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土楼里望苍穹

胡烟

巴车到达永定，已是傍晚。密集的鸟鸣预示着夜的来临。青山对面，土楼形状的酒店，灯火阑珊，向我们透露土楼夜色的冰山一角。这家叫做土楼王子的酒店，真是善解人意。叫我们这些从城市里逃离出来的人，奢侈地享受了一夜的虫鸣和水声，近似禅修。清晨，来到酒店西侧宽敞的观景台，可以俯视土楼。

记得，那是我第一次与土楼对视。三座圆形的土楼，紧挨着。他们稳稳地站着，土黄色的身体扎根大地，灰褐色的瓦，规划出三个正圆，像极了眼睛，沉静、深邃。虽然我选择了居高临下的角度，但他的目光里毫无自卑。与之对视，被看穿心事的是我。后来细想，他的目光，一直在仰望苍穹。我们这些游人，只是自作多情的过客。土楼是大地的眼睛。

与时光的抗衡

站在承启楼前的时候，我疑惑着，客家的这一庞大家族用了多少时间来呈现这个完美的建筑。后来得知，承启楼始建于明崇祯年间，三代江姓人经过八十三年的努力，建成了这个被称为“土楼王”的家园。八十多年，让我惊叹于这一家族的毅力和耐心。

可以想见，不知道有多少人，将毕生的精力，融进自己对幸福生活的祈望和对完美的追求。建造，不仅为了“居住”这一结果。我更愿意相信，他们将“修建一座土楼”当作自己毕生的修行。图楼里的每一方土，都融进了建造者的祝福、祈愿和坚毅的信念。他们用愚公移山的行为、精卫填海的精神，日复一日地勞作，教育和启迪后人。与之相比，其他被称作“文化”的教材全都逊色不已。无需任何的言语，一座原圆形土楼的修建，能将家族成员的心聚拢在一起，永远不散。这种人心聚拢而散发出的能量，足以感动山神。不然，青山怎能数百年如一日为之作守护？

站在承启楼前，我感受到的是壮美。壮，有着雄壮的意味，又有点悲壮的伤怀之美。穿过岁月弥漫的硝烟，我不知道，客家人经历了怎样的命运涤荡，才决定建造防御性如此之强的土楼。他们家族紧紧抱团，只留狭小而神秘的窗户，给外来的世界。他们用警惕的目光看远方，似乎随时面临着存活的艰难，只有在土楼那个圆形的院子里，才得到彻底的放松和安乐。慨叹大地之大，人之渺小。而客家人散发出来的与之抗衡的顽强持久的生命力，透过土楼穿越时空。

如今，硝烟不再。土楼里的客家人欢歌笑语迎接八方来客。住在这里的人，享受着先辈们留下的冬暖夏凉的舒适和建筑艺术之美。我猜想，他们脸上幸福的表情，全部来自他们先辈冥冥中的护佑。

秩序的美感

永定土楼，有方形，有圆形，据说也有多边形。无论何种形状，都呈现了秩序的美感。每一个房间、每一扇窗户、每一片瓦，都是牺牲着个性，成全了整体。唯有这样，才呈现出一种浑然的美。至今，这种秩序的美感依旧延续。比如，每一户人家门口，都有一副红色的楹联，齐刷刷的艳丽的色彩和吉祥的诗句。又比如，每一户门前挂着的大红灯笼，夜色朦胧，在这青山绿水间的土楼里，红彤彤一圈又一圈，一层又一层，该是何等的辉煌喜人。

有的土楼里住着近百户人家，试想，在庞大的土楼内部，尊卑有序、荣辱与共，那是怎样温馨和谐的景象。清晨，邻里间的问候声此起彼伏，傍晚，各家厨房里飘来的饭香交融在土楼的中央，孩子们肆无忌惮地“走街串巷”，毫无戒备……土楼里，每一位主妇脸上洋溢的笑容，是不是本身就呈现着秩序之美？从一副对联里似乎可以窥见这种美感：一本所生，亲疏无多，何须待分你我；共楼居住，出入相见，最宜注重人伦。

在土楼之外，尤其是城市的水泥鸽笼里，很多人寂寞着寂寞着，就生了病。相信客家人不会这样。参观土楼的时候，我甚至动了一个好玩的念头：土楼最适合班级聚会。等我们老了，同班同学租住一座土楼，每人一间房，平时方便串门打牌。当站在二楼或者三楼的栏杆往下望的时候，你很容易成为别人眼中的风景，并与对面的人相视一笑。多么完美。这一切，都来自一种秩序——在内心中，我们尊重自己，克制自己的恶；同时尊重别人，放大对别人的爱。呈现出来的，便是秩序之美。住在土楼里的人，能够轻易做到。

日常的占卜

当我进入一座圆形土楼的内部，站在院子中央的时候。头顶那一片天，着实让我目瞪口呆。因为，我从未见过圆形的天空。静观这一片天空，云卷云舒，风云变幻，好似宇宙天地尽在掌握之中。那一刻，我想到了贾宝玉游太虚幻境，又想到了贾瑞的风月宝鉴。恍恍惚惚，思绪风起云涌，一时间亦真亦幻。

如果我是土楼的居民，每天清晨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用这片圆形的天空来作占卜。观天象，观人伦，观心念。这是一件极为庄严、神圣和颇有几分神秘的事。我不能向外人道，我究竟观到了什么。比如，当一只苍鹰，在圆形的天空里盘旋，一圈又一圈，它的羽翼像是静止的。这意味着什么？又比如，当一轮圆满的明月悬于上空的正中，那又意味着什么？我不能向外人道。我怀揣着这些秘密，暗地里安排着自己的计划，将心跳与呼吸调整为适应宇宙苍穹的脉搏。我不能言语，我在大地里融化自己。

我不知道是否有客家的族长或者德高望重的老婆婆曾做过此类事情。如果有，那么一定比我高明。我只关注自己。而他们是有真本事的。足不出户，在土楼里望苍穹，他们可以看到土楼之外的风云变幻，知道远行的亲人的运势，并占卜出整个家族的命运。由此，必须向土楼这一伟大的建筑致敬。宇宙间，终于有一个建筑的呼吸能与天地合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