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那君
第一次见到土楼是在一本宣传画册上,金色光线里熠熠生辉的土楼其实并不高,但敦实庞大、庄严古朴。画册上注明该楼占地5376平方米,直径73米,外墙229米,墙厚三尺,房间400个……说实话,我有限的想象力被这些数字>中击得七零八落。而在另一页的册面上,是一幅俯瞰图,那应该是站在极高处的位置拍摄的。确切说那是一个土楼群。几十座或方或圆,样式不一,大小也不一的土楼,千姿百态罗布于青山绿水间。画里青山如黛,粗瓦灰黑,土墙黄亮,灯笼红艳,顶上的天蓝得像一汪海水,那棉花般的白云纯得不见丝毫的杂质。有些恍惚,这会不会就是传说中的布达拉宫?
怎么可能?土楼是福建的!一个写过许许多多土楼故事的作家朋友在电话里很是不屑,也没多做解释,只是把他写的关于土楼的书打包给寄了过来,也就在那个时候起,土楼渐渐地近身而来。特别是在梦里。奇怪的是,梦里的土楼全都处于夜色,漆黑的夜,带星的夜,一弯新月的夜,或是星月同辉的夜,甚至还有下着绵密小雨的夜。夜色里的土楼,与画册上一样,红灯高悬,大大圆圆的,一排排的,像旧时大户人家在操办喜事,依稀里呀呀依依的唱戏声在梦里荡了好几个来回……
我决定去看看土楼!看看那座与北京的故宫、长城、天坛和敦煌的莫高窟一起編入《中国名胜词典》的土楼王——承启楼;看看那座飞檐似凤尾高高翘起的,整体外观如府邸、宫殿的五凤楼:当然,内心里更执拗的是土楼的魂。我急切地想知道,究竟是什么魔力令那位作家朋友几十年如一日地爱它、写它。
初见土楼——缩小的城,扩大的家
原来啊,土楼真的是一座城,一座缩小的城,家族的城!——同个姓氏,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伯伯叔叔,还有外姓的婆媳、妯娌,组成了一个庞大又和谐的家族体系。一旁的引路者得意地说,承启楼最多的时候住过80多户人家,800多人。800多人?我的惊讶掩藏不了,瞪大的眸子里有许多的人影重重叠叠。那是傍晚时分,一拨拨田地劳作的大人回到楼里,一拨拨学堂读书的孩子回到楼里。男人们三个一伙、五人一簇地坐在长凳上聊天,姿态各异,笑语不绝,所谈内容,近则鸡零狗碎村中事,远则天下大事环球资讯;妇女们则一边忙着生火做饭,一边又快手快脚地利用时间间隙把家里里外外地扫了个干净:而放下书包的孩童们则在迷宫式的楼里玩起了捉迷藏、踢毽子,也有的被大人支使帮忙去打水、洗衣的。不用走远的,喏,就在楼里。也不用抢,有两口井,一口圆形口的,一口方形口的,正24小时汪汪汪地冒个不停等着他们随意汲用。
原来啊,土楼真的只是一个家,一个扩大的家,有爱的家!——真的,容纳众多居民的土楼,其实只有一道厚厚的实心木板门。门一关,里面就自成一个世界,一个完全与外界隔离半把年都可安乐生活的世界,一个抬头见低头见都亲如一家的世界。就连整座楼的建筑都是围着同一个轴心而建成的。是的,眼前这座于1986年荣登中国邮票,被日本评为当年最佳邮票的承启楼:这座“高四层,楼四圈,上上下下四百间:圆中圆,圈套圈,历经沧桑三百年”的承启楼,是座多环式的圆楼,大环套小环,是“楼中楼”也是“同心楼”。不可思议的是,这座从明代崇祯年间就动土奠基,有着“土楼大王”美誉之称的楼,前后历经三代人心血耗时半个世纪的努力才得以建成。期间的风风雨雨、艰难险阻,若不是族人们同心同德相亲相爱,岂是那么容易地越过与坚持。就如祖堂上对联而言:一本所生,亲疏无多,何须待分你我……
解读土楼——注重人伦,耕读传家
承启楼的最外环楼高四层,一二层是灶房禾仓,这两层的外墙都不开窗的(只在内墙开一扇小窗,采光靠的是天井)。三四层是卧室,每个卧室的面积大体一致,每个卧室只设一个小窗。所以承启楼的外观形象特别地简单,像是个头戴帽子的圆柱体,柱子的上半层布有方形的眼睛而已。我有些迷糊了,这真的就是传说中的土楼王?
