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石
文化诗学最早在20世纪80年代作为西方新历史主义理论被提出,到90年代以来受到国内学者的重视,并被迅速运用于本土文化诗学理论及批评的建构,至今已有三十多年的历史。文化诗学在中国的形成与发展,是90年代以来西方文化研究理论译介热潮所催生的产物。与此同时,在重新反思西方理论与中国本土的关系这一宏大的理论命题中,文化诗学与文化研究一样,都被要求走向“本土建构”之路。立足于“本土建构”视野,蒋述卓在国内最早提出文化诗学的理论构想,但他并不满足于仅仅从理论层面对文化诗学进行本质界说,而更为重视从具体的批评实践层面来激活文化诗学的理论效用和潜能。本文试图从蒋述卓文化诗学的学术脉络、批评实践及其针对文化诗学实践所揭示的问题及对策出发,以一种当下眼光考察蒋述卓多年来在文化诗学理论及批评建构过程中形成的实践经验。这一实践经验是当下性的、建构性的,依然与当前的文艺现实、时代命题保持着一种呼应和对话关系。
一
1990年代以来,西方理论的大规模译介,既丰富了我国人文学科的理论话语,同时也给中国古代文论传统构成了巨大的挑战。对西方理论的追逐,某种程度容易导致人们将其拔高到非历史的高度,而对之进行盲目移植以解释中国本土的现象和经验。从90年代初的文论失语症到近年来国内学界关于“强制阐释”的讨论,说明如何正确处理“理论旅行”过程中西方与本土的关系,依然成为制约中国文艺理论话语创新的重要问题。也正如习近平强调:“不能套用西方理论来剪裁中国人的审美。”如今,如何推动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如何有效融合西方理论及中国文论传统资源,创造出本土中国文艺理论形态,已成为当代文艺理论及批评话语建构的一种普遍共识。
这一共识的形成并不是空穴来风,它有赖于90年代以来学界对西方理论本土化的论证,而文化诗学某种程度上有效地参与了这一话语实践过程。90年代中期,蒋述卓在《走文化诗学之路一一关于第三种批评的构想》(《当代人》1995年第4期)中就提出“文化诗学”理论构想,不仅正面回应了“文论失语症”问题,并指出其内在原因在于传统批评话语面对现实多元创作的无效以及学界对西方文学理论话语的盲目移植与套用,而且试图在有效吸收西方理论、融合中国古代文论资源的基础上建立一种新的文论阐释系统。蒋述卓指出:“对外来术语与理论的引进不能不顾东西方文化背景的差异而简单地移植与套用,输入它们必须得到本土文化的认同、融合,并且有助于激活本土文化中的文学理论与文学批评,从而在本土语境中实现新的创造。如果引进与移植仅仅停留在理论独白的角色,而不进入本土文化的语境,这种引进与移植就很可能是昙花一现。尽管喧闹一时却难以扎下根来并长成茂树。更重要的是,引进外来术语与理论的目的必须明确,它不应该是临时的应对工具,也不是仅仅为了否定传统而作大面积的术语换代,而是为了重建自己的文化与阐释系统,包括批评系统。这也就是说,最终还是要有自己的声音,自己的话语和自己的思想。”这段话大致呈现出蒋述卓文化诗学构想的方法理路及价值取向。
第一,在西方文化研究启发下建立一种“大文化”概念的文化诗学。80年代中期,受西方新批评及形式主义美学的影响,中国文学理论与批评存在着将文学文本与具体的社会、历史、文化、政治、经济等分离出来进行研究的倾向,越来越走向一种封闭式、单一化的形式主义批评。而西方文化研究对80年代以来的中国人文学科的具体影响和冲击,在于重新将文学文本向政治、历史、文化、经济等多重视野开放。比如新历史主义文化诗学批评“从文本与历史语境的关系去研究文本,触犯了新批评和结构主义的形式主义”。新历史主义试图解构以往那种认为历史是客观独立的观念,认为不存在任何客观的历史,历史总是由具体的人在各自历史语境下所叙述出来的。西方文化研究以及新历史主义批评,为文学研究如何重构文学与社会、文化、民族的关系带来了重要启发。
