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坑日夜

2018-03-26 06:43赖俊儒
台港文学选刊 2017年6期
关键词:旅伴隔天土楼

赖俊儒(台湾)

六小时停停走走,抵达永定时已逾七点。黄昏将与黑夜交接完毕,巴士在街上艰难地转弯。路旁楼房挂着红底白字的布条,匆忙间只看清前面湖坑二字。镇不大,车子开过一条窄桥,行人侧身躲避。两个孩子从便利店里追逐出来,饭馆门口一个妇人蹲着,伸手割开一只鸭子的喉咙,干净利落。

过桥拐弯后看见土楼造型的饭店,城堡似的站在那儿发光,背后是蓬松的夜色,暗橙亮紫,像被留在原地的过季大型布景,乖顺安静,又何其无辜。

集装箱式的旅行是这样的,依着表定时间迁移座标,安稳,规矩,走走看看,上车下车。关于旅行,市面已有太多版本的定义,我向来是没有什么原则的人,只有一条:没有自由的旅行不是旅行。

早上起床赶集。

一早和旅伴溜出饭店,前夜已和附近居民打听清楚,隔天是五天一次的市集。七点不到,附近村镇的小贩已集聚在市场周围几条路巷。有些是固定店面,老板倚门站着,气定神闲。也有自产自销的小农,路旁货物摆开,矮凳一拉就开始叫卖。地不大,但走在市场里面格外步伐轻快。一个摊子上展示成袋未经切丝的烟叶,肉摊的猪背肉上厚厚一层白色脂肪。大清早市场居然有营业中的牙科,一人仰躺在椅上享受似地洗着牙。你发现一种龙眼大小、蜡黄色一束束捆着的陌生水果,问了老板,回答是鸡心黄皮,“甜!”他说。旅伴买了一件蓝紫色碎花衬衫,你买了蘸花生白糖的现做糍粑,赶在集合时间前回饭店当早餐,一边走,心里却还惦记着路旁的牛肉丸汤。

土楼王的壮观一如预想,是电影里才会出现的画面。光影切割空间,廊道里人头攒动,你无法想象百年前的夜晚这里曾经寂静,高悬的窗曾经是一双双肃杀的眼睛,望向不知深浅的远方。下午的行程你脱队独自走到一间土楼,收音机开着,水槽里有碗碟,不知道哪里飘来白饭的香味。可是沒有人,像匆忙收拾的片场,像丧尸电影开头那种长长的等待。

隔天早上醒来觉得病着,巴士走了之后却又觉得无恙。走到湖坑街上买红枣酸奶,发现昨夜系在小店门口的水牛已在案上分切成一块块,昨天随手拍的一张照片是它存在的最后证据,你突然理解这就是生活,走行坐卧起居饮食,生活不是展览,不是旅行,不是表演,不是蚌贝遇沙而成珍珠,而是将石片树枝吞下化作血肉,年复一年筑成墙,筑成楼。

离开永定的前夜,你把最后一条未走过的路走完。踅过空无一人的小学教室,门上有铜制的挂锁,路灯指引飞虫,校舍白色外墙有粗糙的粉屑落下。伸手捏住背包里的土烟,你知道自己其实愿意就这样,就这样虚度时间。迎宾路通往承启楼,基督教堂后面一只阻路的黄狗朝你们卖力吠叫。你搬了石块在路边,就这么坐着,像那些荒废颓倾、无有名姓的土楼一样环抱自己,坐井观天。星空一夜无话,穿着黑色罩衫的旅伴在星夜下倾斜、旋转,然后你们各自消失。

往厦门的山路颠簸,台风要来了,流离失所,你无法预言任何未来。躺在饭店软床上你慢慢睡去,有些处所适合独处,有些宜居,有些宜旅,有些不会让人想再次造访。湖坑大约是不容易记忆的吧,如同上百成千的其它村镇,若有一天你初次来到,请你四处转转,像你跟他们借了一些生活,也像长程旅行归来后,自有一种陌生与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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