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时林
爷爷离开我们已经有十年了,虽然他没有叱咤风云的人生传奇,但平凡的生活经历并不是一帆风顺的。这些经历都是后辈年轻人无法经历到的,年轻一代应牢记今天的幸福生活离不开前一辈人的艰苦奋斗。
爷爷邹新银,1913年4月(农历)出生于江西瑞金一个贫苦的农民家庭。爷爷有三兄弟,他最小。二哥参加红军北上杳无音信,新中国成立后被政府追认为革命烈士。爷爷家里非常穷,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了下顿,幸亏好心的亲戚时常来接济,送点米油之类,日子才得以勉强过下去。爷爷告诉我,十二三岁了,还没有衣服穿,夏天光着身子去放鸭子,家里穷得连基本的衣服都买不起。
爷爷小时候喜爱读书,由于家里一贫如洗,交不起学费(上一年私塾要交几担谷子,私塾是由村里有文化的人办的启蒙教学班),自然读不起私塾。但爷爷趁着不用干农活的空档,时常跑到村里的私塾去旁听,成了一名旁听生。好心的私塾先生看到爷爷听得很认真,不忍心把爷爷赶走,还时常教爷爷认字。久而久之,爷爷也就认得一些字了,那时的课本很简单,例如《百家姓》《三字经》《增广贤文》等。这为爷爷后来在部队中担任连队的文书奠定了一定的文化基础。
红军来了,加入少先队,当上了少先队副大队长
20世纪30年代初,革命风暴刮到瑞金,1930年4月,瑞金境内农民在共产党的领导下暴动成功,推翻国民党政府。此后,瑞金各乡很快建立起苏维埃工农政权,贫苦农民翻身做了主人,家乡很快变成一块红土地。
在家乡建立苏维埃政权,叫乡政府。乡政府组建了一些社会组织,比如儿童团、少先队(即少年先锋队)等。许多青少年都加入了少先队,爷爷对这个新生的组织感到好奇,很快也加入了少先队。那时,加入儿童团或少先队有一定年龄的限制,而且还有家庭出身的要求,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参加的。加入少先队,年轻人觉得是挺神气的事情,别人不敢随便欺负自己。由于爷爷个子高,做事认真负责,积极性高,乡政府还让他担任了少先队副大队长,成为乡政府的干部,协助乡政府做了不少有益的事情。在乡政府工作期间,爷爷不仅认识了更多字,还学会了打算盘,会算账,增长了不少文化知识。至于具体做了什么事情,爷爷也没有说得更多,从学会打算盘一事来看,爷爷应该做过一些与会计有关的事情。
告别新婚妻子,远走他乡当红军
爷爷结婚后不久,一件蹊跷的事情再次改变爷爷的人生轨迹,让爷爷毅然参加红军,成为中国工农红军中的一名战士。由于红军连续作战,伤亡不少,需要补充兵源,乡政府积极动员乡里广大青年报名参加红军,并进行了广泛的宣传。但有个别征兵干部工作方法比较简单,不够细致,就把征兵报名通知单子送到村里青年家中,没有向其说明通知单的意思。
一天,村里的一位青年拿到通知单,他不识字,不知道通知单上讲的是什么事情。他知道爷爷认识字,于是找到爷爷,问通知单上写了什么。爷爷告诉他,这个单子通知你去报到当红军,他脸露难色地说:“我是个独苗,几代单传,父母、爷爷奶奶肯定不会让我去当兵。”他就找到区政府的征兵干部,明确表示不愿意去当红军,征兵干部反问他谁告诉的,他说是爷爷告诉他的。很快,征兵干部把爷爷叫来询问,责备他把一个红军放走了。爷爷心想,鼓励青年参军不能靠蒙蔽别人。爷爷没有回顶,而是当场对征兵干部说:“他不去,我去!”征兵干部听了很高兴,对爷爷说了几句鼓励的话。爷爷便辞去了少先队副队长,报名当红军。爷爷回到家,告别了刚结婚不久的妻子,真正踏上了充满艰难险阻的革命道路。离别时,他们依依不舍,爷爷深情地对奶奶说:“不要担心,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善良淳朴的奶奶听到这话,感到一些宽慰。其实,让奶奶一个人在家,爷爷很是放心不下的,他说:“她那个时候刚嫁到我们家,什么都不会做,烧火做饭都不会。我走了,什么都要学做,那可真苦了她。她是有錢人家的女儿,从小到大什么都不用做的。”
