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炜
上街
从海拔略高丘冈地带的村庄赶往沿江低地集镇,亦然称之为上街。
海拔再低、位置再偏僻的街道,都需要仰望。为此,上街的途中我们自始至终保持高扬的调子:满怀憧憬满面春风,步履急迫身姿绰约;这情形极像有个天大的喜讯招摇魅惑着我们,比如窘迫的经济突然略有好转、期末悬贴于镇中学大门楼的成绩榜,抑或其他什么额外的惊喜。放眼开去俨然一片坦途,以至于我们爱上沿途所有事物——看水鸟从东山翻飞而来,觉得它们在湖面半空蹁跹,真是难以摹状的美,好比我们已经托物抒情,是那些灰背白腹的大鸟代表我们在空旷中飞行;而飞行,类似于喜极而泣。白茫茫的水面照应着我们内心无比的开阔(我们为上街而内心澄澈、善念丛生,中国人留白的审美即源于浩淼的水面),而远非日常所目睹的江湖的空泛和单一,我们觉得湖平面倏忽隐约的横堤像琴弦,只要拨动,即会生发幽雅空灵的美妙乐音——情不自禁的吟唱中,我们内心顽固的角质层在软乎的过程中严重松散了防护系统:见到第一人要问好,见到第二人要问好,我们愿意向所有迎面的熟人和陌生人问好,这是多么美妙的谐美时刻!哪怕他们惊惶地、无动于衷地、鄙夷地、恼火地乃至异端地对待我们,但我们仍然力争向外界和他者传递些什么。传递些什么呢?慢镜头和下意识的举止揭示了我们内心的波动:像在脚底和胯部安装了耐磨且摆幅极大的轴,轻盈绝非夸饰的走姿,我们的轻盈是对轻盈史不可小觑的颠覆,因为我们以往是多么不屑于这第二性别特征——现在我们由衷地拥戴它、利用它,将其外化成喜形于色的浅表性症候,渴望被外界一眼洞穿和认可。急需显性的通道与外界保持平衡关系,是内敛时代的公共标识,我们当然不例外;仍然还在欢唱,一种抽象的人体细化出的具象美学;还可以视之为强力对于坚固的肉身之岩也无法遏止的欢乐之溪,它使我们忘乎所以之际扳正了步履蹒跚、不能自已乃至心力交瘁,意即避免我们“被冲昏了头脑”。这简易的永动机,终于使我们在上街的途中保持身心的愉悦,像我们引领、搀扶着自己,朝着一条康庄大道疾行;我们理所当然还保留其他种类的干预机制——在动人处看风景,稍息,沉思,寒暄,打水漂,观察甲虫……而我们挥动手中突然多出的一截枯枝或新鲜的蒿杆,无非依靠这样的旁逸斜出号令我们的自在自为,大多数时候我们的假想敌都是我们的挚爱——我们最终抽动它们,它们折断之后让我们感觉到了边远骨骼的酸楚,这真是一种特别让人欢欣纳罕的快感!
进入集镇的路口通常是多项选择。设想这是在神经元交叉处的一筹莫展,我们仍然需要淡定沉着,稍安勿躁。我们即将进入一个更大的身体,大街广布的巷弄是一架血循环系统。我们略显忐忑还在于,进入主街的每一条通道都被我们臆断为具有一定冒险性,这充分暴露出我们原生的对新奇世界的野心和探索欲望。——该以怎样的方式契入这座让人仰视的古街呢?
我们放弃了后街之路基于那是古镇生活区的考虑,尽管后街普遍庭院深深、花团锦簇,更具烟火气和生活意味,那儿起居着面容和善或面无表情的古镇成年人,同样出没无事生非无所事事吊儿郎当的古镇少年,陌生是我们和他们斗殴的唯一理由。当我们形单影只的时候,好汉才不吃眼前亏哩!(倘若我们足够强大,专走后街也有许多主动挑衅的壮举),何况跨越古桥进入临河的主街何其美轮美奂,像由一个时代进入另一个时代!
