上一个线头,不屑的样子扫了我一眼,幅度很大地走掉了。
我暗暗松了一口气,赶忙再次请两个男人出去换回自己的衣服后逃出门去。刚出门,我就听见男人对戴维说,那几样东西有大老板感兴趣,想看看……果然哦,一身冷汗,腿都软了。
这个情况回去我一一报告给了张莫染。谁知张莫染说,你笨死了,东西拿不回来,难道不知道拍几张照片?有照片,局长再问起来,我不至于还是两手一摊。这话听得我挺委屈,我已经很努力了好吧,刚刚那阵势,不是我小脑筋不那么死板,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但转眼一想算了,他是你上司,跟他讲什么道理?他接着说,你接下来,一个是想办法拿到东西回来给技术人员鉴定,最最起板要拍到照片;另外告诉戴维,下次和头狼聊天时,试着提一句水产店老板夫妇被杀的事,观察他有什么反应。
店招上不再会有布做的花环,我便提着二十几岁时候买的一条快要拖到地上的波西米亚风裙子找他改改短。听了我的指示,他说,三样玉器头狼已经带走给下家看了,金砖还在,要拍到玉器的照片,还得再想办法。随后便默不作声地拿出软尺,给我量尺寸,在我的旧裙子上划线,裁剪,然后用一根长针仔细地挑原来裙边上的线,挑出的线一条一条搭在工作台上,然后再缠到线圈上。怪不得那件藏蓝色的大衣改得那么妥帖,原来连缝制的线都这么来的。我坐在他对面,用手指勾起他挑出的线,照着他先前的样子缠在线圈上。窗外大雨如注,连近在咫尺的树和楼房都看不清,坐在窗里,竟如坐在孤舟之中。屋内悄无声息。如果没有做朋友、做线人、做买卖这些事,也许心头原先那个旖旎的梦还可以再做得久一些。
熨烫好之后,他主动出门,留我在屋内试穿。排除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纯粹从技术层面上讲,戴维的手艺真的是可圈可点的。等我站在镜前感叹他的鬼斧神工时,有人敲门,打开,是个陌生男子,手上一把滴着水的阳伞,相貌说不上难看,猥琐却显而易见地镶嵌在每一块肌肉里。他说,咦,戴……戴维不……不在?
哦,林先生应该在附近,我帮您去喊他。我说。
不……用了,我……我进来等他。小姐是……戴……戴维的朋友?这家伙尽管嘴巴不利索,那眼神可是不安生,朝我胸前一瞟一瞟的。
戴维会交这种朋友?不过,人也说不来,他自己相貌堂堂,不是还为了钱愿意出卖朋友吗?看这家伙这副贱不死的样子,会不会是头狼那条线上的?从现场看,水产店老板家的活肯定不是一个人干的,如果眼前这家伙也参与过呢?于是我决定忍受并迎合他猥琐的目光,暗暗把领子朝下拉了拉,凑他近一些,用自己都听起来嗲得要死的声音说,不过是常来做衣服的客人,朋友算不上。先生您呢?
我……我……和戴……戴维是朋友,铁……铁打的朋友,白……白……白茅岭下……来的。说这话的时候他拍拍胸脯,相当自豪的样子。
哦?我假装吃惊的样子,白茅岭?白茅岭上下来的,可都是模子。我看了眼穿衣镜中的自己,事业线露在外面,脸上居然会表演出了痴头怪脑的表情。
那……那……当然。这人唾沫开始飞起来了。他神秘加猥琐的样子凑近我,眼睛一瞟一瞟地看着我胸前,我一阵恶心,但还是忍住,继续装作崇拜的样子迎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知……知道虹……虹口乍浦路吧,狼哥我……我们……说着,大概是因为嘴巴上实在忙不过来,他手朝脖子上快速一抹,正要比画下去的时候,门开了,是戴维。他温和地问我,小姐,您的裙子合适吗?我说,合适的,谢谢你,林先生。他说,那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他这是送客的意思。他和这个结巴有事情要谈,不希望我知道。好啊,不让我知道,我还真想知道。我趁着把裙子装进袋子里的机会悄悄摸出一个手机拨通自己另外一个手机,然后摁好免提和录音两个键,把手机顺手藏在一本时装书里面,便告辞出来。
结巴说头狼让他来拿金砖,戴维说头狼没有什么金砖放在这里,结巴说我们兄弟拼命弄来的东西,你没出力气凭什么拿着?戴维说拼什么命,哪有那么严重?结巴说当然了,死了两个人的事情还不拼命?戴维应该是装出来的,惊讶地问死人了?结巴说那一对夫妻两个守财奴,要钱不要命,既然是这样,死了活该……
虽说一结一巴地听起来让人着实发急,但这些无疑证实了张莫染的推理。在我正要听下去时,突然一声巨响,是结巴的声音,戴……戴维,这……里怎……怎么会……有一部手……手机?