蒋述卓的文化诗学观念,就力求避免以文本为中心的偏执一端的语义学批评,而试图立足于文化,站在文化哲学的角度来批评文学、阐释文学。他以文化关怀与人文关怀作为价值基点,提出了文化诗学的三个层次:一是要从文化的角度分析作品表现出来的文化哲学观及其提供了怎样的文化观和文化思想;二是要把作品描绘的社会心态、人物命运与心态放到一定的文化背景下去分析,揭示出作品所具有的文化内涵及其反映出来的社会文化心态;三是要站在跨世纪的角度,着重关注作品对文化人格的建设问题。事实上,蒋述卓文化诗学的“大文化”文学研究思路,早在他提出建立文学史研究的“文化史派”时就已成形,即从文化学的角度来从事文学史研究。这种文化学文学史研究的涵义主要在于四个方面:一是将文学视为大文化整体结构的一部分,通过考察文化在不同时期的流动与变异,揭示文学所体现出来的社会民众心理和情感、社会风尚和社会理想;二是对作为文化形象的文学史作深层次的文化分析;三是揭示文学与整个民族的思维方式以及传统性格之间的内在联系;四是把文学与汉语语言、书法乃至中国的绘画、雕塑、舞蹈等文化现象的演变发展及其特性综合起来研究。可以说,从文化的角度来研究文学,是蒋述卓受西方文化研究的影响以及在跨学科发展趋势下提出来的文学研究路径,另一方面,蒋述卓的文化诗学建构与一味追逐西方理论潮流不同,其文化学文学研究始终强调以中国传统的文学与文化经验作为研究对象。
第二,蒋述卓的文化诗学构想有着深厚的学术积淀,受时代思潮和学术思潮变化的影响,其研究领域从佛教与中国文论关系研究,到古代文论的现代转换研究再到文化诗学的理论及批评实践,这个过程有着清晰的学术脉络的自然延伸。对宗教与文艺关系的研究是蒋述卓的学术起点。他从80年代中后期师从王元化先生攻读中国文学批评史时就开始关注宗教与文学的关系,其博士论文《佛经传译与中古文学思潮》较早体现了“文化学”研究的思路,侧重从中外文化交流的角度考察佛教文化对中国文学思潮的影响,着眼于中国文学思潮的变化过程对佛教思想的直接借鉴和吸收。蒋述卓后来相继出版的著作如《佛教与中国文艺美学》(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92年)、《山水美与宗教》(稻禾出版社1992年)、《宗教艺术论》(暨南大学出版社1998年)、《宗教文艺与审美创造》(辽宁人民出版社2002年)等,将研究领域从宗教文论扩大到整个古代文论,以考察佛经理论及翻译与中国古代文论和美学理论的关系。90年代中期,“中国古代文论现代转换”成为学界普遍关注的问题。在蒋述卓看来,这场文化争论的价值实质在于古代文论的价值重估与西方文论的價值衡定。而对于如何实现“古代文论的现代转换”,蒋述卓以“总结、融合、创造、运用”进行概括,其中,总结是基础,融合是方法,创造是关键,运用是目标。由此出发,一方面,蒋述卓在系统总结、梳理、解读、阐释中国古代文论的重要范畴方面做了大量的学术工作,对20世纪中国文学理论史和批评史的学术进程进行了集中的研究和评述;另一方面,在此基础上,蒋述卓又致力于思考如何以古今对话的意识和中西比较视野,试图创造既有世界性眼光、能够解决全球性的共同诗学问题,又具有中华民族特色、能确立我们在世界文坛地位的新型文论话语。当然,无论是宗教理论研究、古代文论研究还是古代文论现代转换研究,与“文化诗学”的理论和实践并不完全等同,但不可否认,蒋述卓在这些学科领域的跨界实践,在学术涵养、知识积累、理论方法、研究视野等方面为其文化诗学理论及批评奠定了重要基础。
