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亿伟
初秋的堤防外犹然青绿,只有芒草灰穗如絮,自成一区铺展绵延,风吹,晃动的枝条更显柔软。草叶摩擦沙沙中,可以听到答答声响,什么东西正滚动,往河边行。拨开草丛,一个佝偻老婆婆推着破旧的摇篮车,画有可爱娃娃的蕾丝已然发黑,一路拖地,车里满满宝特瓶、纸张,她四处逡巡,一边走着,一边低身捡拾,轮轴敲击声持续,沿着河岸,寻找值钱物品。
在她身后,铁皮屋连结底处,跨过几棚丝瓜,夹在杂草中的小径领出一间小庙,红琉瓦屋顶,黄墙斑驳,几条裂痕如雷;门宽大约一人伸展双臂,三界公三尊神像坐稳屋底高台,头顶金冠,须长及胸,个个双手持笏,身上官袍同样金黄闪亮。
将视线再向前移,是一只红色供桌,电子蜡烛终年不熄,敬酒与供品每天定时有人奉送更换,是附近的善男信女,早晚点香祈念。钦!怎么了?早晨刚刚放下的鸡肉、点心竟然吃了大半,骨渣还丢了一地,米酒已罄,红酒杯倒在桌上,总共六杯却只剩五杯。如此杯盘狼藉,难不成真是神明显灵大啖美食?往下看,一个12岁的小孩竟正躲在供桌底下,嘴巴还有鸡肉肥滋滋的油亮,手拿着失踪的酒杯,一脸醉醺醺,说着要跟三界公干杯,茫茫然如临仙境。
那是我。
每回在外头玩得野,黄昏了还不见踪影,父母便会到堤防外的小庙里找,若见我又与神明共享一桌“美酒佳肴”,赶紧点香祈求神明念我还小别生气,然后在神像前好好念我一顿,背我返家。迷蒙印象中,小庙在薄暮里已亮起日光灯,不停运作的诵经声窸窸窣窣。暗得快。等走上了河堤,它似乎成了一座孤岛,依稀微薄灯光存在。
父亲要我尊重些,庙是庙,是神明的家。但我没想这么多,对我而言,堤外小庙并没有太多信仰的沉重,纯粹是游玩的地方,在庙埕里可以跳绳,可以奔跑,与朋友一起追逐。虽然常来,但我不曾点起香,祈求袅袅香烟传达心里希望,面对神像,我常常只是这样和他们对看,没有任何想法。
母亲担忧我如此行径大不敬,会受到神明惩罚。邻居听到,总哈哈大笑,打趣地说或许我有神佛缘,一般小孩哪敢在庙里做这些荒唐事,这说不定是神明的特许。当时,若说一人有神佛缘也许意味着他将赚大钱,在大家乐风行的时代,许多人等着与神佛结缘,获得讯息,签下幸运数字,一夕之间晋升千万富翁。小庙在夜晚常集满大人求明牌,听说因让几人得到巨额奖金而声名大噪。邻居曾多次邀约父母同去求明牌,但总被拒绝,我们家没有偏财运,父亲这么说。夜晚如何的香火鼎盛从没见过,白天悠闲惬意,有凉风轻拂,安安静静的模样,是小庙在我心底的唯一印象。
庙口直通河边,略高的位置可览沿岸风光。那时岸边常见许多丢弃的神像,有的从上游流来,有的则被人从桥上往下丢。与小庙戴金牌的三界公风光气势不同,散布河岸的神像残破,沾满泥泞,没有檀香环绕,没有震慑威嚴。面无表情的肃穆在此时反倒成了一种哀怨,到底是承受了多少忿恨,才落得如此狼狈。有些不小心踢着,手与身顿时分离,乌黑身躯,被喷上大红油漆,仿佛血流,亮丽锦袍也破烂不堪,还有更狠的,身躯孤单落魄倚靠石头,流水声成了不能开口的呜咽,呼唤着不知流落何处的首级。
河岸仿佛蒙上一层哀伤气氛,连我和朋友的嘻闹喧哗也无法掩盖。