坏了。不过,我知道手机通话这么长时间,屏幕一定是暗的,挂断的瞬间会亮,而且我如果立刻打进去的话,后面的亮可以冒充前面的亮。于是我迅速挂掉,迅速再打进去,响了好一会,有人接起来了。是戴维的声音,我说,对不起,好像把手机落在你店里了,方便过来拿吗?戴维很冷淡的声音说,对不起,我马上要离开店里了,请改天来拿吧。他如果翻一下通话记录,一定知道我玩的把戏了,这样,除了先前的不屑,现在又加上了不信任。很悖论啊,大学里上这门课时,教官说,侦查员和线人之间,首要的是信任。开玩笑,你是猫他是鼠,他混在其他鼠中间,把探听到的、看到的别的鼠干的坏事告诉你,你给他钱,还要提防他玩小花样或者黑白通吃,却说首要的是信任……
我飞奔着回去向张莫染报告这个情况。张莫染沉吟许久,说,还是那句话,证据呢?检察院和法院相信的是证据。没有证据我们怎么抓的他,还得怎么放他。你说金砖是水产店老板家的五条大黄鱼熔在一起的,你怎么证明?手机里那段录音,根本就没说清楚,证据力太差,现场没有痕迹,凶器丢在现场……他奶奶的……
息怒,大人息怒,是小的办事不力,小的跟大人请罪。我逗他。
那你说说,这罪怎么请?他居然蹬鼻子上脸。
走,先去吃黑鱼饭,我请客,吃的时候再告诉你。我说。
这还差不多。张莫染装作很受用的样子从椅背上拿起他那件招牌风衣就往外走。
两个人坐在桌前,黑鱼和咸菜的味道直往鼻子里钻。我殷勤地挑出个鱼下巴,放在张莫染的白米饭上。
张莫染说,这个小马屁就算了,要拍拍个大马屁。说着,把鱼下巴还到我的白米饭上。
我说,小的大的都要拍,问题是你要给我机会。
他说,给你机会?给你机会继续和那个裁缝朋友玩暧昧?
头,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发誓我只喜欢你。我挤眉弄眼逗他。其实,这个时候,我真正想说的是,我这个年纪的女人,加上自己警察这个身份,听到和看到的阴暗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哪怕仅仅是对一个男人有好感也已经是件很难的事情了,和戴维好不容易才有的那层可怜的泡沫,还不是在你的辣手之下轻易就胎死腹中了?
张莫染继续蹬鼻子上脸。好,喜欢我可以,但是有代价的,帮我把这几件事情做掉……
然后呢?我继续逗他。
然后,下次黑鱼饭我买单。他狡黠地闪闪眼。
切。我不再和他贫嘴,低下头,正准备塞几块又嫩又弹又辣又鲜的黑鱼进去,却看见了自己的事业线,联想起那个在裁缝店看着我几乎要流口水的结巴,我突然有了主意。这家伙,结巴,还嘴巴大,又色,我得让他在这上面付出代价。
听了我的主意,张莫染半天没吭声。待到一根香烟抽完之后,他才说,妞呀……唉,罢了,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谁叫我这个做上司的无能呢。你一定注意安全,咱案子宁可不破……
屁话,谁不知道案子是你的命。当然这话只能在心里说,我也没傻到要拆穿自己的上司。
我和结巴的交集,只能在戴维的裁缝店,但我不能进去,于是选了马路对面一家咖啡店,点了最便宜的当日咖啡,坐在靠窗的位置。盯了几天,终于看见结巴远远走过来了,侧肩一个双肩包,里面鼓鼓的。时不我待,我冲出咖啡店,站在他要经过的路边,迅速调整好呼吸,低着头划拉手机。果然他路过的时候停下来了,眼睛扫我。机不可失,我抬起头,夸张地和他打招呼,说你不是去过白茅岭的那位大哥吗?真巧。
他笑得眼睛都没了,两条难看的眉毛更是耷拉成了外八字,是……是……小妹,阿哥……请侬……吃……吃杯……杯咖……啡……哪能?
