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士彬
教学楼前是一排风景树,桂花和石兰交错栽种,将静谧的教室与嘈杂的操场隔开。几年前,桂树下还是零落的石兰,仿佛一眨眼,疯狂的石兰就填满了桂树间的空隙。绿荫婆娑、暗香浮动的桂树似乎是秋天最馨香的记忆,春天好像是从球状的石兰开始的,当鹅黄的嫩芽冒出枝头,羽绒服里的躯体就会燥热起来。借着灿烂的春光,石兰在潜滋暗长着。桂树掩映下,石兰枝头的黄芽渐次变成红头,仿佛夏天的脚步就要铿锵迈来。孩子们在楼下玩耍,鲜艳的背景衬托着活泼的身影,成了校园最绚丽华美的春光。
春光里最醒目的要算小潘同学。虽然依然是臃肿的羽绒服,但灿烂的笑声随着同伴嬉逐的声浪节奏变换着,起伏着,荡漾着,在校园里,成了走过冬天后最温馨的场景。青春是一场无法预约的成长,虽要循着春夏秋冬的节奏,但岁月的拔节谁能保证不会揠苗助长、事与愿违呢。
一
一年前的初春,寒风依然凛冽,淅淅沥沥的小雨夹杂着鹅毛雪花飘零在窗外,教室里的氤氲人气飘散在玻璃窗上就结成了一簇一簇的窗花。下了第一节课,从温暖的教室回到教师办公室,寒气显得更加逼人。我一边搓手,一边与同事们埋怨着这 “反春”的鬼天气。此时,一位中年男子,怯生生地踱进办公室,问道: “请问校长在吗?”我是分管教学副校长,兼任高三语文课。我迎上去说:“请问你是……”“哦——我是小潘同学爸爸,想跟您商量个事……就是小潘还住在医院……我们想申请休学,您看……”倦意挂在他脸庞,苍白的脸上泛着蜡黄,在 “高考就要来了”的节骨眼上提出休学,透着家长多少无奈与失望。 “我们一家三口就是在医院里过的年——现在新学期开学了,医生还是不让我们出院……看来小潘的学业很难继续了……”他与其说向我申请着,不如说向我们絮絮叨叨诉说着。
面前是一张与学生小潘十分相似的脸庞,黝黑的皮肤,游离的眼神,卷曲的头发,谦和,温顺,文静,骨子里却似乎充满着任性、倔强与自尊。仔细倾听着家长的叙说,凝视着家长失落的目光,小潘同学的点点滴滴连成了清晰的记忆画面。
二
作为他的语文老师,小潘同学给我的第一印象是高一期末考试,不是他的成绩,而是他的卷面。语文考试,卷面是评分的重要因素,如果书写潦草,卷面不洁,评分一般都会偏低。那次考试他没有及格,我认真研究了他的答卷——确切说我是耐着性子看完了他的答题情况——墨迹拖沓,字迹潦草。从没有交代清楚的笔画 (我们戏称它叫营养不良或发育不全)中,仿佛看到了一颗局促逼仄的心灵——默默无闻,独来独往,我行我素,孤单寂寞。仿佛一株僵矮的小树,龟缩在墙角,没有阳光,没有雨露,缤纷的世界遗忘了他的勃发青春。
到了高二上学期,小潘同学的情况似乎越来越糟。星期二和星期四是语文早读课,7∶00开始的早读,他往往在将要下课时才到。教室就在二楼,窗户正对学校大门。在灰蒙蒙的晨霾里,经常会看见一个没精打采的身影迤逦而来。有时斜跨着一个背带畸长的书包,书包悠闲地拍打着屁股。其它同学迟到了,因为害怕班主任检查,会急匆匆从他身边跑过,而他全然没有惧怕的意思,寂静的校园小道上,清脆的读书声,似乎与他无关。如果你询问原因,他会面无表情地说:“自行车的链条断了,修车耽误了时间。”开口不大,声音文弱,一副爱信不信的样子。信息反馈给班主任,班主任做了一次家访,原来高二以来,小潘同学经常夜不能寐,越到晚上越兴奋,如果强迫自己入睡,可能一夜不眠。家长不断招呼睡觉,越发烦得他彻夜难眠。往往天亮之前才能迷糊一会。不知就里的家长以为他不听话,老是批评他,越批评,他越不想起来,后来发展到,起床了,却不刷牙,不吃早饭,不与人说话,蓬头垢面,拖着自行车就走。到班级里,也与同学不共言,懒散邋遢,我行我素。询问原因,就随口撒谎,面不改色心不跳。
班主任与家长沟通,希望分析原因,形成教育合力,但他的爸爸没有足够重视,只是认为,青春期的孩子有点叛逆任性,也许适应了高中生活以后就会好些。
三
接着就是拖拉作业,不交作业。记得那次作文练习,题目叫《我的兴趣》,周末布置,双休日写作,周一早读前上交——一年多来,全班同学都养成了一个良好习惯:作业按时做,按时交。周二我检查作业收交情况,发现唯一没交的同学就是小潘。课代表说催不来,那我就亲自出马了——放学后留下他,随便你怎么要求、开导和启发,他就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金口难开,弄得我也骑虎难下,最后只得自我解救: “把你不交作业的原因写出来,看能不能写出点 ‘兴趣’?”后来他果然写了一篇短文叫 《我为什么不交作业》,大意是 “不能写,不想写,写不出”。为此我又找他做了一次长谈,希望找到问题的蛛丝马迹。