第三,走中国文学批评的文化诗学之路。蒋述卓的文化诗学理论及批评,指向着本土理论话语及阐释系统的建构。他主编的《文化诗学:理论与实践一一20世纪中国文学批评的跨文化视野与现代化进程》(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立足于对文学批评现状的考察,进而反思20世纪中国文学批评对本土传统与西方现代两种话语资源的鉴取经验及教训,从“文化诗学”这一富有开放性、创造性的视角,探讨创建文学批评新路径的可操作性。蒋述卓对中国文学批评的文化诗学之路的考察,建立在文学批评的跨文化视野和现代性进程的双重视域中。他指出:“文学批评的跨文化视野,解决文化诗学建构中的中西对话问题;而现代性进程,则解决文化诗学建构中的古今融通问题,二者构成我们对中国文学批评的文化诗学之路的考察与实践。”其中,跨文化视野对巴赫金的文化诗学、韦勒克的文学批评概念、弗莱的神话原型批评、海登·怀特的新历史主义批评、厄尔·迈纳的比较诗学、詹姆逊的后现代主义文化批评等西方文化诗学理论及批评进行了梳理和分析,并在此基础上对这些“异域经验”在中国的本土接受过程进行考察,从而以中西对话的方式来总结西方文化诗学的取鉴经验。而现代性进程则从文化诗学批评实践的视角,对王国维、郭沫若、闻一多、朱光潜、宗白华、王元化等代表性中国学者的批评实践进行分析,试图探讨20世纪中国文学批评在现代性进程中如何融合古今的问题。蒋述卓文化诗学的重要价值向度,是探索如何通过引入西方理论方法、立足本土的现实经验,重新激活中国古代文论的方法和资源。而这某种程度上延伸了宗教文艺研究和中国古代文论研究,进而将文化诗学贯穿到“古代文论现代转换”的整体思考之中。
二
文化诗学存在着理论和实践两个重要维度。在理论层面,对文化诗学的历史渊源、理论架构、研究对象的界定和分析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其实是将理论诉诸于具体的话语批评实践。蒋述卓文化诗学的独特性在于他试图在文化诗学理论建构的基础上,开辟一个实践性空间,并不断召唤批评的持续进入以丰富文化诗学的理论维度。蒋述卓最早提出文化诗学时就强调文化诗学是一种文化批评,是不同于以往那种僵化的意识形态批评以及简单借鉴西方理论的文化批评,而是“立足于中国本土文化语境、具有新世纪特征、有一定价值作为基点并且有一定阐释系统的文化批评”。而这就涉及到批评和理论的关系问题。
韦勒克在《批评的概念》中对文学史、文学理论和文学批评之间的关系进行了界定。根据韦勒克的论述,在西方文学研究领域存在这样的观点,即文学理论和文学批评是文学的寄生虫,也就是说,在文学作品、文学史面前,文学理论及批评某种程度并不存在独立的价值思想和知识结构,文学批评没有自身的独立性。但是,20世纪中期以来,西方文化研究理论的兴起,理论及批评的重要性却在不断增强。理论的现代性分化,使文学理论及批评摆脱了以往的“寄生性”,甚至理论、批评僭越了文学理论和批评,其主体性被强化,逐渐渗透到人文学科内部。如果说,传统的文学理论及批评更多还是局限在文学作品、文学现象、艺术创作、美学经验等文学性领域,那么批评理论话语的不断扩张,其主体性不断增强的重要标志就是试图将一切可供研究的对象都视为一种“文本”,不管这种文本是文学的还是非文学的。整体上,西方文化研究理论对人文学科领域的占领,具体表现于对传统“本体论”思维的颠覆,而将理论视野从形而上的问题中挣脱出来,“转向微观而具体的实际经验,开始转向日常生活,转向世俗文化”。由此,一切理论都可以成为不同学科的话语资源,而理论的知识运用,就是通过批评来完成。
不管国内学界如何强调文化诗学与文化研究的区别,从本质上看,文化诗学的理论及批评实践,深刻地受到文化研究的影响,即试图将一切对象都视为文本并不断援用各种理论话语介入批评。在国内学界,文学批评向文化批评范式的转变,曾经引发过热议,甚至文学研究边界的拓展一度成为备受争议的焦点问题——即能否将中国城市化、市场化进程中出现的网络小说、时尚杂志、流行歌曲、游戏动漫等流行文艺以及城市景观、超级广场、时装表演、酒吧、广告等消费现象纳入到文学研究领域?对此,国内不少文化诗学研究者往往选择将文化诗学引入古代文化及文论研究领域,并使之成为拒绝研究当下流行文艺及大众文化的重要理由。相对而言,蒋述卓以一种更为积极的、实践性的视野来看待文化诗学。在他看来,本土理论话语和方法的建立,既需要引入西方理论并对之进行改造,也要融合中国已有的文学理论与批评的经验,同时,更离不开对当下的文艺现象和经验进行批评实践。
