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令
这本书里龙应台两次提到爱因斯坦,当她定下《天长地久:给美君的信》这个书名之后,那一定就不再只是尘世那点期待。天长地久,这个成语曾经被认为是人类那点自私所发出的最可怜的妄语,然而理论物理竟然证明那是真的。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有时候就是能够这样神妙地打通。天,是时间,地,是空间,她用一个具有统一时空观的书名,确认了她想要达成“终极之书”的努力。
她的书写,指向她九十三岁失智的母亲,亲爱的美君。她写,是因为“人生的聚,有定额,人生的散,有期程,你无法索求,更无法延期”。面对老人书写的难点在于,她对你的了解会比你对她的了解更多。你了解她的方式都无法去经历,她了解你的方式却已经经历。美君已经老了,语言堵住了,记忆萎缩了。
龙应台必须抓紧所有的“有效时光”喋喋不休,从三岁的“妹妹”走到九十三岁的美君,中间发生了什么?
她不知道她和美君之间的时间,是否能存在精准的对应,她在大武山中种下了十二株虎头茉莉,为一个注定是暂时的寓所做永久的装饰,她付出沉重的努力,用棉签擦拭美君的眼角,用可可脂按摩她布满黑斑的手臂,弄懂聽什么可以让她露出开心的神情,然后用轮椅推着她去菜市场,让她闻见生姜和柠檬的气味。因为“晚霞就是生命的秒表,每一个美的当下,一说出当下两字,它已经一笔勾销”。
为了弄懂那个“美的当下”到底是什么,我曾经长久地凝视着书中的一幅插图:美君坐在轮椅上,带着蓝色的日式小圆帽,从轮椅靠背的上方,露出了整幅的粉红色坎肩,那是少女的美君,龙应台正在为她的圆帽上装饰第二朵虎头茉莉,而她的帽子上已经有了一朵……她穿着运动短衫,像强大的女武神,而美君即使是一个背面也能看到那种明媚,那一刻,我终于弄懂,龙应台为何说美君是她的女朋友,她要和她去看一场特别的电影,去听一次远方的乐团演出。
在她刻意营造的这个伊甸园和失智的美君之间,应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对应关系呢?那头的美君,她更像是一个土星环,里面分散有无数的碎片,星际尘埃,不规则的小卫星。因为这里面的物质结构太过缓慢而沉重,即使连强大的太阳光,宇宙辐射,彗星和小行星的穿越,都不能影响它的分毫。实际上,它很难再被称作醒来或者睡去。她背上昏昏欲睡的母亲,去阳台吧,阳台上有微风。
她该如何完成和母亲在一起的时光,如何才能让这个时光获得充足的意义?
爱因斯坦说,时间是可快可慢的,如果美君坐上一列高速的火车,她老去得就会慢一些,如果火车能够达到光速,她将因此而永恒。
有时候伟大的科学就是伟大的文学。
它给人的慰藉甚至大于文学。
为了达到这种对应的默契,龙应台唯一能做的,就是驱动火车,出发,从美君的三岁到九十三岁。
这是一个艰难的工作,因为如果将火车排成整齐的一列,那就不是她想要的效果,也不符合实际。因为载动美君的列车,并不是简单又明快的时间之箭,而是充斥着空濛的大江大河,离乱失所的人群,从陆地,滩头到岛屿,从田野,激流到高山。
因此,我宁肯继续运用土星环那个比喻,《天长地久》的内容排列和时间线有些像土星环那样的无序和庞大。它既有《尤利西斯》式的呓语和隐秘,也有《喧哗与骚动》将时间切片化,多维化的高超技能,它既有现代电影产生的胶片效果和明码提示,也有传统禅宗的落花知时和更玄奥的西哲探索,情绪上又充满了《追忆似水年华》的露水与晨雾。如果理解了这一点,我们就不会对《1935·牛车》,《1944·快乐的孩子》,《1933·认真的孩子》,《1941·云咸街》这样奇怪的排列感到诧异,在这一系列的年代拼图中,她给出了很多让人耳熟能详兴致盎然的明码,致敬了很多经典,让我们可以轻松通关。
1943年的美君,把一大袋子热烧饼扔到了囚犯当中,看守的宪兵很生气,18岁的美君说:“这世界上哪有饿罪?就是犯了死罪,也要给犯人吃饱才枪毙。”看到这里,想起了《辛德勒的名单》吗?辛德勒把水枪喷向装满了犹太人的闷罐车,这世上哪有什么渴罪呢?辛德勒和美君,你们干得一样棒!
