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军,1978年生于河北昌黎,现居北京。
池塘的知识
1
中间的冰很厚,发白,而岸边的
贴着沙底斜面,薄而透明。
单脚压下去,一颤一颤,
翘起的冰沿下水噗噗滋出来。
我们守着不动
等小鱼游过来透气
用力一踩,就把它们挤在那儿。
掀开裂冰,捉住。
冷天鱼最好养,放进罐头瓶
到春天都不会死。
而大多时候我们只是快活地
看它们动弹不得
像图画上静物,展示鱼鳃、鱼鳍。
冬日的太阳,
微缩在那柳叶大肚皮上
透过冰冷之镜闪烁银光。
2
覆满整个池塘。金莲子
黄色娇艳花朵
在绿色小浮盘上
点点露珠映照中绽放。
我们称做小荷花。曾一日日
摆脱它茎叶纠缠取回钓瓶。
三十年后才知道它学名,并第一次
细细观察:五片带绒毛的小圆花瓣上
是五片更小尖瓣的五角星
顶着细细花蕊。
上午开花,下午发蔫
但到傍晚仍然夺目——
在村东北头,一切沉入昏黑时
星空亮起来辉映那些残烛。
暗洼中蚊子蜻蜓正在钻出
平伸的花苞抬起头来,向上挺立。
3
猛然蹿出,自水草丛中
急速游向对岸。
红脖子绿。它的大胆似在
炫耀其令人恐怖的艳丽。
其他人惊叫,朝两边避开,而小勇
点着水几大步过去,揪住尾巴
使劲儿抡圈,甩到十几米外。
尾尖断了。完全脱节、散架,
在温热水中如一根折断的高粱秆。
两天后再看到它,已经褪色
其神秘也已丧失,不再像一条蛇
而像它不真实的倒影。
挑到岸上,腥腐味道。
苍蝇和蚂蚁汇集。
生动的一课:关于勇敢与暴力,
死亡与贫乏。
4
锥形小洞。沙粒的小旋涡。
一根草茎插入,打破其完美。
只要足够耐心,总会扒拉出来——
缩缩,这精巧的工程师
混在沙粒中装死。捉在一起
不会集体完成更宏伟杰作
而是各自仓促猛缩,用肉钳掐架。
同一片沙岸上,我曾逮过蝈蝈
打过长虫小舅子。
死水中不能洗澡,但河里不让去
我就在这儿长时间蹚水
(它也有水流,上温下凉)
徒劳地追那些浅水中小鱼。
累了就睡一觉,枕着温热沙子。
这就是真正留在记忆中的东西。
孤独。安静。自然之书。
5
初冬冰呈深青色,光滑并富弹性。
冰车冰针走上去
伙伴们一会儿就自动聚齐
围成一圈,扎冰下的圆形气泡——
那些白色小水母
被我们的重量撵着游走
一旦刺透,迅速变小,消失。
有时我们凿冰槽,修冰洞间小运河。
而大部分时间都在忘我地追逐。
蹲着划比坐着高级
摔得也狠。粗铁丝车轨
要磨半冬才不再吃冰
小钢锯飞快但脆弱,容易崩断。
整个冬天我们都在那上面。
黑夜不知不觉落下,寒冷降临,
往回走,冰嘎嘣嘎嘣窜裂。
6
走在沙滩上,在稀落的植物中
寻找甜根草。一发现
就一拥而上,抢着揪住它
细长而坚韧的绿头发,
长长的乳白根茎
就从沙土中紧绷着弹出来。
棕色分节处细小的根须
像斜拉桥上的钢索紧抓着不放。
和土地的角力。
有时蝲蝲蛄被一起带出来
像个小偷慌忙跑向水中。
而我们把那根茎麻利一撸
放嘴里慢慢咀嚼。多汁,微甜。
之后一种清爽的苦味儿
从喉咙涌上头顶
酷暑炎热中神清气明。
7
抱窝时,它变成狂热分子
咯咯哒乱叫,焐着蛋不肯起来。
这时只能拎到岸边
扔进去。水能让它冷静。
挣扎着飞出来
又变回每天下蛋的母鸡。
这池塘,收集每户院子的积水
混合了每家的气味。牛和骡子一天两饮
在倒影中长大、衰老。
最热天狗会跳进去,只露小脑袋。
而种满鬼子姜的斜坡上
堆滿了各家倾倒的东西。
药瓶,烟盒,糖纸。被拣出来
摆在阳台上。就像收藏了
许多人家调味罐一样的生活。
人家的眼泪。欢笑。日子。
8
从头颈到翅背:橄榄绿、幽蓝、靛青。
棕橙色肚腹。栖落在
一年生独枝小柳树上
在人踪稀少那端水岸。
直而长的尖嘴,锐利眼神。
绚丽孤僻的鸟。
我只远远看到过两次
心灵立即为那色彩所摄取
如同它迅猛刺入水中衔起的小鱼
在振翅飞走时随它而去。
然后睡觉前不断想象:
找到它水边的洞,在半夜
用大口袋罩住。现实中
还未近身已飞上半空。
黄昏的阴影包围低处的我们
金色光芒随它踪影在高处流动。
9
第一株,我和志广从北沟带来
随手扔在西南角。
第二年长出一片。第三年
几乎占了水面三分之一。
从此池塘由平面变为立体:
蒲叶茂密,鸟儿和小鱼栖息其中
甚至有野鸭进去孵蛋。
秋天蒲棒用来击剑,打烂后
棉絮状种子落满水面,
像微缩舰队扬起白帆。
后来每到秋天就有人定期收割
晒干卖钱。冬天冷寒的泥中
根系仍在蔓延。犹如那种隐秘的情感
等待着在春天萌芽,
长成浓烈之爱。肆意摇摆
在风中,在水中,在光中。
10
小虾,池塘中的小精灵。
半透明的青色、白色,片状泳足
纤细小腿,羽鳃翕动着
嬉游在水蕴草和虾藻之间。
当手悄悄伸过去,想捧起来
它会面对你弹开。
扇尾一展一合,挥动双钳
探出生气的小眼球。
暴脾气,常常互相斗架,激烈时
甚至弹出水面
溅起极小的水花。
它们只生存于最洁净的水中
是池塘最先消失之物。几年之后
它的宫殿消失。我们的世界
彻底缺少了一个层次
因而愈显单调贫乏了。
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