到了部队,爷爷被编入红三军团第三师第十一团第三营第九连,那是彭德怀指挥的部队。爷爷说:“我见过彭德怀,个子不是很高,有些胖。彭德怀的部队有个连曾在我们家驻扎过,时间很短,连长、指导员很年轻,对老乡很客气。部队临走之前,把老乡的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水缸挑满水,东西摆放整齐。”
参加红军后,爷爷过上了部队的生活,红军战士的生活十分艰苦。爷爷回忆起那段艰苦的生活,不无感慨地说:“红军的生活真苦啊!我到了部队,只发了一套军服,一个斗笠,没有更换的衣服。如果行军碰上下雨天淋湿了衣服,也只能让它自然干了,或者部队停下休息的时候,点一堆火,用木棍搞一个架子,把衣服放在架子上烤干。不少战士因长时间穿着湿衣服害了病。战士的口粮也是严格定量,常常吃不饱。打仗时,发的子弹也不多,连长要求战士瞄准后再开枪,千万不能乱放枪。”还说:“在红军部队中,官兵平等,很少有打骂士兵的事情发生。高级指挥员生活上也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吃穿也非常朴素。战斗冲锋时,排长、连长都会冲在前面,战士们跟着冲。”爷爷懂得了红军生活如此艰苦,但还有那么多人跟着党和红军走的原因。
作为一名普通红军战士,爷爷是不知道红军每次行动要去哪里,但是他知道,自己要一直跟着部队,不能掉队。部队经常是白天睡觉隐蔽,晚上行军,有时夜间走路搞不清东南西北,就靠看天上的北斗星来辨别方向。这种昼夜颠倒的行军生活,爷爷起初很不适应,白天睡觉经常睡不着。我好奇地问爷爷:“红军作息时间为什么要颠倒过来呢?”爷爷无奈地回答:“那也没办法,我们的武器比国民党部队差,我们红军的武器主要是步枪,国民党部队有飞机、大炮。白天行军容易暴露目标,一旦被国民党的侦察机发现,马上就有敌人的飞机来投炸弹,麻烦就大了。我们晚上行军,敌人就很难侦察到了。但是,在晚上行军时,我们的火把不能点得太多,以免被敌人发现。”
爷爷在部队除了行军打仗外,还抓紧学习文化知识。讲到在部队学文化的事情,爷爷记忆犹新,深情地说:“那时候,指导员常常抽空来教战士识字,并告诉战士,世上没有什么菩萨救世主,要靠自己;世上也没有什么鬼神,要说有鬼神的话,鬼神都是人扮成的,吓唬人的。”部队的教育使爷爷终身受益,后来爷爷因病回家后,过年过节很少烧香杀鸡敬菩萨。对于烧香拜佛的事情,奶奶很重视,对爷爷对神灵“大不敬”态度很不理解,很不高兴,会责备爷爷:“别人都在敬,我家偏不敬,会把菩萨神仙得罪的,得罪了菩萨神仙,谁来保佑我们家?”奶奶说多了,爷爷会去做做样子敬一敬,觉得因为这样的小事搞得家庭不和谐不大好。
被人举了手,当起了连队文书
爷爷从小体质较弱,在第五次反“围剿”广昌战役中,得了一场大病,住进了部队在石城的后方医院,没有上前线冲锋杀敌。但爷爷对广昌战役的残酷历历在目,他说:“我住在医院,每天看到许多战场上受伤的战士抬进来,有的战士缺胳膊少腿。”