1933年,希特勒上台之后,小学数学题变成了这样:如果必须在机构里养活一个精神病人,国家必须付出多少钱呢?在意大利电影《美丽人生》里,一个贵妇端着高脚杯,得以洋洋地说:如果把意大利所有的精神病人都处决,国家财政将减少很大的负担。我不记得她说的那个数字了,这种随处唤醒的阅读,其实称为彩蛋更明白一些,但如此黑暗的故事,带给人的体验并非惊喜,谁又会忍心称之为彩蛋呢?
直到全书前行到五分之四,才借用安德烈的口给出了一条模糊的线索:
我的中国外公出生在《凡尔赛条约》签订的那一年……
我的外公外婆后来逃难到中国台湾……我看过我爷爷哭,谈到他曾在大陆的妈妈时,痛哭。
我德国的爷爷整个家族在东德……
还有,1950年6月25日朝鲜战争爆发,那时的美君,二十五岁,紧紧抱着五个月大的婴儿,神情焦灼,每天到码头上去找失散的丈夫。一个月前她刚刚踉跄走下甲板,踏上高雄码头,烈日当头,人潮汹涌,她东张西望,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去……
唯有了解这庞大的土星环,她才可以确定美君的坐标。对于读者而言,历史拼图和美君文本的相对分离,可能会在开始时稍显得突兀,美君并非直接出现于历史的背景墙上,而是次第出现,就像城市夜晚的霓虹,唯有慢慢地全部闪耀,不可省略这个动态的过程,才能达成整体的繁华。它逐渐清晰起来,是在美君的男人回来之后。
她说美君的日子一行有三百六十五个格子,总共九十行,那么美君一共有32850个格子,她是多么渴望用自己的方式去填满那些格子啊,“在庞大的空间苍穹中,在深邃的时间巨流里,我们有一个电光火石的交会,已是奇迹,交会后各自划入黑暗,没入灰尘,它带着它的记忆,我带着我的理解”。
在数完这些格子之后,她推着美君上街,看见卖葱油饼小推车上的白炽灯。
在那些格子之外,是否空无一物?
她是否不应该在一部散文里探寻这人类思想上最大的难题?
我记得英国有一位画家兼作家,曾经面对他临终的父亲认真画素描,然后用笔像素面般地记录这个过程。
这是一颗博大的心灵所能做的事情。
她无处可逃,因为她是文学家,讲故事,是她的天职。本雅明说,一切的故事,都必须从死神那里借取。
讲故事的人,就是死神的盗火者,而阅读故事的人,得以重新确定自己的生存坐标。
那些花朵,气味,服装,微风,口红,日光,是多么生动地点燃了这个美好的故事啊,那是一个女儿所能做的极致细节,“我无法让你重生力气走路,无法让你突然开口和我说话,无法判知我说我很爱你妈妈的时候,你是否听懂,但是我发现在很多事情可以做,而且只有你留在身旁的时候才做得到”。
她和美君的故事,在最后一个明码处结束了,那个故事是鳟鱼,读者很容易联想到舒伯特的《鳟鱼》,鳟鱼“即使到了大海里,即使离开它的原乡千百里,即使它的初江在海拔千百米的高原上,它也要游回去,让孩子出生在清净的原溪”。在舒伯特的曲子里,鳟鱼快乐地生活在原溪里,小鳟鱼并不知道,从大海抵达这里的过程,是受难。《鳟鱼》的歌词里有一个渔夫,他扮演了鳟鱼终结者的角色。这其实并非一个灵智人类和鳟鱼之间的故事,在大自然面前,有时候所有的灵智都是徒劳,渔夫和鳟鱼,他们是对等的地位。
那么,到底是渔夫胜利了,还是鳟鱼胜利了?
到底是繁衍胜利了,还是死亡胜利了?
这是散文所能企及的极致。
如果你还记得《大鱼》那部电影的话,你就知道老人和鱼的关联是多么美妙!尤其还有镜子一样的湖泊。
爱因斯坦说,时间的流逝是人类的错觉,实际它是固定不动的,就像一面面镜子,每一面里都有某个时刻发生的所有事情。
那镜子中的美君和茉莉从未失去。
爱因斯坦的理论也带着不幸的一面:一个人不可能同时拥有两面镜子,或者用这面镜子去照那一面镜子,那将造成宇宙秩序的混乱。
但是,感谢前人,我们终于拥有了一些幸运之处,我们至少可以通过书写来制造出另外一面镜子,和此时此地同时并存。
这就是我们的天长地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