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咏聪
脑退化
我仍然记得
盛夏的侧影在山坡上折腾
仍然记得,窗台悬着的风车转动
几只麻雀寻找倒生的盆栽
你会用晾衫竹驱赶
说一句家乡话,让它们自由
我仍然记得房子的灰
阳光仓猝
打开雪柜乘凉
你又来把我拉走,好像
报复多年以后
我们把你安放在远远的地方
后来你就不记得了
不记得城市有光
不记得走路,不記得
午后吃过的粥
不记得睡觉、穿衣、名字
都不记得,哪个姑娘画花你的脸
如果死亡还谈不上卑微
又有什么不可以留着
游乐场
从保险箱赎回仅余的暑假
和门外的人兑换一票黄牛价的回忆
撕开,故意不提取地图搜索乐园
我还想坐过山车升到云霄
直上大气层偷看宇宙的破洞
只是心脏和腰椎受到天雨影响而闭馆
一个气球皱眉拖走小孩的脾气
小丑躲在冷气房里避暑
我们爱过的动物都学会了批判世界
逃跑,剩下无法沟通的海洋生物
在游泳池回荡简单的问候
深信小朋友怀着童真不会伤害自己
如同它们甘愿笑着被摄走灵魂
冲晒到从未游过的木框内任意忽略
深海约会所承受的沉重水压
摩天伦早就攀不过城市升降机
贪新鲜爬了上去便学会步行
再走快一点,从最高处俯>中下去
闭起双眼、风景轮回两个小圈
顺风,离去时领取免费拐杖留念
可以每天坐一次吗?可以的
公文包和西装外套放在竹篮子里
人龙一直延伸到你的家门外默默轮候
松开掌心内里有幸运硬币,和煦微温
铜钱味锈在我们的生命纹路中没有归途
不忍掷到幸福彩虹投机一只白兔
站在扭蛋机前,尝试扭转谁的乾坤
剥开,一双牛津皮鞋没有雕花
小朋友拥抱着玩偶回家听故事
我们却跟从长腿叔叔学习松绑死结
天黑了,我们闪避看烟火的人的肩头
低头闯入无人的旋转木马
背景音乐渗入泊车警告时的调皮
我们争夺一匹白马扮演王子
镜子在转动然后渐渐流走
手执着缰绳愈跑愈大,愈跑愈大
飞天秋千上我们会更有自信吧
一个遥远星体牵好安全带
离心稍重便尽力仰前和我们击掌问好
最后送上一包蜜糖星星,礼貌地
提醒明天不用准备早餐
守时的人错过了离开游乐场的尾班车
职员安排的猫巴士依旧误点
猫懒懒洋洋,摇荡着失眠的叮铃像风
微微吹拂身后的景物扫走票尾
我在下车前把保险账单和意见书填好
和车长兑换一个水晶球
有你,有我,和游乐场盛放着烟火
学生E
后来你在敬师卡上坦白:
可能是姓氏,是长相是态度
第一次见面其实很讨你们厌
但学期过去了,喉咙刺骨般小事
也只想到找阿蛇求救
那个当天不愿向他敬礼的新老师
没有给你们留下好印象我知道
那时我没听从同事劝告
在正式授课那天结上领带
起立、敬礼,也生硬如日剧先生
你们不会知道直问恤衫我来回熨了多少遍
你们也不会知道我是多么想和你们身份对调
没想过要让他人聚焦的人
竟会在座位和座位之间踱步和朗读
多少年了我从老师背后传递漫画
游戏机藏在冷气槽躲过追捕
忘却午膳不住投篮然后冲回课室乘凉
现在我却只能容忍粉笔自鞋端植根
没收放置得太张扬的手提电话
在你们小休片刻后叩响梦的裂纹
你知道吗教和学同样受到天气影响
有时我是晴天你们在下雨
有时我狂风雷暴你们静得像初夏
粉笔花终有一天茁壮
而你说会永远记得我的语文课
我在学生时期未曾写过敬师卡
也从未收到来自同一人的两封来信
用上比写作卷流畅工整的文字你写道:
“我中文差唔系你问题,系我自己衰睹
阿蛇唔好琪晒上身呀!”
松手
——给和歌山老翁
两支塑料牙刷,孤独的镜
四十年不曾静谧的湿气
保存着一个手势不住重复
镜里有无数录像,每天清晨
你面向我梳洗,像学习
像那年你从牙科保健回来
我蹲在矮凳,看你示范
这所大屋真的不好吗?
那天我们听音乐,你只给我
一边的耳机,另一边你收进耳蜗内
听不见彼此说话,一个逐渐风化的浪
错过了酒瓶的回信
而你已走得很远
房间冰冷,一个陌生人,和我
尝试描绘家的触感:
我在公交车抱起三岁的你,从后
把你高举,你抓紧面前吊环
不肯松手,我却率先放开
像一串错误示范
这列原来要出游的公交车
就这样永远停泊在我们家门前
旅客渐渐习惯来这里守候
如等待一个回邮信封
一个重复的手势
责任编辑 马洪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