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只柚子
1
子弹是我在高四复读班时的同学,如今毕业多年,我虽然忘了她的名字,却依旧清晰地记得她的绰号,更准确地说,是她的昵称:子弹。
子弹不是她名字的谐音,而是与她的方言有关,她镇上的人总习惯把“鸡蛋”读作“子弹”。生养子弹的小镇很落后,那里没有通往远方的铁路,没有近在门前的超市,更没有绚烂的夜景,只有仿佛永远也无法消散的贫困之霭,厚之又厚。
可这雾霭越是厚重,小镇人想要拨开浓雾的心就越发迫切。
尽管高考失意,可子弹依然怀揣着求学的热望,乘上大巴,从僻远的家乡来到了全新的朔州,开始了复读生活。
子弹知道,朔州的办学质量要比家乡好很多,这里除了学费贵一些外,其他无可挑剔,自己俭省点就是了。于是,在高四,她起早贪黑,省吃俭用,一如小镇上的许多人一样,始终对生活怀有朴素的敬意。
可分数是要不得朴素的。几次考试下来,子弹的成绩相比入学时并没有多少起色。为此,唠叨的班主任没少找子弹谈话,内容大同小异,不外乎让子弹反省学习方法,话末,还总喜欢意味深长地添上一句“从你们镇上来这儿读书不易啊”。
这是在为子弹担忧,还是心疼子弹的开销,抑或是在说子弹比较笨?子弹是个敏感的女孩,她想了好久都没明白,只觉得心里苦楚。可抹干泪后,她还是选择笑着向成绩进步明显的同学讨教学习方法。
之后的日子里,子弹比以往更加刻苦。渐渐地,班主任不再找子弹谈话。
后来的考试,子弹的排名次次上升。在班会上,班主任着重表扬了子弹的进步,并向她投去期许的目光。
子弹的心虽有些慌,但她依然觉得很温暖,微微一笑,嘴角轻扬。
2
高考如期而至,顶着六月的骄阳,子弹第二次走进高考考场。她小心翼翼地答题,每处落笔都满怀着对美好生活的虔诚期许。
走出考场后,天色清明,那一刻子弹心想:夜尽之后,终究要等到黎明了。
可拿着估分手册,几次计算分数,子弹的心头都落着滂沱大雨。
那一年,山西的高考还是估分填报志愿。第二次,子弹在志愿表上写下那所“211”大学的名字,可她知道,这个分数配不上梦想。
七月,成绩揭晓。又一次,子弹的志愿滑档。
考上重点大学的同学在班级QQ群里纷纷向老师报喜并致谢,子弹盯着屏幕,没敢回复一句消息。她躲在家里不到50平方米的小屋落泪,年迈的双亲倚着灰白的墙壁,不住地叹息。
子弹还有三个弟妹在上学,都需要钱。子弹有些难过,可她还想为自己的梦想再自私一次,她恳请父母再让她复读一年。
叹息声停了,空气中只留下无尽的沉默。大巴再次驶出小镇时,子弹的身上仅仅揣了200元的生活费。
又一次,她来到了朔州。她忐忑不安地敲开了校长办公室的门,陈述了自己的情况,恳请减免学费。
这一年,子弹没有出学费。
走在熟悉的校园里,走过光荣榜前,看着被名校光环笼罩的昔日同窗,子弹悲伤不已。她扪心自问,为什么考个漂亮的成绩就这么难?
沮丧过后,子弹依旧起早贪黑,与书山题海做伴。
在子弹的高五,在我的手机里,她的QQ头像始终是灰色的,一动不动。
3
彼时,我社交空间里的世界丰富多彩。大家去了天南地北的学校,在各种社交空间里呈现着新的生活动态。只是在这万千动态中,没有子弹的身影。
渐渐地,我快要忘了子弹。
而子弹依然真实地存在于这世界上。她在经历着复读之后的复读,在涅槃中孜孜渴求着光明的照耀,而当每次成绩稍有下滑时,子弹内心都五味杂陈,其中滋味,除了她自己,无人能知。
在我大一即将结束时,子弹参加了第三次高考。那年九月,她的QQ头像晃动,她给我发来消息,地点定位在海口市。
盼了这么多年,她终于盼到了心心念念的海南大学的通行证。临行时,她咬咬牙,买了从山西飞往海南的机票,花了好几千元。
在朴素的小镇人眼里,子弹简直是在铺张浪费。在羡慕嫉妒之外,冷嘲热讽常有,可这更坚定了子弹离开小镇的想法,她飞向了海南,把小镇落在身后上千公里之外。
后来,我忙着考研,不再关注网络世界中的动态,生活一天天变得安静并从容起来,仿佛世界清静得只剩下自己。
子弹自然也在我的记忆中悄悄沉睡。
读研后,昔日的同学来找我玩,谈起以前的同学时,她问我:“还记得子弹吗?就是我们宿舍那个偏关的女孩。”
又一次,子弹在我的记忆中苏醒。
“她大四那年考进了南方航空公司,如今在深圳上班,成了空乘,生活变好了许多。当年子弹家里困难,她没少吃苦,如今可算是熬出头了……”话语里,是同学平和的祝福。
是的,子弹终于迎来了黎明,她曾挨过漫漫长夜,而今天空已然放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