别人的大街也是一条好街。天空被赶制成一条明河是令人瞠目结舌的魔幻术,那样细长明媚的天空是我们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宜人的天空,同样的减法明示了收缩是高超的表现主义:临街商铺和屋居的旷世之作还在于,它们使明河般的天空有了蜿蜒和叵测。街道总归要宛转折踅,这不单是建筑学和群居的内在实用性要求,也是外在的审美上的集体意识。看起来街道的布局延伸了诸多副作用,但这些功能性之外的特质积淀于人心,便赋予它们文化符号上特有的意义。明河般的天空进一步提升了我们仰望中所包含的折服意味,受挤压的明河般的天空丝毫不显得局促逼仄,相反,它不断牵动我们的想象,直至牵动我们高淼的想象力去飞翔;所有神秘而耐人寻味的至高之处都应该受到景仰!受到景仰的还有两旁建筑物的翘角和翻檐——一些被隔离过的却依旧盛传不衰的威慑力,焕发出我们无端的敬畏和远观而不可亵玩矣!它们历久弥坚的质地和令人费解的纹饰散发迷人的古典气质。正是因为这样的隔阂和距离感让我们应接不暇,从步入正街伊始,我们领受了这条颇有历史深度的街道给予我们的下马威和欲罢不能:我们流连于满街荡漾的中古气质,并很快习惯成自然!我们的目光即刻训练有素,仿佛务必要用自己的方式再去重塑或刷新一座古街,不过,目光的刻刀在此略显捉襟见肘:从屋顶看上去,黑瓦造就的波浪之痕,由于透视原理被省略了大部分;呈射线状的檩条附带出细浪一般杂而不乱的屋檐,让人相信古街的鳞次栉比是无穷尽的;统一风格之下壁窗或斗拱偶尔破格,消弭了呆板和沉滞。满街的建筑活泼灵动,透出凛冽的朝气:矗立,摆幅,拐弯,转身,无所不能。一条街道为此骨音铮铮不绝于耳!它们是从久远的时光里一直走来、走到我们面前才停下来的吗?从墙体看上去,我们惊诧于街道的雍容和包浆的质地,如果新出白的某一堵墙必然被唾弃的话,幸运的是我们没见过这样的哗众取宠。现有的黑白两色已足够了,古代的黑白两色已足够了,冷色调的古街反而让人丛生暖意已足够了。绵亘的古街向我们不断放大或还原,除了源于透视原理,更是由于我们心仪的事物开始按照我们的构想,不断变更陈列方式:一整座古街陪伴我们打发明晃晃的时间……
青石板街面同样需要仰视。按我们的见解,街道是天空的明河沉在水底,抑或是与头顶上天空对峙的另一方狭长的天空。一切活动均系于此:贩夫,走卒,熙来攘往,渔翁得利以及疲于奔命。他们制造出有悖于古街先天气质的喧哗和世俗画面,老瓶装新酒是无奈还是必然不得而知,但我们陡然分不清我们是爱安谧的小镇还是热闹的小镇。我们的两难还表现在,是应该位于小镇的热闹去观摩小镇的安谧,还是该位于小镇的安谧去观摩小镇的热闹。——我们本该无条件地包容地热爱古街。我们在担心什么?
可去的地方:百货公司,供销社,合作化,农资公司,电影院,小吃部,五里亭,杂货店,修理部,邮电局,船厂外围,粮站,后街,竹器社,伞厂,幼儿园大院,血防站门口,水产公司,同学家(个别的),小学,盐仓,法庭,钢铁厂货场,煤建公司,小农场,居委會。
不去的地方:新华旅社,专卖处,中学,公安局,食品站,镇政府大院,五金厂,油库,龙江楼饭店,五七大队,变电所,渡口,航运公司,盐业公司,钢铁厂高炉,龙华池,船厂,同学家(个别的),小火车停放地,药材站,茶干厂,二里半,林场,信用社。
老街古名澜溪……
守望者
置身于古街,的确如同置身于一条像模像样的河流。
这是亲力亲为的相对主义:站在街道这边的理发店门口注视对面的百货公司,如同隔河相望。很显然,百货公司巨大门楼进出的人像河道的一条支流。人潮涌动体现了百货公司这样的单位的亲民性;换言之,只要愿意,有没有购买力的人都可以在它迂阔的“回”形玻璃货柜之间流连徘徊,况且它提供的大多是人所必须的生活用品,而“生活”是许多人每天甚至一生活着的大事。于我们而言,即便没有对百货公司琳琅满目的陈列有所企望,也倾心于它门楼的雄壮伟岸,那牌楼般的宽体墙在古街实在卓荦不群:别的屋宇会将马头墙装置于山墙和侧顶,惟有它别出一格地修建在正墙顶,大致相当于民居的门楣,决绝、豪迈,我行我素。这样的设置从建筑学角度来讲不仅毫无意义,还让人无端地觉得像是身处某种窘境:半个篮球场大小照壁般的门楼,理应搭配一定量的翘角飞檐。它坚决不。值得庆幸的是,它刷白的墙体正中拓了一个斗大的艳红的五星,很跳,板滞的画面顿时生动起来,这是原设计者有意为之还是心血来潮?拓这样一个棱角分明、充满戏剧意味的硕大五角星意欲何为?不过相当可取。或许,百货公司作为古街为数不少的垄断行业,当时可能有必要这样大放光彩,从而来表达自己的道不同不相为谋。
贴着街檐看去,河道状古街的逻辑性尤显其殊,再出格的屋宇和楼舍经过驯化都会规整地恪守一定的曲线和弧度,哪怕二楼的骑楼有人挑着晒出五花八门、五光十色的衣服,也尽然刻意循规蹈矩。那些衣服像是恋家的胆怯小孩,晾晒时偶尔挑高挑远破格了些,就有走散的可能:一座不凡的小镇因了一定量的流动人口,不但发生过拐卖人口的行径,更有拐卖衣服的行径。当然,街道两边都有弧度不小的转弯,街檐和路牙也随之转弯,“街道像河流”的明喻,可以大言不惭的定义化了:街道是一条河流!