好呀。其实这家的咖啡我吃得快要吐出来了,但还是无比愉快地答应了。
进去,还是那个女服务生,她有点鄙夷地看了我一眼。是啊,露着事业线,坐了几天,只点最便宜的咖啡,这会只不过钓上了这么不靠谱的一个男人,心里肯定对我的职业、我的品位翻开了白眼。管不了那么多了。
点好咖啡,结巴的眼睛开始不安分了。我忍住恶心,假装崇拜的样子看着他,说,大哥派头这么大,一定是做大生意的。
结巴眉开眼笑,说,那当……当然。
小妹最近好无聊,又没钱买漂亮衣服,可不可以带带我,让我也发点小财?我发着嗲,两只手臂内拢,挤出更加深的事业线。
我们……这生……活,不是侬能……够……做呃。
那我可以做什么?压寨夫人可以吗?我挑逗他。
这家伙眼看口水要流出来了,喜眯眯地说,压……寨夫……夫人,好……好呃。说着,手就上来了。看着他黑黜黜的长满了毛的手臂,我鸡皮疙瘩倏地起来了,但我还是若无其事地继续挑逗他,那压寨夫人是有条件的,哥哥要给我买漂亮衣服,买驴包包……
什……什么……驴?
LV呀,路易·威登呀。我格外伶牙俐齿地说。
哦,那……当然。说着这家伙一把打开了他随身的双肩包,拿出一个防尘袋,袋里一层一层的防潮纸,再打开,是尊玉菩萨。我眼睛顿时直了,正是前面我差点拿到的东西中的一个。我伸手过去要摸,谁知他一把缩了回去,说,这……可值……大价……价钿,卖了给侬……买漂……亮……衣裳……买驴……包包。说着,赤红着眼睛,又朝我胸前伸出了他毛茸茸的手臂。
我嘟着嘴,一个兰花指,拦住了他的手,说,这玉菩萨好漂亮,那我拍张照行吗?
行……行,还有……有更……值钱的。他索性把包里的东西都拿出来。一共三样。正是张莫染做梦都在想的东西。我大喜,连忙拍照。他则喜滋滋地凑过来,嘴巴里的臭气扑在我脸上。这个时候,他的电话响了,他赶紧接起来,说,狼……狼哥……是……马上就……到。挂掉电话,他依依不舍地又一瞟一瞟地看着我的前胸,说,侬的……电话……号码给我……东西卖了……以……以后,我们去……去买LV,去外……外地白相……
我狂奔回办公室,给张莫染看那几张照片,张莫染激动地撸了撸我的后脑勺说,妞,你终于行了,有了这些照片……
就可以抓人了吧,我利索地接起他的话。
我的妞,你以为头狼是谁?单凭这个,只能定那个结巴窝赃,你信不信,头狼连窝赃的事都会把自己洗得清清爽爽。
那怎么办?难道现场真的一点痕迹都没有吗?我问。
有痕迹的话,就不是头狼了。张莫染站起来,在办公室急速地来回踱步,风衣在身后,绕成一个大的布蝴蝶,突然布蝴蝶在我身边停下来,只听他说,你有没有想过,水产店老板家的门到底是怎么开的?