是,这就是土楼王!引路者的语气里有满满的自豪,指着大门前的嵌字联铿锵念道:“承前祖德勤和俭,启后孙谋读与耕”,未了又说,“承启楼的楼号取的就是这意。我们客家人历来重视耕读传家,每一座楼每一户人家都有各自的族训、家训。诺,不远处的庆成楼里,还专门设置了家训馆和家庭美德馆呢。”
有些抱歉,我的心思并没有被导入引路者的介绍里。因为,随着脚下的步伐移入门厅,我的眼我的眸我的心,已严重不够用了。也是在那会,我才真正体会到这座名扬四海的“土楼王”的恢弘气势——全楼按《易经》八卦进行布局,由四圈同心环形呈外高内低、逐环递减的建筑组合而成。最外环楼是最高的,有四层,每层有72开间;第二环楼是两层楼,每层有40开间;第三环楼为单层,32开间,做私塾用,也做女子的书房;位于最中心的是祖堂,也是单层,略低于第三层,但祖堂威仪,三座庞大的环楼护王般地守护着它。而最撼人心魄的,莫过于那贴满每个房门的红对联和每个屋檐下随风摇曳的红灯笼。这些藏在冷冰的黑瓦青石里,隐在乌黑陈旧的门窗和斑驳颓败的土墙里的大俗红,它们红得如此热烈赤诚,艳得那么惊心动魄,就好像飞跃于高原上的袈裟,让人不由自主地产生梦幻与世俗强烈的距离感——一边是颓败的荒废,一边是热烈的生活;一边的时间似乎停止了,一边却依旧不断向前。也许岁月让土楼不可避免地褪去所有的外在装饰,露出了脆弱的一面,但这些拥有强大生命力的红,却让这个不再为原有功能而存在的场地,成了一个个托举着巨大时空能量的梦幻空间。
我忘情地拿起手中的相机,把机子缓缓地转动了360度,不停地按下快门。此刻唯一的念头,就是把整个土楼都搬回家去。但我知道,我能框住、定格的只是目光之内的土楼。就如身边那位从台湾来的美少女,她低头在画板上唰唰唰描画的也只能是土楼的线条。然而,目光之外的土楼呢?是在那两口讲究阴阳平衡的老井?是那些价值不菲的楠木寿屏和历代匾额镌联?是那探出堂外线条优美的翘脊?是那古典雅致镂花图案的门窗?是那曲折讲究槛高槛低也讲究的木楼梯?是眼前这抹把土楼衬映得既厚重又璀璨的生命红?……这一刻,固执的我又执拗起了土楼的魂。
步入祖堂,烫金大字的“世德书香”“兄弟选魁”“发扬光大”“笔花世弟”等历代匾额赫然入目。此时此刻,历史的荣光与那些时刻警策、鼓励后人的家训、警句,如窗外的阳光与顶上的琉璃一样交相辉映。我举着相机,框住“兄弟选魁”,那是乾隆九年,钦命提督编修吴华孙为楼主题写的。一旁的引路者如数家珍为我们讲起了江家两兄弟同名同科同年考取贡生的故事。说,我们这楼的后生仔都好长志气的,大楼落成后先后有40多人考中进士、举人、贡生,有近百个的博士、科学家、教授……
“单那户人家就出了10个博士。”不待引路者说完,旁边一位带着老花镜,坐在摇摇椅上看书的老伯起身坐了起来,手指一单间说,“诺,就那。这人哪,能把田‘耕得好就不愁吃穿;能把书‘读得好就可出人头地……”这一刻,一直执拗土楼之魂的我似乎有所悟了。其实只要用心,在土楼的每一个角落,抑或一件小小的物什里,你都可以轻易地就捕捉到客家人笃重文教,重视耕读、人伦的痕迹。心想,那位作家朋友也一定是在欣赏土楼的奇观时,就已触摸到了土楼的文化脉搏,从那看似寻常的一砖一瓦里感悟到客家人特有的匠心和智慧,所以在土楼还未引起世人的关注时,他就认定了它。或许土楼里的每一位子民就是在这样平平常常波浪不惊的生活中,潜移默化地接受着礼教的熏陶和哲人先贤的教化,才有这么多傲人的成绩。也或许正因为有这样强大饱满的内在,这些被岁月洗褪了外在装饰,快要被时代淘汰的土楼,却于2008年7月6日以它们独具的东方血缘伦理关系和聚族而居传统文化及大型生土建筑的艺术成就,得到了世界的肯定,正式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
是的,这一刻,我几乎可以肯定,土楼的魂就在这生生不息的文化气息里。
细读土楼——在路上,再出发
翻开客家谱牒,我的眼眶湿润了。黑白的画面仿佛回到当年那场空前绝后的从北往南大逃亡的场景,衣衫褴褛、步履疲惫,扶老携幼、肩挑手扛……