蒋述卓文化诗学的批评维度,也成为他试图以一种跨学科、跨文体、跨文本的跨界实践,将文学研究视野延伸到对媒介、消费时代文学、流行文艺等鲜活的文化现象进行考察的重要动因。蒋述卓于1997年出版的《在文化的观照下》就大致呈现出他的学术研究从宗教与艺术关系、中国文学批评史、古代文论现代转换到文化诗学以及当代城市文化的转变历程。这本书收录了蒋述卓最早的几篇思考城市文化的文章,可以说是其城市诗学研究的起步。他试图从文化诗学的角度进入城市研究,在全球化进程加快、城市化问题日益突出的文化现实趋势下,以一种文化的、审美的积极眼光去考察城市的独特时空,探求城市生活的诗意成份,探讨如何正确认识和发掘城市人的文化生态和审美心态。之所以强调“积极”,是因为“城市”不管在西方后现代语境还是在中国历史文化语境,其形象并不正面,反而一直显得陌生而疏离。90年代以来,国内学界对法兰克福学派文化工业理论的深信不疑,使许多知识分子对城市化以及城市生活方式和消费方式有一種排斥性的批判立场,甚至连是否应该将城市规划、购物中心、街心花园、超级市场、流行歌曲、广告时装、环境设计、居室装修、健身房、咖啡厅等大众文化景观纳入文艺学的研究对象之内,这个问题都曾一度引发过极其激烈的讨论。而蒋述卓作为国内最早提倡城市文学、城市诗学的学者之一,在《城市文学--21世纪文学空间的新展望》(《中国文学研究》2000年第4期)里,就肯定了城市文学对于拓展中国文学的表现空间和审美格局的重要作用,并提出从城市文学研究进一步拓展到城市文化研究,如对广场文化、都市文化风景线等城市文化空间的研究,构想对城市建筑、道路、交通、购物商城、社区文化、时装表演等进行综合研究,从而呈现出文化诗学批评实践的开放性视野。
蒋述卓的文化诗学批评实践对当下的流行文化及审美经验的积极介入,这种文化立场并不是对消费主义和市场逻辑的无条件妥协和认同,而是试图去理解这个时代的复杂文化面向。在《消费时代文学的意义》(《文学评论》2005年第6期)中,蒋述卓从文化研究的视野对消费时代文学的意义生产作了积极回应,提出要正面理解消费语境中的文学存在,并希望艺术家和理论家拿出更具独创性的作品以应对消费时代的挑战。他于2010年出版的《传媒时代的文学存在方式》尝试更为系统地考察文学与消费时代中一切文学媒介形式的关系,其中包括网络、影视、图像、广告、短信、博客、流行歌词及媒体批评等,通过考察当代文学的媒介语境,探讨这一语境下文学的价值取向和表意方式的历史性变化。蒋述卓充分重视媒介演变对于文学发展的影响,即便在当代媒介文化对传统文学带来巨大冲击的趋势下,他依然试图以一种开放而多元的视角来理解消费时代文学的生态及其意义。这种研究立场与态度,是试图呼吁学界用一种更为积极的、辩证的思维去理解传媒时代文学存在的价值及其发展前途问题。当然,对于介入大众传媒、消费文化研究的呼吁,如今已失去以往的开拓性意义。目前,更具实质性的探索应该是深入理解、把握并揭示流行文艺生产传播机制及其背后的价值观变化。蒋述卓等著的《流行文艺与主流价值观关系研究》(暨南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正是以新的研究视角,对流行文艺的形成机制、艺术伦理、传播效用、价值取向、发展走向等进行学理界说。在《流行文艺与主流价值观关系初议》(《文学评论》2013年第6期)中,蒋述卓以一种互动性视角来考察流行文艺和主流价值观的关系,并揭示出流行文艺在个体精神的表达方式、表现主题和内容、思想探索、表达姿态、艺术形式创新等方面为主流价值观提供的积极因素。
整体而言,蒋述卓以开放性文化视野与综合的跨界方法,对城市诗学、消费时代文学、流行文艺等城市文化经验与现象的介入式研究与批评,为文化诗学实践开辟了广阔的批评空间。
三