两个案子门窗都好好的,要么软进门,要么有钥匙。可是盗窃案发在前,抢劫杀人案发在后。第一个案子发的时候,家里根本就没人,所以第一个软进门是可以排除掉的。第一个不是软进门,第二个他就更不需要软进门了,那就是有钥匙,用钥匙开的门。我想了想说。
分析得不错,问题是钥匙从哪里来?头狼他们是从哪里拿到的钥匙?还有,如果这把钥匙还在他身边呢?张莫染热切地盯着我问。
警惕如头狼,这么重要的物证,会吗?我说。
会不会得试试,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试试。还是得靠戴维,让他想办法,把头狼的钥匙串上所有钥匙都拓个印拿回来比对。成了,我负责给他申请,赏金加三万。
我再次走进戴维的亭子间,里面正在放鲍勃·迪伦的歌:How many roads must a man walk down?Before they call him a man……The answer, my friend, is blowing in the wind.The answer is blowing in the wind.这首歌在此刻像极了一个巨大的讽喻。一个为了钱出卖信任的男人,能够被称作男人的答案当然只能在风中。
我把张莫染的意思告诉他。但我没说加赏金的事。半晌无语之后他才淡淡地说,试试看吧,不过得加钱。我真的恨死他说的这句话了,你怎么会这么爱钱?你有那么缺钱吗?我心里这么想,但对他说的话却是,好的,我帮你申请。
多少?他看着我说。
尽量多,不过你也要尽量快。我面无表情地说,心想以后再也不找他做衣服了,一个如此贪财如此没有底线的人,做的衣服即使再漂亮,穿上去也他妈是又丑又臭的。
张莫染逼得急,我去戴维裁缝店又不能太频繁,省得在暗处的头狼他们察觉,只好装模作样拿着各种衣服或面料上门。随便什么式样,随便什么做工,我不再关心,反正以后不会穿的。是工作,就由不得自己的好恶。这样也好,排除了感情因素,大家都轻松。
两天之后,我提了件衣服正要敲门,里面有人推门出来,是头狼,穿了一身新的西装,精致的西装掩掉了他身上的暴戾之气,显得志得意满。他瞟了我一眼,下楼走了。
头狼走后,戴维告诉我,头狼要参加一个浴场的开业仪式,请他做套西装,试衣的时候,他用我给他的特制的泥,把头狼裤子口袋里所有的钥匙都拓了下来。
那些泥模子拿回去之后,刑科所的技术员却说没有一把是水产店老板家里的钥匙。其实也是意料之中的结果,但对张莫染的打击很是沉重,他困兽一样在办公室来回踱步,伤腿一点一闪得更厉害了。看着他这个样子,我心里竟对这个从来都强大的男人生出了怜惜之心。
再去裁缝店,戴维淡淡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嗒嗒嗒踩缝纫机。我坐在他对面,拿起斜插在线团上的一根细长的缝衣针,替他拆一条裙子上的线。我有求于他,得小心陪着他。
太阳渐渐斜了,房间里的光线越来越暗。敞开的窗户里走过一串走街串巷收旧货的铃铛声,不知谁家在煎带鱼,略带腥气的香味顺风飘了进来,戴维嗒嗒嗒的缝纫声终于停止了。他走到我身旁,拿出一样东西递给我。我认出是他的手绢,打开手绢,是一把系着红线绳的钥匙,银白色的钥匙边缘已经泛出了黄铜色。
我不解地抬头看着他,他说,拿去,有了这个,你的任务就可以完成了。听到他这话,我便明白这是哪里的钥匙了。他倒知道钥匙不能用手碰。但是,这钥匙从哪里来,戴维你能告诉我吗?我问他。
戴维眼角好看地皱起来,不过这回笑得有点凄冷和无奈。他说头狼请他去朋友的浴场洗澡的时候,他发现他贴身戴在头颈里有把钥匙,像吉祥物一样戴着,脱衣服的时候一起脱下来放在更衣箱里。回去之后他找了把样子差不多的钥匙,用红绳子系好,第二次两个人再一起洗澡的时候,趁头狼洗好澡躺着喝茶,他去更衣室换出来的。
那你……我有点口干舌燥,不知道该说什么。那你怎么知道这把钥匙是水产店老板家的?