那是处在风雨飘摇之中八王之乱后的西晋王朝,“永嘉之乱”后,又是长达136年之久的“五胡乱华”,中原彻底沦陷,家已不是可以安身的地方……一群又一群的汉人从烽火连天的中原夺命而逃。这便是客家人的一次大迁徙。
那是唐朝末年,黄巢起义,杀戮与混战再次侵扰刚获生息不久的家园,特别是原来迁居长江流域和赣江流域的,为了活命,南迁的汉人只得继续往南逃生。这就是客家人的又一次大迁徙。
那是公元1127年,辽金南侵,战火再次熊熊燃起,宋王室都落荒而逃了,平民百姓如果不愿意等死,唯一的选择就是继续往南逃生。跋山涉水,历经九死一生方进入赣、粤、闽三省交接地带,进入了后来被称为“客家祖地”的宁化石壁。这就是客家人的再次大迁徙。
一年又一年,战火虽已日渐远离,但一代复一代,一家又一家,这个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安抚、生息了几代人的家园已不堪人口重负。为了更美好的生活,人们只得不时向周围地区迁徙,甚至举家出走,或者多个兄弟中的一个或几个走向闽南、粤东、粤西等地,也有的渡海往台湾、香港、南洋…………
在路上,再出发,几乎成了客家人生活的常态。走,不停地走,似乎就是他们的宿命。也许,在某个点的驻足,只是长期流亡生活的一个偶然;也也许,这一切都是命运安排的定数。但不可否认,历经那么多年的惊惧逃奔,客家先民们早已疲惫不堪,在他们的内心里,安定、祥和、温饱就是最大的快乐。所以当有了一定的物资以后,他们最想要的就是家,一个可以安放身心、保护子孙的家。于是他们连夜召集,开动集体智慧,从溪里淘来石块,从山上伐来木梁,就地取来生土,清除杂草和灌木,平整地面,然后用土块垒起土屋、建起土楼……
“客家南迁史,实际上也是一部汉族南迁史。”电话里,那位作家朋友平和地说,“其实,当人类从地上第一次直立起身,蹀躞着走向前方,人类的文明就开始了。中国人五千年的文明,也是从旷古的蛮荒一步步走来的。相对于永恒的时空,其实人生就是匆匆的过客,但没有哪个民系像客家人这样真切地体验到了生命的本真。可以说,客家人行走的形象,在华夏大地上阐释了一个新民系的恢弘气概和硬颈精神。走在路上,就是客家人一种至高无上的生命仪式。”
是的,正是千年不息的迁徙,才孕育并诞生了客家民系,也正是这种永不止步的客家精神,才缔造了璀璨的客家文明。
“有专家预言,福建土楼将来一定是继长城和兵马俑之后的第三个中国标志。”引路者的话里有自豪也有期盼。
“那是很有可能的。要知道,一座土楼就是一个家族的心血,一群土楼更见证着一个家族的繁衍壮大和兴盛艰辛。唉,历史总是惊人地无常,衰亡却是惊人的一致。”面对带着残破带着岁月沧桑的土楼,同行采风的吴老师发出嘘嘘感叹。未了竞用客家方言与引路者聊起了土楼。一问,方知他也是客家人,来自广东梅州。
“不管土楼会不会成为什么第三个中国标志,但客家文化带动当地经济发展倒是真的。”是客家人见客家人倍外觉得亲吧,还是土楼,这个象征着他们的家引得他俩第一次见面就亲如兄弟般地聊起了家常。但我没有跟上他们的步伐,故意放慢脚步,眼光扫描似地尽可能扫过土楼的每一处细微。因为我清楚,隨着时间往前推移,离开土楼的步伐就加紧。
一般而言,一个有机生命或一个无机物体残破了总是不美的,但在我眼里土楼是看不够的。不管它曾经承载的是庸常岁月还是英雄梦想,它带给我的视觉冲击和精神震撼却是如此地真实与强烈。在那斑驳宽厚的土墙上,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客家人的欢乐与苦难,那里有泪流满面的荣光,有黯然神伤的怅惘,有让人撕心裂肺的痛楚,也有令人欣慰的生命的延续和发展。
也许,你会说年代久远常常会使一种寻常的物体也具有一种美。但我知道,时间痕迹浓重的土楼,它的美,一定不单是那些封存起来的曾经的声色,一定不单是简单的怀古、怀旧的个人小情绪。我更愿意相信从土楼身上那些斑驳的时间碎片,你可以清晰地看到失落的文明和理性的边缘,看到中华传统崇尚“天地人合一”的儒、道精神,看到中华民族坚韧的毅力和奋发的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