尽管90年代以来文化批评深刻地渗透到文艺学、古代文学、现当代文学、影视批评、传播学等学科领域,但这并不意味着西方文化理论在实践过程中没有出现问题。学界对此所进行的反思和批判,也构成了文化研究本土化的重要推动力量。而蒋述卓关于文化研究本土化的原则和功能诸问题的探讨,及其对审美原则的强调,对于纠正文化研究的弊端具有重要意义,也为文化诗学批评提供了重要的实践方向。
首先,是对“文化批评泛化”的批评。批评的泛化是批评主体性不断扩张的后果。批评本质上是对理论的运用和实践,因此,批评实践需要强化理论的操作性,这就意味着批评的可能性是建立在有多种理论资源支撑的基础之上。蒋述卓对文化诗学的实践就强调“操作性”,即文化批评的操作者应该运用什么话语、方法进行操作?当然,这里的“操作”是从理论实践层面而谈的,但是,如果理论的操作者缺乏一种谨慎的态度,对理论的可操作性过分执迷和推崇,这不仅容易导致文化批评沦为单纯的话语游戏,更容易导致文化批评对象的无限泛化。在《文化研究的本土化:功能与原则》一文中,蒋述卓对文化研究中批评对象的泛化、西方理论先行、政治意识形态化等现象进行了揭示和批判。这些问题的存在,其本质是过分执迷于用西方理论框架来强行解释中国问题,而无视中国本土文化生态的复杂性与变异性。那么,如何克服这些问题?尽管我们承认,任何理论操作都具有一定程度的话语游戏特征,但是,一切理论话语实践都应该指向一种价值观分析及其价值重构功能,要从中国本土现实语境来思考西方理论对当代大众文化研究的适用性,不断反思理论的效用。对此,蒋述卓指出:“借用理论的同时反思理论的效度,从而从中国问题本身来形成我们自己的阐释方法和话语建构。”理论操作过程中批评话语的运用,必须要避免话语的过分游戏化以及批评对象的过于泛化。因此,回到韦勒克所强调的“批评最后必须以得到有关文学的系统知识和建立文学理论为目的”,对于确立“批评”的功能和价值有其必要性。而本土文化研究的重要功能则在于“对大众文化产品进行价值分析并维护大众文化发展的文化生态”。一切理论话语的延展,都应该以大众文化作为文本分析的对象,以大众文化价值观的构建作为价值依归。这是蒋述卓对文化研究中批评对象及批评话语的不断泛化趋势的及时的提醒和纠正。
其次,文化诗学批评应坚持审美性原则。对审美性的强调和挖掘,是蒋述卓文化诗学一以贯之的价值向度,而“文化研究本土化”作为文化诗学批评实践的组成部分,同样需要坚持一种审美性原则。蒋述卓指出:“在文化研究的视角中,主要将研究对象作为一种文化现象进行分析,强调审美的方面比较少,而文化诗学批评,是将西方理性的观察、哲理的思辨,与中国传统感悟式的批评相结合;既包含着对研究对象意义的揭示,也包含着审美的感悟;既要有一种文化的眼光去观照文学,同时在表达时不要忘记文学的初心——审美。”事实上,国内学者对文化诗学的提倡,某种程度正是试图纠正文学批评过分偏重文化研究权力话语分析而忽略审美判断的弊端。童庆炳先生曾深刻揭示出文化研究的社会学或政治学批评旨趣,认为文化研究并不重视对文学自身的审美性、诗意性进行阐释,因此对文学作品的好坏优劣缺乏审美判断力。但童庆炳先生往往是站在法兰克福学派的立场来批判大众文化,认为大众文化不过是一种欲望化的、身体的、感官的低层次审美,从而判定审美性与大众文化无缘。因此,童庆炳先生某种程度是拒绝将大众文化的审美性纳入其文化诗学视野之中的。与之不同的是,蒋述卓尽管同样以强调文化诗学的审美性来弥补文化研究的不足,但他对城市文化更为积极的态度,使其在文化诗学批评中一直试图以一种文化的、诗意的眼光从城市文化、消费文化、流行文艺中挖掘审美性。在蒋述卓看來,文化研究的本土化,同样需要通向一种审美研究,需要重建一种审美原则,换言之,审美原则的确立,是进一步深化文化研究本土化的基本前提。事实上,尽管视听文化媒介已经大范围地占据了大众文化传播的空间,但是大众文化生产所依赖的文化创意产业,其核心构成依然是文学艺术,而且,文字、书面语依然是视觉文化不可或缺的重要叙事媒介。那么,构成视觉文化、流行文化、城市空间的一切声音、图像、影像、文字、线条、旋律、色彩等等审美形式,都应该具有可供挖掘和阐释的审美性以及审美教育价值。因此,“审美性”及审美原则,是蒋述卓为文化研究本土化所确立的一种价值维度,也是其文化诗学在介入城市诗学、文化产业、消费时代文学、流行文艺等领域的批评实践过程中形成的重要理论结晶。