母亲说,这是因为没有中大家乐,祈求者怀恨在心,便对神明下手。对于落难神像,我和同伴不敢逾矩,在河边游玩,必小心闪过,生怕碰触即犯诅咒。只有一个人不怕,是附近那位拾荒老婆婆,在村里绕完一圈,便会到河边。她无法挺直腰杆,一向低着头,垂老的皮肤多褶皱,黝黑色泽仍见许多深褐斑点,瓶子、纸箱,还有一个个畸形变调的神明被她收进摇篮车里,捡拾时嘴巴呶呶有词,像在抱怨什么。
一天下午,从小庙回家途中,熟悉的轮轴声出现,老婆婆出现在前方,转身走入河堤的另一条小径,我忍不住好奇,偷偷跟着。
她停在一处塑胶棚外,那里堆满了她到处搜集的物品,左半边覆盖着蓝白帆布,她拿起神像,掀开进入,我看不到,蹑手蹑脚大胆前进,躲在一旁透过缝隙往内瞧。
老婆婆身形谦卑,原本驼背的腰脊更弯曲了,她双手合十,闭眼默念。在她面前,几十尊的落难神像整齐摆放,位置不大,没了风火轮的三太子,被胶带还原身躯的腰斩红面关公,和许多我不知名的神像,略为拥挤毗邻相接,神情肃穆划一,仿若融成一尊大佛,共享桌前小碟花生。老婆婆将他们>中洗过了,没有肮脏泥泞和缠身水草,我看着他们,他们似乎也看着我,残缺身躯带来的诡异凄冷少了,他们又回到熟悉的供桌上,有人早晚虔诚参拜。
出了神,没发现老婆婆已回头,我吓了一跳,她满是皱纹的嘴角轻扬,双手合十,示意,我乖乖照做,对神像鞠躬一拜,她对我又一笑,我不知如何反应,只好拔腿跑开,在飞速间,心底涌起一股暖暖的感觉,不自觉笑了起来,整个人自在非常。
这事过不久,一日与同伴相约玩水,提早抵达河边,见到一神像远远漂流而来,往岸靠了几回又被水冲向河心。浮沉一阵,它卡在石问,一侧身躯浸泡水中,脸只剩一半,好像很累了,它丝毫不抵抗,直直望向我。老婆婆一整面的神明突然浮现眼前,这是他们的同伴,如今陷在河中。我鼓起勇气,入河,左手死命伸直,想要碰到它,差一点,再往前,水过膝盖,还是差一点,再往前,水面高过我的大腿,往前,高过我的腰际,眼看就要碰到它的手臂了,砰隆,突然的震撼,我踩空了,整个人掉进一个大窟窿中,奋力挣扎,但一点用也没有,水流化身成千百万只手,摸过我的胸、我的脸、我的发,拉着我动弹不得。水波之间,我上上下下,双手挥动加速水波,那神像动了,再一次随波逐流,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我意识渐渐模糊,被彻骨的冷紧紧包裹,身边是气泡和混浊河水。看不清了,这世界扭曲中,树木与蓝天杂成一体……忽然,一根木头啪地落在水面,我抓住,喘气,大口呼吸,双脚踢水死命游,抬头,那老婆婆就站在岸边,手中还拿着另一根木头。
等我醒来已在家里,同伴说一到河边就发现我躺着,赶紧叫大人来救。接连几天,仿佛从未逃离河里似的,整个人仍载浮载沉不实在。我不确定是不是老婆婆救了我,但漂浮的神像在眼前依旧清晰,它忽远忽近,乌黑脸孔是视觉慌乱不安的黑点,无法捉摸,就在一刻间,突然漂至我面前,睁大了双眼,单一颜色的瞳孔没有眼眶,分不清眼角湿润的是泪还是肮脏河水,木制的躯体竞随即发霉长苔,水猛力一冲,碎去……
好一阵子,我不去河边,父母见我无精打采,失神的模样了无生气,慌了,到处询问解决之道。我身体并未有任何异状,邻居研判应是惊吓过度,或许在河里沾染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得给神明收惊才是,堤防边的那问小庙,听说收惊也挺有效的。
于是,我回来了。