这把钥匙跟我有关。顾不上我张大的嘴巴,他继续说,水产店的老板太太本来也是我的客人,有一次她试穿衣服的时候把钥匙落在我店里。她钥匙上有一只玉兔子,一只金的挖耳勺,她专门说过那只玉兔子是用一只镯子碎了的材料雕的,所以我认得的。打电话给她说,她说正不知道把钥匙丢在哪里呢。我随手把钥匙放在书架上那只放零钞的盘子里,正好头狼来玩,拿起老板娘的钥匙把玩上面的玉兔,还随口问我是哪里的钥匙,我说是一个客人的。水产店老板的太太来取钥匙,一如往常的披金戴银,脖颈里、手指上、手腕上都金灿灿的,头狼看见,眼睛里亮光一闪。老板太太拿好钥匙走后,头狼也随即告辞了。我听说水产店老板家的事情后,我猜想应该头狼趁我不注意把钥匙拓了模子,然后跟踪了水产店老板太太。我没想到,他居然还第二次上门……唉,要不是我,她不会被头狼盯上,夫妻两个也不会……我很抱歉。说着,他深深地低下头去,半晌无语。
拿到钥匙,取好指纹和生物痕迹后,张莫染带着我去物证间试那把从水产店老板家门上换下来的锁。钥匙一进去,转动,只听得咔塔一声,我心中多日的郁结也像锁一样陡然打开了。回办公室的路上,张莫染接到电话,是技术员打来的,说钥匙上有头狼的指纹和DNA。
下了车,张莫染的脚步变得异常轻快,风衣的下摆在身后形成一个大的布蝴蝶,脸上的线条也柔和了很多。他低下头对我说,我说这个戴维为了你肯的,果然哦,妞,看来,你的魅力大大的。有钥匙,有指纹,有DNA,凭这三样,头狼可以抵赖说钥匙是他捡来的。但结巴这里一定可以突破,拿到他的口供,再加上你那个戴维出庭,证明头狼让他保管过赃物。纵使头狼不供,零口供也能证死他。你告诉戴维,请他务必出庭,我打报告,给他再加三万元赏金。
那不是要他死吗?我顾不上计较他将戴维说成是我的。
哪里有那么严重?头狼和结巴肯定是死刑。他说。
那其他人呢?头狼白茅岭上下来的喽啰多了,个个都心狠手辣。江湖上出卖朋友的下场,你懂的。
那我们可以保护他。他说。
保护他一时,还是一辈子?我朝他吼。
那你自己说怎么办?你总不能眼睁睁地看我这条大堤上就差这小小的一筐沙土吧?张莫染不顾上司的风度也回吼我。
吼归吼,我还是去了亭子间。依旧没说什么,戴维踩他的缝纫机,我坐在对面一张椅子上,一根线一根线拆要做的衣物。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数度,他停下机器,问我,有事?我摇摇头,不说话。突然一阵脚步声打断了室内的静默,进来的是头狼。他见我在,瞪着眼睛对我不客气地说,这位小姐请你出去一下。
我放下衣物,这回没有时间拨通手机放在裁缝店了,但我还是装作不经意间把手机放在正在拆的衣物下面,给等会再进来找个理由。谁知这个小伎俩给头狼看见了,他提醒说,小姐,你的手机。我哦了一声,拿起手机道谢后走了出去。
我当然不会真的走,但还是一步一步走下楼梯,我知道狡猾如头狼,一定会探出头来确认我是否真的走了。果然,不出我所料,我眼睛的余光看到他伸出来的脑袋。在门很大声音关上之后,我蹑手蹑脚返身上楼。
是钥匙的事情。他发现颈间一直挂的钥匙被换过了,那把钥匙他每天都在把玩,钥匙上已经有了包浆,而被换上去的这把没有,他一摸就觉察到了。他问戴维,这事情跟你有没有关系?
我心里一惊,连忙发信息给张莫染,让他立刻带人来裁缝店。再听里面,戴维并不说话,头狼很大很凶的声音地问,这把钥匙,我从来都不离身,那天和你洗完澡,回去就发现不对了。我只要你一句话,这钥匙跟你有没有关系?戴维还是不回答。头狼接着说,不回答就是有,为什么是你?为什么偏偏是你,戴维?这个世界上我最最信任的人是你,偏偏出卖我的人,也是你。头狼喘着粗气继续说,出卖我的下场你是知道的,纵使救过我命的人也不行。你把我出卖给谁呢?警察,一定是警察。信警察你还不如信鬼呢。我说呢,刚刚那个小婊子,撞见过好几次了,她是警察吗?