第三,文化诗学批评审美维度的确立,还离不开中国诗学传统的现代参与。在许多学者看来,文化诗学相比文化研究之所以更能够确立一种审美性维度,一方面在于“诗学”这个提法本身就蕴含着某种审美诗意性,另一方面在于中国诗学传统的思维方式与理论形态本身就是“诗意性”的,因此,能够有效提升文化诗学批评的审美性维度。比如蒋述卓较早在《中国古典文论表达方式的东方特性》《中国古代诗学的原创意识》等文章中就明确指出,中国古典文论常常用具象来表达审美感觉,中国古代诗学尽管表面看缺乏准确的逻辑界定,但由于它注重揭示范畴之间的相互转化关系,反而更能把握艺术内部的联系。实际上,对中国诗学传统的独特性、原创性、审美性的强调,本身包含着一种与西方文论进行“较劲”的意识,20世纪中国比较诗学的学科建构也与此有关,即试图辨析中国与西方的文论的异同来建立文化对话、表达文化诉求。与西方古典文论重视以体系性、逻辑性、抽象性的思维方式来建立审美判断不同,中国古典诗学更多呈现出一种直觉、感悟、散漫式的思维特征以及浓厚的东方美学色彩。中国古代诗学不是没有批评的传统,比如有很多“诗品”“诗话”“词话”,但更偏向于一种“点评”式话语特征,重品评和顿悟,在语言形态上大多是“以诗论诗”,从具象到具象。因此,中国古典诗学无论在理论、思维还是在语言层面,都以一种模糊的整体感悟保留了诗意美感。在蒋述卓看来,这正是文化诗学批评当代建构中不应被忽略的独特的理论和精神资源。他指出:“之所以称‘文化诗学,就是要求文学的文化批评必须保持审美性。这种文化批评的审美性,亦着重在发扬中国传统批评理论与方法的优势,使传统文学理论与方法在现代化的转化过程中得到审美维度的再确立和审美意义的再开掘。”中国传统批评理论与方法的优势就在于审美性。“文化诗学批评的审美特性在于它的诗意描述与感悟式批评。它是中国传统诗学批评的发挥与提升。它保留中国传统批评的审美感思与审美生发性,力求做到给读者留下审美的空白,触发读者更多的审美联想。”当然,中国传统的品评式审美批评方式不是没有缺点,有时过于散漫碎片、过于主观、过于自娱自乐。因此,中国诗学传统在走向文化诗学批评实践过程中必然要接受现代选择。中国古代文论的现代转化,其关键也在于如何充分继承和发扬中国古代文论那种相反相成的哲学思维以及顿悟式的诗性思维和感物传统,以之作为一种精神和思想资源运用到文化诗学的批评实践中。而这种文化诗学批评实践,又需要在文化传统与当代文艺批评的互动与对话中来完成。在蒋述卓看来,对中国古代诗学思维方式和表述方式的继承与发扬,既是中国古代文論现代转化的基本前提,同时也是理解中国文化精神的精髓,推动中国当代文论创新的关键。可以说,蒋述卓的文化诗学理论及批评实践,是试图接通传统与现代,以文化自觉和文化自信对本土文艺理论话语进行更新与重构。
文化诗学批评应该是一种“自下而上”的批评,由此才可望经过一段历史实践之后逐渐沉淀为一种“批评理论”。这也是蒋述卓在提出文化诗学的理论构想之后,迅速地投入到具体文艺现象的批评实践中的根本原因。但正如蒋述卓所强调的,尽管30余年来他的学术研究领域从宗教文艺研究、古代文论研究到文化诗学批评与城市诗学、流行文艺、文化产业等方面不断拓展和延伸,但从跨文化的角度去研究文学,以文化的视野去拓展文学研究的领域与方法,以文化的见识去开掘文学的价值与内涵,一直都是他所坚持的学术方法和学术追求。因此,蒋述卓的文化诗学理论及批评始终是当代性的,始终指向文化价值的建构,强调在跨文化、跨学科、跨媒介的批评中,从本土问题出发形成自己的理论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