不過时间换成晚上9点,不像白天一样清幽,星空下的庙埕异常热闹,堤防边停满车子,陆陆续续的人影都走向这里。打赤膊的微胖乩童头绑红巾,闭眼,摇头晃脑,供桌旁的庙公喊着要发了要发了,大家后退几步,男子从座位上跳起,大摆身躯绕着圈子,偶尔含着一口酒,不一会又吐出来,抖动双唇,直到两三位壮硕男子拉回,他才坐回原来位置,拿起红色朱砂笔,对着金纸,点了一下,然后停止,双手悬在半空中,口中念念有词,庙公要大家安静,闹哄哄的气氛顿时哑然。
屏息以待。
“开了!开了!”乩童落笔刹那庙公喊叫,大伙往前围观。人群隙缝中闪过乩童身影,他闭眼晃脑,皱眉,双唇抽动,朱砂笔发疯似的涂写一张又一张金纸,全是不知为何的图形,被庙公收在手边。乩童停止后,围观的人开始鼓噪,伸出争先恐后的手,拿着红包要换金纸。庙公一一分发,拿到的有些赶紧离开庙宇,像是得到什么武功秘笈一样不愿露白,另一些则神情紧张,赶忙与朋友认真研究起笔画之间的神奇奥秘,除了数字,什么都看不见。
没拿到的则等神明下一场指示。趁着空档,父母带我向乩童请示,他一脸醉醺醺,叨叨话语,听不懂,只有浓重酒气扑来,呛。庙公在一边解释三界公表示我被水鬼附身了,必须要做法驱赶,吩咐我站在乩童前,任他拿着金纸敲打,一样是不懂的语言,搭配特殊仪式。
我不敢乱动,纷扰人声、诵经声、乩童的碎念混杂成一颗颗的球体,从四面八方向我敲击。痛。围观的人不走,投射各种眼光,急躁的,疑惑的,怜悯的,惊讶的,夜晚的小庙里充满人的欲望,三炷香袅袅上升的是嘈杂的欲念,双手虔诚合十其实期待掌缝无限膨胀,塞进满满的钱。三界公真的在满足他们?乩童喃喃咒语穿梭不止,他真的是三界公?他知道我是那个常来“共享美食”的人吗?发生这些事,是因为我的神佛缘,还是其实是一种惩罚?乩童依然闭眼,如神像不启口,似乎拒绝跟我做任何沟通,让种种疑惑浮荡半空。焦虑。他双手迅速在我背上写画,跟刚刚画的图形一样吗?我成了金纸驮着数字,身边的焦急眼神持续靠近,想知道我身后的秘密,不要过来,不要过来,他们口里念着这期会开吗?会开吗?是1吗?是7吗?是9吗?到底是什么?
是鬼。乩童说我体内有鬼,残忍的形象浮出脑海,眼前是河,有东西湿淋淋向我爬来,一只手,一条腿,半个身,为什么?你们过去都是神啊。恐惧。脸上、手上、背上开始淌出一滴滴汗(庙公说,是鬼的反应)。颤抖(庙公说,是鬼在抗拒)。疏离。白天的熟悉与亲切隐遁在黑夜中无所踪影,抬头望,三界公身上挂满由这些周围的感恩信徒所打造的金牌,特别闪耀,乩童突然把我身子一抓,我跪了下来,面向黑得如流满神像的河床,视觉残留的白影一点一点,怎么也抵不过纯然的阴暗。
我感到无力,垂下头(庙公说,鬼屈服了)。
隔天睡醒感觉一切如梦,整个人回了神。不过,我再也不去小庙,起了隔阂,单纯宁静的模样只是假象。我怀念起老婆婆塑胶棚内,那一点也不正式的神坛,一点也不风光的神明,心底还残有那日涌出的暖意,融入眼前平静无波的河水里,潺潺谖谖地流。
后来仍断断续续听到小庙的中奖传奇,但最终仍是落幕,父亲说一个输了上百万元的男子偷了三界公神像,被抓到时还怪罪神明骗人,早就把它们丢到河里,不知流去哪了。听到这消息我不感伤,反倒觉得高兴,老婆婆的轮轴声在耳边轻轻响起,答答答,答答答,我暗自默祷,希望三界公能被像老婆婆一样的人捡拾,虔诚供奉,远离香火鼎盛的欲望。
这是第一次,我对它祈求。
(本文系本刊特约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