你不准说她是小婊子。戴维第一次开口,很响的声音。
呵,不准说她,那就是你跟她有一腿,为了一个婊子,你出卖我?头狼的话咄咄逼人。
跟她无关。戴维的声音。
那好,你说的,跟那小婊子无关,你看我等会抓住她不操死她。头狼的声音。我气得嘴唇发抖。
我说过了,跟她无关。我不为任何人,只为我自己。戴维的声音。
为你自己?头狼的声音。
是,没有我,就不会有那把钥匙,更不会有那些偷盗和杀戮,你说我说得对吗?戴维的声音。
哈哈,我亲爱的戴维,你太幼稚了。头狼一阵狂笑,接着冷冰冰地说,不过你得为你的幼稚付出代价,我这辈子认定了你,如今你送我上断头台,我也得拖上你不是?省得你在人世间寂寞。
要杀,要剐,请便。戴维的声音,异常的镇定。
正在这时,楼梯下面出现了几个身影,是张莫染带着人来了。我把打开录音功能的手机侧面贴在门框边,悄声下楼,大致和张莫染说了下情况。现在当务之急是防止头狼伤害戴维。正商量行动方案时,门开了,头狼冲了出来,脸上带着杀气。我心里一紧,迈脚冲上去。头狼见楼梯下面有人,返身朝楼上冲去。楼上,门窗外,张莫染已经布置了人,他逃不掉。
冲进亭子间,只见戴维倒在地上,衣服上都是血,身子下面也是。张莫染拨打120急救电话,我撕下布条给他止血,然后不断在他耳旁悄声唤他,不让他睡过去。我知道,如果他睡过去,就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他拼足了力气掏出手机递给我,然后昏了过去。
送进急救室后,我等在外面的椅子上,拿出他的手机研究,我想知道他为什么要记得把手机递给我。果然,短消息的草稿箱里有一个要准备发给我的短消息。短消息说,如果有意外,他有三个请求:一是把给他的赏金汇给一个账号,房子请我帮他出租,亭子间和后楼的租金收入也转给他给我的这个账号,其他房间的租金收入存在另外一个专门的账号里,给他的表姐妹;二是那些做好的衣服口袋里都有客人的电话号码,麻烦我打电话请客人们把衣服拿走,没有做的衣料,也务必还给客人;三是他的骨灰帮他撒掉,随便哪里,黄浦江、苏州河、东海,或者随便哪条河浜。
我在电台里让指挥中心请银行协助查询。反馈过来的信息是,这个账号的开户人是一个正在上大学的男孩子,男孩子的姓名报给分局的情报中心,说正是水产店老板家那个幸存的儿子。再跟男孩子的大学联系,说这个男孩子不幸生了肾病,正在治疗,每周都需要透析。我呆呆地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脑子里比眼前来来往往的脚步还要乱。他那么需要钱,原来是派这个用处的。他用出卖得到的钱来赎买自己的过错。不要,你不要死,戴维。我闭上双眼,双手合十,为他祈祷。
七天之后,戴维终于救过来了,不过还很虚弱。我有空就去医院陪他,切碎了各种水果混在牛奶里喂给他,帮他翻身,接大小便。能靠着坐起来的时候,他请我去趟裁缝店,帮他把橱里一个白色恋人巧克力的铁盒子带过来。我照着做了。
出院那天,我先去了趟花店。花店的老板介绍说,黄玫瑰代表道歉,也代表祝福。我买了一大把,捧到他胸前。护士说,林先生真是好福气,女朋友这么漂亮这么贴心。他没有看我,也没有回答,只是埋头嗅着怀里的玫瑰花。等护士离开后,他打开那个白色恋人的铁盒子,拿出一串东西,示意我俯下身子。仔细看,是很多串在一起的一朵朵暗绿色的布缝制得极为精致的玫瑰,每一朵比指甲盖还要小。他说正好住院有空。他说他记得我有一双这个颜色的鞋子,应该会比较搭。
回到亭子间后,除了出过两次庭,他继续专心做他的裁缝。空下来的时候我常常去他的裁缝店,碰到过几趟那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女人,看见我的时候,她会用显而易见的嫉妒的眼神将我上下看几遍,然后故意用英文和戴维调情。我心里微微笑着,不声不响,帮戴维拆线。我喜欢他歪着脑袋认真地给我量身,喜欢我试穿好新衣以后他漆黑的眼乌珠里的欢喜,喜欢他眼角可爱的皱纹,喜欢他专心缝纫时洒在他宽厚的肩上的太阳光,喜欢听他时常放的鲍勃·迪伦……我们谁都没有再提过手机短信草稿箱里的那条信息,也都没提起过头狼。
我也常常被张莫染差遣,常常要快步在他风衣后摆旋起的漩涡中跟上他的一点一闪,常常被他请吃黑鱼饭。
然后依旧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