或者说,街道附带着街檐、路牙、人潮、明线、屋宇、相对湿度、招徕声、一线天等林林总总的支流,朝不为人知的秘境欢愉或惆怅地流。
行道树加剧了这种奇幻感。分立两班的行道树让人联想到了河岸,这简直是空间上的缩骨术,使得这座小镇顿时有了纵深和情调。行道树多为法国梧桐,同样令这座滨江的小镇在早前年代便烙上了淡淡的工业气息:南方法梧通常被认为是法国人于17世纪带到上海,而这座曾经号称“小上海”的千年古镇,先前是被作为长江开埠口岸与洋人交往的。想来法国梧桐能来上海,便能朔江而上到达“小上海”……庆幸的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当我们安详地倚靠在法国梧桐的粗干,蒙覆在它宽厚平和的阴凉里,杂乱无章或别有用心地瞭望长河般街道的时候,总觉得若是没有街道两侧逶迤的梧桐树,整座古街会不会显得过于乏味?我们的少年期会不会就此丧失精准的参照物,纷扰而又迷失呢?幸好,法梧绒球悬铃般的种子一直悬在我们脑海里,它巨大掌叶仍然时时拂动我们心里最柔软的部分,依据它们,一抬头我们便能目睹到百货公司门墙及其上赫然的红五星……不管怎样,法国梧桐与古街的气质相当匹配,无论它秋天披荆斩棘之后的木楞感,还是春夏枝繁叶茂时的蓬勃之姿。像在一幅难产的图作上画龙点睛,法梧给予古街的动静相宜的要素,不仅在于它生命力的鲜活和时尚意味——树木的魔法无不体现在向上的昂扬气度——还在于小镇的先贤开阔的胸襟和领先意识。现今再带领外乡人徜徉在古典幽僻的街道上,他们一度以为身处于异域或民国都市的氛围,证明了古街祖辈开先河的前瞻性。原来先贤们不以物喜是假象,他们立志借风华绝代的法梧提升古街品味,自然便提升了自己的品味。——事实上,古镇解放前便有自己的报纸(还是日报),还有电报、电厂、大轮,堪称沿江重埠。
纳罕的是,我们倚靠法国梧桐时,是否与先人倚靠法国梧桐有着相同境地、心理和可望而不可及?我们倚靠法国梧桐,是否替代着先人诸如流贩、小业主、小混混、特务、革命者、巡警、娼家、游民、乞丐倚靠于法国梧桐?我们是否替代以前的少年人倚靠在树干,茫然而饶有兴致地观望陌生又熟悉的大街?他们是否也曾经像我们一样在观望中索然无趣抑或怦然心动?再陌生的景致也有寡淡时刻,再熟悉的风物也有惊喜之处!我们根据自己的目测保持着与大街、与人群的合宜刻度:在大人看来,我们这群人几近无所事事乃至苟活,他们始终对于我们的优渥和悠然耿耿于怀。其实我们比他们认为的要复杂得多,由于我们群体的年龄特质和话语权的单薄,以致被社会主流毫不留情地撇开,我们任何举动都显得那么无足轻重,只好选择以法梧为中心开展活动。相对固定的小范围的活动!无法规避的事实是:我们最为倚重的那棵法国梧桐挺立在一家理发店门前。这家拥有全玻璃门面的理发店,玻璃上晃动的人影和店内忙碌的人影使这家店面门庭若市,我们消磨荒漠般生活最主要的方式便是日日在它门前踯躅往复,制造相应的嘈杂和混乱,但“搅不起大浪”,店家或店领导并没有为此横加干涉,反而凸显我们生存状态似是而非的边缘性:所有成年人顾客出入店门的一刹那,都要挺直腰板顿一顿,意味深长地望望我们,眼里包含无尽的恨铁不成钢和不屑一顾。他们还会刮胡子,因此目光里还表露出一定量居高临下的责无旁贷——我们被认为是“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的一小撮罢了。这进一步加剧了我们和他们之间的紧张关系。当然了,等到我们真需要理发时,毫不含糊地提出要刮胡子,马上遭到那些年老的、技术过硬的理发师义正辞严地呵斥。他们无法正视我们的诉求,不愿意走近我们,走进我们的心,可能也促使我们立志要建立自己的世界,这项伟大的工程起初是以一棵或几棵法国梧桐为标志的:我们以法梧为制高点的古街,与他们的古街截然不同!
我们所领有的法国梧桐与他们的法国梧桐也截然不同:他们永远在树下生活,我们在地面奔走欢跃、日复一日之际,早已数度从树冠滑翔,大多发生在我们仰望的那一时刻。除了我们,那时的人们因为习惯性俯视而显得碌碌无为;不可否认的是,古街因为我们和气势如虹的法梧行道树,才凛冽地透露出势不可当的力量,这一切也大多不为人知。
他们不知道的还有,法国梧桐并非原产法国。我能告诉他们的是,法国梧桐树大名叫“三球悬鈴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