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俊梅 崔永兴
五峰山脚下正在建设的特大长江大桥,注定要成为镇江古城的一座地标。
大桥建设者们为了镇江人企盼很久的桥,他们背井离乡,从武汉中铁大桥局、南京、河南、安徽等地云集长江边的五峰山脚下。
他们于2015年的寒冬进驻施工现场,在风雪中凿山取地,建设生活区。远方是巍巍圃山,山下的生活区门前,中铁大桥的旗帜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2016年1月1日于五峰山而言,是一个吉祥的日子,大桥主体结构施工全面展开。这一天的早晨,万道光芒把江水染成喜庆的红色。十点整,第一根钻孔桩深深探入地心,标志着镇江人从此有了自己的大桥。
如果要追溯最早来这里的人,他是一位为桥而生的年轻桥梁设计师徐恭义。早在九年前,他便来到五峰山脚下的长江边勘察地形地貌,在这个地形复杂且险峻之地,他大胆地铺开了一张蓝图,成功设计了这座公铁两用特大悬索桥。
至2017年的11月底,又是一个吉祥的好日子。当重达133万吨的世界上最大陆地深沉井实现成功下沉到位的这一天,正是五峰山上层林遍染的时候。这一天,中铁大桥局建设者们的心是自豪笃定的。
无论是谁走进五峰山长江大桥建筑施工现场,都是需要用仰视的目光来参拜这座居多项世界之最的特大桥的。
在大桥工程指挥者的引领下,笔者直奔四号主塔桥墩。天蓝得有些失真,像一块没有皱褶的巨大蓝布铺展到天边。
四号主塔桥墩从地心里长出来,几百个日日夜夜历经风霜、雪雨、雷电的捶打,每天以一米高的速度节节攀升。在这里,一同被风雨捶打的还有一群人:女升降机司机、塔吊工、高空中的焊工、钢筋工们。他们像天上的星星,散落在这片大地上,走到哪,便把光照到哪,哪怕是一抹微光。打基础的时候,他们的身体必须钻到泥尘的底部;大桥长高的时候,他们的身体被升降机托起,送到半空中。劳作的间隙,他们的目光与太阳、星月对接。
我弓身跨进吸附在四号桥墩身上的升降机中。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年轻的女升降机司机用微笑迎接了我。她安安静静站在一侧,感觉她是坐在自家的庭院里,放在操作台上的一只热水袋,只有在稍许空闲的时候才能抱一会捂一下冰凉的手。天蓝色的安全帽怎么也遮不住她一头黄色的长卷发。她说:“半空中的工作时间一个班至少八小时。人离开地面的时间长了,感觉在真空中一样。”他们在白班的时候还能欣赏到蓝天白云,夜班时江面上空茫一片,远方闪烁的万家灯火,像天上无数的星星,成为造桥者们想家的药引子,来医治他们的思乡之情。当我问到他们的家人时,他们说:“想,除了想,还是想,想到骨头里。”特别是在上晚班的时候,头一抬,夜幕下的星月浩瀚,再繁忙也难挡他们想念家中的妻儿老小。
工地上歇人但不能歇机器,二十四小时轮班连轴转。为了这座八车道、四线高速公铁两用的悬索特大桥早日建成,南北两岸的造桥者们从喝下第一杯开工酒之日起,便铆足了劲大干一番,什么时候这条水上的路正式通车了,他们才可以踏上回家的路。
混凝土抱泵工站在泥浆里,穿着双层的厚袜子,腿仍然打寒战,手抖成筛糠状。钢筋工和电焊工,安全帽里戴着棉帽子,还是觉得江风像尖锥子直往太阳穴里钻。
主塔已有一百多米高,随着工程进度,升降机越升越高,直到四号主塔升到一百九十多米的高空,才算尘埃落定。
信步来到主塔前方的江边,有一座并不起眼的码头,原材料从输送机源源不断运来上岸,二十四小时在运转的大型机械对每一粒石子都得进行严格的筛选。对于黄沙石子的纯净度,大桥局的管理者说:“就跟我们吃的大米一样必须淘洗干净,去粗求精,以确保大桥的寿命,百年不垮。”
从开工到现在,四百多个日日夜夜,从第一根钻孔桩深深地钻入五峰山的岩石层,所遇到的大难小难可以用车载。左边,是一家规模不小的化工企业,右边是风景如画的五峰山,山脚下有当地村民们的土地庙,大桥在夹缝中求生。造桥者们像当年愚公那样开始移山,给土地庙搬新家。为了不影响化工厂,他们采用了最小的爆破方案,爆破歷经整整十四个轮回,才把山石搬走,理出一块并不大的工程用地。
