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语
腊月梅开时节,随着一声婴孩的啼哭,一个女孩出生在钱塘苏家,因生来瘦弱娇小,苏父遂为她取名“小小”。苏家虽是商贾之家,但沿袭祖上书香遗风,小小自幼聪慧,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在爹娘的掌心里度过了一段懵懂幸福的舂光。
怎奈世事无常,十五岁那年,苍山上又多了两座新坟。苏小小的爹娘相继染病谢世,僮仆四散,家产变卖,无奈之下,她随奶娘移居西泠桥畔的梅林精舍。
短短几年过去,她已是名冠钱塘的诗伎苏小小,缠头无数。多少王孙公子掷千金欲博她一笑,多少清雅文士在她的红绡裙边驻足。
一日天气晴好,小小乘着油壁车畅游在云山淡水间。湖上的风浩荡澄明,游船点点,亘古的清幽穿越湖水,将吴越风情凝成一袭风烟,袅袅飞升。
一阵隐约的马蹄声传来,小小掀开帘子,抬眼望见那马上的男子。只一眼,如闪电掠过长空,从此陷入轮回,万劫不复。
那男子名唤阮郁,衣饰锦绣,眉宇轩昂。小小双颊染霞,心底无端漫过一波惊悸。次日,他登门求见时,小小静坐在梅花树下,周遭鸟雀啁啾,她素手勾挑古筝,弦音似深山之水涓涓溢出,身后传来浑厚的声音,“在下阮郁,慕名而来,今日相见,幸会幸会!”
仿佛知道他会来,小小没有半丝惊讶,回眸朝他一笑。多年来,她在众人的阿谀奉承中堆积起来的冷漠和骄傲,顷刻间烟消瓦解。从此,她谢绝了所有拜访者。明月小楼里,她与阮郁把盏吟风,看梅开枝头,听鸟鸣山涧,一个乘坐油壁车,一个骑着青骢马,游戏于旖旎山水间。
他说,小小,我要娶你为妻,锦衣玉缎,僮仆数十。
他说,小小,天涯海角,千难万险,我都要携你同归。
他说,小小,从此我再不让你受苦。
小小眼角起雾了,“我本出自风尘,何敢奢望婚嫁,只盼阮郎真情相待,于我,已抵过明珠千斛。”她不敢强求,不敢不知足,在阮郎怀中,她不再理会世间风浪。
一个的云淡天碧的午后,小舟载着小小和阮郁向湖心缓缓行去,西泠湖晴霞结绮。小小望着一湖秋水,神思缥缈。湖水微起涟漪,落日的余晖在阮郁的脸上变幻出时明时暗的光影,他突然问道:“何谓湖中色?”
小小举目望去,过眼处闲云淡静、秋水含碧,落霞在湖上铺成碎金,满目怡然明净。她思忖片刻说:“山水含清晖,清晖能娱人。”
“何谓梦中人?”他接着问。
小小双眸灿然,淡笑道:“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何谓情中伤?”“并蒂鸳鸯结同心,过眼烟花不堪剪。”
他沉吟良久,只是不语。小小抬眼凝望眼前之人,却见移上他眉眼的阴影慢慢深浓起来,仿佛从天际压来的乌云。
该去的,终究要去。在一个疏星淡月的夜里,小小终于知道,阮郁是当朝相国的大公子。老相国听说儿子与一个江南名伎在一起,顿时大怒,急命阮郁回京。归期迫在眉睫,急促的脚步声近了,声声如鼓,重重敲打着她的心,何日再相逢?
“等着我,我会回来的!”他的声音浮起一丝感伤,一步步离去,再不回首。
小小送别阮郁后,门前寂寞了桃李芳菲,不再有快马轻裘,她婉言拒绝了所有叩门相访的名流文士。门外幽谷碧水,心中明月清风,她品茗吟诗,用一年的沉寂奠葬唯一的心事。白日里,没有人看到她眼里的忧伤,只有在无数个柔情缱绻的午夜,半醉半醒之际,她的心便一痛再痛。
那一年,陌上看花,吟诗雅意。谁的非卿不与情,谁的非君不嫁心。如此幽怨,这般激越。
又一年,梅花依旧,忍把思念低浅吟唱在唇齿之间,梦里花落知多少。
再一年,推开青绿的石门,幽兰眼望穿驿道,等君跨着青骢马归来。嗒嗒的马蹄声却只是过客停车借问,不是归人。
又是一年秋,山涧泉音犹转凝涩,雁字双排,已与阮郎分别三年了。这日,小小随奶娘去寺院祈福,回来时路过西泠湖,她忍不住掀帘下车,举目望向湖水深处。落日下飞起一群鹜,翅膀划过几行炊烟。风吹乱了她的发丝,彼岸有繁花千树,盛放如雪。她突然想去看花。
一声轻叹打断了她的思绪,小小转身望去,一阵眩晕。这男子和阮郁如此相像,同样的俊朗,同样的儒雅,她询问道:‘公子为何望湖叹息?”男子行礼答道:“小生姓鲍名仁,家境贫寒,准备入京应试,无奈盘缠所限,无法成行。今考期临近,只能望湖兴叹!”
一个落魄的有才之士,空怀一腔抱负,不能一展宏图,她心起恻隐,“小小见君丰仪,愿倾囊相助。”鲍仁连连叩谢,“千秋高义,反在闺帏,芳卿之情,铭记在心。待我有成之日,必来叩谢恩人。”眼前的鲍仁言语清朗,志向高远,小小料得,他日后必会有一番成就。于是,她变卖了所有首饰细软,凑足缠资,助他进京赴考。
自阮郁走后,小小心中的郁結—直未能打开,终于病倒了。奶娘遍请神医,都不知她得的什么病。小小知道自己余下的时日不多了不愿再多想,她在黄昏时独自守望潮起潮落、日月轮回,如岸边垂钓的渔叟,看满湖烟水,将岁月沉在钩底。
病榻之上,灯油枯竭的那一刻,前尘往事在她眼前一幕幕回放,那些记忆的碎片在岁月里湮没、流失,形同散沙,跌进人生的幽谷。翌日,奶娘告诉她,鲍仁金榜题名,奉命出任滑州刺史,专门来看望她。在暮色黄昏时,小小望着站在病榻前的鲍仁,吐出一口气,绵长深幽,如释重负。
弥留之际,小小躺在鲍仁怀里。他悲哀欲绝,“姑娘可有未了的事?”小小凄然一笑,泪水盈睫,“交际似浮云,欢情如流水。小小别无所求,只愿埋骨于西泠,不负我对山水的—片痴情。”
她的眼睛渐渐合上,鲍仁抱紧她,“小小,小小……”他的声音真像阮郎,那么温柔。小小气若游丝,“梅花树下,阮郁还会不会认得我?”她喃喃自语:“我要等阮郁回来。”碧落黄泉之间,有些人有些爱,是忘川也抹不去的烙印。
曲终,梦灭,人散。山谷中的梅花已经盛放,漫天落红辗转飘散,零落成一曲千古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