一天,一位连指导员来到医院,因为连队文书牺牲了,想到伤病员中挑一位有文化的战士做文书。这位指导员问爷爷这些伤病员:“你们当中有哪位会识字的吗?请举手!”这时,没有人举手,一片寂静。在普通红军战士中,会识字的士兵可谓凤毛麟角。过了一会儿,突然,爷爷的手被旁边的伤病战士举了起来,弄得爷爷非常尴尬,面红耳赤,心扑通扑通地跳。这位战士和爷爷是同村老乡,一起来当红军的,对爷爷比较了解,知道爷爷有点文化,碰巧他也生病了,住在医院治病。爷爷觉得,虽然自己认识几个字,但还是胜任不了文书工作,做文书要是读书人,于是没有主动举手。指导员拿了一張报纸过来,点了几个简单常用字给爷爷认,爷爷认对了,就这样,爷爷就成了连队的文书。爷爷说:“做文书,连队大小事情都要记,还要将上级来的文电念给连长听。连长没有文化,不识字。指导员有文化,不认得的字就问指导员。”平常吃饭,和连长、指导员一起吃,虽然不会开什么小灶,连长、指导员知道爷爷的身体较弱,会适当照顾一下,比以前吃得略好一点。
第五次反“围剿”失败后,党中央和红军被迫进行战略转移,于1934年10月开始长征。至于长征出发前的细节,爷爷作为基层的普通战士知道得很少,只知道跟着大部队走,不要掉队。
在爷爷的印象中,他在长征途中所参加的最后一仗打得非常惨烈,国民党军的飞机来轰炸,部队伤亡很大。爷爷说:“一个连队开出去,只剩下七八个回来。”这一仗很可能是湘江战役,湘江战役中,很多红军战士牺牲了,部队由8万多人锐减到3万余人。当时爷爷打摆子(患疟疾),没有到前线作战,后来部队看他身体很虚弱,便把他留在当地的农民家养病,部队还给了这户人家一些钱物,让他们好好照顾爷爷。爷爷于是留下养病,没有继续长征了。具体那户人家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在什么地方,爷爷已经记不清了。
病好后,一路乞讨回家
在老乡的精心照料下,经过一段时间的调养,爷爷的病竟然神奇地痊愈了。爷爷想了想,部队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还是回家吧!爷爷谢别他养病的那户人家,一个人踏上了回家的路。
我曾好奇地问爷爷怎么找到回家的路,爷爷告诉我:“我也不知道回家的路怎么走,一路问,问到江西怎么走。到了江西境内,问到赣州怎么走。到了赣州,问到瑞金怎么走。到了瑞金,就知道怎么回家了。”爷爷一路上讨饭度日,有时住在老乡的屋檐下,有时住在破庙里,衣服穿得破破烂烂,完全像个叫花子(乞丐)。回家的时候,不能穿红军的军服,一旦被地主武装和国民党部队认出来,性命也难保。经过长时间(具体走了多少时间,爷爷也记不清了,有好几个月)的跋山涉水,大概是在1935年春的一天,爷爷回到了家。回到家时,奶奶几乎认不出爷爷了,奶奶说:“爷爷瘦得皮包骨,衣服破烂,还以为他是来讨饭的,后来他自己讲出来自己的名字,我才认出来。”
记得有一次,我开玩笑对爷爷说:“爷爷要是走完万里长征,解放后可能成为将军了。”爷爷笑着说道:“就我当时那身子骨,很可能没有走完长征命就没了,还能活到解放后啊。很多人都牺牲了,像我这样打摆子捡了一条命回来,算是幸运的。”或许这段经历是他一生中最为刻骨铭心的。
党和政府没有忘记爷爷。改革开放之后,随着国家经济状况好转,当地政府把爷爷定为苏区干部,每月给爷爷发放抚恤补助金,以资生活之用。
爷爷一生勤俭持家,生活很有计划。我清楚记得,爷爷70多岁的时候还做豆干卖。那时,我才七八岁,晚上,经常站在火炉旁看爷爷烤豆干,爷爷会把不小心翻烂的豆干给我吃,我吃得津津有味。爷爷经常教导后辈子孙要有忧患意识,有吃的时候不要忘了冇(没)吃的时候。
(本文由作者根据爷爷生前的回忆和其他亲人的口述整理而成)
题图 爷爷抚恤金领取证(出生日期有误,应该是1913年4月)
责任编辑 / 梁发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