想要为直径一米三的大桥悬索找到支撑点,不能不提到支撑桥与钢索万吨之力的庞然大物——锚碇。这一将用三十九万方混凝土浇筑而成的大桥“秤砣”好似一个“巨兽”守在江边。大桥,必须靠这个“混凝土巨无霸”来发力。
当我在工程总指挥的办公室桌上看到铺开的平面图纸,就看得眼花。随着他的讲解,深入到锚碇每个肌理的讲解,这个超级工程才在脑子里着下根,心开始战栗。
凡参与造桥的,从管理者到一线工人,每个人都知道这座公铁两用大桥在世界上是目前速度最快、国内最大的悬索桥,对每一粒石子、每一根钢筋,都得用十二分的心才能对得起这个“最”字。
一个内行人对一个外行人讲述锚碇的构造、施工过程中的每个节点与细节,就花去了很长的时间,更别说建造者们几百个日夜在现场打拼的全过程。锚碇只是九个世界之最的其中之一。这么多的之最,让大桥设计者和施工指挥者的心里时刻绷着一根弦。“最”意味着前无来者,对许多技术上的难题只能摸着石头过河,且只许成功,不许失败。锚碇的基础工程像足球场,地面工程像篮球场,承台以下三十八米深见底,地面四十八米高,用脚步丈量锚碇一圈,五百步。三十八万方量混凝土浇筑,这样一个“王中王”经典之作的如椽巨笔,它握在谁的手中,都难承其重。指挥者说锚碇是悬索的生命之根。九层之台,起于垒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百年大桥,固于根基。悬索在,桥便在,如果悬索有了问题,桥的生命力将会受到重创。前期所做的这一切,最终是为了把直径一米三的悬索拉起来,这个过程少说也得十个月。这些超级钢丝是靠无数的散索凝聚在锚碇体上,形成定力来承载桥的万吨之重。所以,造桥人心的韧度,便是桥的坚韧度,直接与桥承载的力量息息相关,容不得半点马虎。
每临大事必静气。通常情况下,越是弦绷得紧的时候,造桥的人越是沉默,沉默的人本身是充实的。当造桥者开口时,时常与困难相随。尤其是工程技术人员中有太多这种沉默寡言的人,只有在谈论技术理论、施工中出现的疑难问题时,他们才会口若悬河,一句顶一万句。
有人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工地。但在这样的国家工程的工地上,许多的造桥人几十年没离开造桥这个行当。我面前的这对钢筋工夫妇,两个人各握一把管钳扳手往桥墩的现场走,每天一起来,一起走,他到哪,她跟到哪。他们看各自的眼神、笑容不经意间同步,几十年的相濡以沫,相貌都在靠拢。早晨八点钟的阳光射到东边的钢板墙上,她在晒不到太阳的阴影里做活,手中的管钳扳手很重,她的速度明显跟不上别人。他忙完手上的事,很快赶过去帮她。等到太阳把整个基坑全部铺过来时,他们身上的厚衣服再也穿不住,脱下来轻松上阵。中午到食堂吃饭的时候,夫妻俩端着满满一盆饭菜蹲在地上吃,他把碗里的两块瘦肉拨到她的碗里,看着她吃下去的时候,无声地笑了。当问到他们只穿一件薄薄的衣服冷不冷时,他说:“不冷不冷,干活时不能够穿太多,否则容易出汗。”她说:“今年这天算最好的了,去年才开工不久,气温降到零下九度,地上积了冰,戴两层手套也不行,冷得直哆嗦。但越冷越不能停下来,一停下来更冷。”
在职工食堂里,当我看到“像家庭,像学校,像军队”的朴实标语时,才懂得这是大桥管理者们最朴实的宣言。
大桥离成型尚早,在江边的会议中心,笔者见到了大桥的模型,它像一条卧龙,又如一把长剑,伸向远方,闪烁着金属的强光。在这个灰色的空间里,挖机声、混凝土振捣器的捣固声,焊枪下喷溅出来的火花,无一不带着人的温度与表情。
造桥者不是美学家,但用美学的概念来造桥;造桥者不是诗人,但在收工后,喝一口烈酒,在夜色里以酒助兴。酒水并不贵,六十度刚好,接地气,也通灵性,趁着酒兴打开微信视频,红着脸与远方的亲人们视频,再呼爹唤娘,把全家人看个遍,不亦乐乎。回到工地上的活动板房,一铁床,一被,一枕,醉意朦胧中鼾声如雷,梦里也会说出几句深情的话。
是夜,笔者捧读大桥自开工以来结集的五本厚厚的新闻汇编,一页页翻阅过去,当翻到最后一页时已凌晨四点,睡意全无,思绪伸向江边镝灯下的施工现场。生活区的集装箱房间,空调温度升到三十度,也难挡旷野的寒气,而五峰山长江大桥的建设者们,还在各自的岗位上坚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