小潘同学出生在教师之家,父亲曾是一位退伍军人,上世纪80年代初,三十多岁考取了师范学校,毕业后娶了一位师妹,因为比对方岁数大很多,还遭到过女生家长的强烈反对。小潘同学出生后,与外公一家几乎没有往来,住在一所乡村小学里,乖巧的小潘同学孤独地成长着。上学了,小潘同学学习也很努力,由于是教师子女,老师们关爱有加,有时不交作业、偶尔迟到,老师也会网开一面,不加责罚。一有成绩,老师就不吝赞词,夸大表扬,虚荣就这样潜滋暗长,不断叠加。其实比较周围同学,小潘同学智力一般,学习也算认真,成绩不错,所以在家乡上小学初中,一直都是教师和班主任的“掌上明珠”,当了多年学生干部。中考也就以比较优秀的成绩考取了县城一中。一中是精英荟萃的学校,聪明和勤奋的人有很多,高手如林,一个班有五六十人,教师和班主任不可能 “惠顾”到所有同学。高一开学不久,小潘同学就有强烈的失落感。优势没有了,光环没有了,心理失衡了,加上高中数理化课程难度加深,单元检测就经常不及格,于是他一下子就乱了方寸。内心焦躁,又不愿与家长交流,苦闷得不到宣泄,情绪低落,家长追问,他就提出无理要求来掩盖——学生寝室太吵,租个房子学习会更好。于是,逃离集体,逃离同学,心门似乎在逐渐关闭。家长狠心咬牙,在学校附近租了一套新房,全家移居县城。有了良好的学习和休息环境,小潘同学更加努力。一学期下来辅导书、练习与试卷差不多是 “资料等身”,晚12点前很少睡觉,白天上课有时就会打瞌睡。那天班主任试着找他聊天,急得他潸然泪下,他说急——心急如焚,他说累——身心俱疲。成绩经常名列靠后,信心在多次打击下,丧失殆尽,学习变得索然无味。晚自习也不愿意到学校上,在家也多是磨磨蹭蹭,没有效果。一年不到,逐渐发展为夜不能眠,经常会有些荒诞不经的幻觉:全班同学都在背地议论他。
一次周日下午,他竟然把家里餐桌掀翻在地。家长害怕了,带着他去看心理医生,医生解释说,要强的人长期压抑,必然会暴躁,一有诱因即可爆发,建议让小潘住院观察治疗。这样一家子就在医院度过了春节,也才有了小潘爸爸来到学校为孩子申请休学的无奈之举。
对于小潘爸爸提出的请求,我回答说,生病了,休学当然可以,但孩子的身心健康怎么办?小潘爸爸说,先住院治着,等病症缓解了,再想想办法。 “孩子休学了,你有机会还是要把他带出来,要与同龄人多交往,让他恢复自信——不要求全责备,要教育他相信自己。”我也为倔强的家长着急,根据自己的经验建议道。
四
一晃,一年快过去了。10月底,新一届高三高考报名开始了。一天小潘的爸爸又出现在我的办公室,我好奇问道,休息调整了一年,怎么样?我故意强调 “调整”,意在打听家长帮孩子调适心态的效果。小潘爸爸喜形于色说,出院后不久,他把小潘送进离家不远的一所普通高中借读。只要求小潘每天正常上下学,不提考试和成绩。奇怪的是,小潘表现很轻松,成绩稳步上升,最近几次模拟考试成绩还名列前茅呢。有个不恰当的比喻,也许是落毛的凤凰混进了鸡群,孩子的基础和学习习惯比普通中学的学生要好,相比较学的就更轻松一些。 “一年来,我的最大付出是陪孩子。有一个方法很奏效,就是让他帮我改一改小学生的作业和试卷。改作业和阅卷的过程就是他纾解心理的过程,他经常总结阅卷体会:该同学知识掌握不清晰;该同学考试心理太紧张;该同学是智者千虑,偶有一失,等等。我说,你试着找找这些同学聊聊天,谈谈心,怎么样?一开始他不愿意,后来巧遇了一位焦急的家长,他也在边上听着,忍不住插话,帮着分析学生退步的原因,还真能言之成理。这是不是 “心理投射”——设身处地,他更理解了学习的难处?居高临下,中和了自己那颗焦虑的心。”小潘爸爸兴奋地说道。
我们这里省级示范高中都有理科实验班,一般汇集了区域内最优秀的学生,成绩整齐,学风纯正,同学间竞争也很激烈,经常有女生承受不了压力,在学期中途哭着鼻子要求调班。即使老师和班主任一再要求同学们既做对手更做朋友,但竞争的暗流仍然涌动。特别是大型考试后,成绩靠后的同学一般都比较焦虑。小潘同学是不是被挤压怕了,心理紊乱了?
在医生和家长的双重调适下,一年不到,小潘同学的身心有着可喜的变化,但是,新班主任还是有点害怕,担心高三激烈的竞争会再次摧毁他的自信,因此大家要想方设法持续巩固这种效果。于是,每次周考和月考,班主任都会单独调出他的试卷来,请老师批阅,当试卷难度较大时,要求老师批阅标准放松一些,让他成绩处在班级的前三分之一,以巩固他的自信心,强化他的领先位置。在集体活动中也有意无意表扬他,激励他。转眼春节就过去了,春天已悄然迈进校园,第二轮复习,学科综合性增强,试题难度有所增加,但小潘同学的成绩依然 “平稳”。在这种激励氛围感染之下,小潘心态也越来越阳光, “孤僻”的他竟然也和同学们嬉戏打闹,大家看在眼里,喜在眉梢。
青春是个疯长的季节,仿佛一夜冒出的春笋,清脆娇嫩;更像桂树下的石兰,昨天才鹅黄般柔弱,今天已是红艳摇曳。在青春拔节的季节里,家长和老师更要小心翼翼,备加呵护,因为当灵魂跟不上脚步的时候,思想就会游离出窍,问题往往丛生。只有知识能力和身心健康协调发展了,青春才是和谐美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