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记者 李雪
6个月跨省甄别寻亲,20年流浪终返故乡
2017年9月初秋,窗外雨潺潺,车玻璃上映出一张清瘦而愁苦的脸,从山东烟台到临沂平邑县的6个多小时里,他盯着玻璃上的斑驳雨痕,偶尔眼圈发红……流浪20年,这或许是唯一知道目的地、却不知未来的旅程,“近乡情更怯”用在这里正恰当。
同行几人来自上海、烟台救助站,除了间或打盹、小声交谈,车里多半时候安静。安静是兴奋与担忧缠斗于无声,兴奋的是经过两站半年的努力,他的家找到了;同时,隐藏了20年的秘密即将揭晓,家里或村里能不能留下他——大家都在担心这个问题。
2017年3月,一个男人被送到上海市救助管理二站。他看上去40多岁,自称“天体军”,瘦弱木讷,眼神呆滞,精神不太正常,头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经过了简单的手续后,他在这里住了下来。
二站是从上海市救助管理站分设出来的,2010年世博会之前开始承揽业务,负责救助滞留上海、无法返家的流浪乞讨人员。站长马超英对第一批受助人员印象深刻:“那是2010年4月1日,一共30个人,10男20女。”第二年,受助人员达到300人;2014年,上海在江苏大丰两个安置点的受助人员也交给他们管理。现在,二站站内有受助人员225人,大丰安置点有560多人,其中大半存在精神或身体障碍。
2009年11月,马超英调到二站工作。对这些有精神或身体障碍的人,他一点都不陌生,他曾在上海市民政企业集团工作了15年,“1984年到局福利生产处时,看到这么多盲人、聋哑人,思想上还是有波动的。后来随着对企业的了解,慢慢改变了认识,政府安置残疾人就业非常重要,体现了社会主义优越性。”
在和他们相处中,马超英深切感受到人最根本的社会性需求——尊严、自由、与社会的联结,这完全超脱了歧视抑或怜悯的狭隘情感。“我们站里的受助人员90%以上想回家,人一辈子就追求四个字,尊严自由,当一个人的自由受到限制的时候,他何谈尊严?”
这也让他在面对受助人员增速如此之快、建站伊始人心涣散、未来向何处发展等纷繁复杂问题时,一下子就能抓住关键。“救助管理不能停留在满足他们基本生活上,还要帮他们寻亲找家、帮他们找回尊严、帮他们回归社会。”
2012年成立应急临时救助组,从组织架构上加大寻亲服务力度;2013年应急临时救助组升级为救助甄别科;2014年开创了全国第一个跨省甄别案例;2015年建立跨省甄别联动机制,最大限度发挥各自的区域和网络优势,利用各自对当地语言、生活、风俗等熟悉的特点,为长期滞留救助机构受助人员甄别查询,帮助他们回归家庭。
第一个加入跨省甄别联动机制的是烟台市救助站。2015年4月,为了投石问路,二站派出救助甄别科长梁熙武在护送受助人员去烟台市救助站时,与该站救助管理科科长李培强聊起这事。站长王健从市委党校学习一回来,李培强马上汇报给他。第二天,王健就飞到上海和马超英见面,俩人一见如故,一拍即合,聊得饭都没顾上吃,达成了共识,次日就签了合作协议。目前,二站和40多家省市救助管理站签订了合作协议。
抓住寻亲服务这个关键,二站不但建立了跨省甄别机制,而且唤起了工作人员的工作热情。为给受助人员找家,甄别科长梁熙武不放过一丝一毫线索、乘“红眼”火车长途跋涉、提及寻亲两眼放光的兴奋劲儿,你肯定想不到他马上就要退休了。
1.2017年9月,救助站工作人员到梁家崖村为梁民找家
2.梁民的母亲
3.临别时,马超英安慰梁民
救助站招人难、招高素质的年轻人更难,二站同样面临这个问题。除了组织培训、建立师傅带徒弟的制度,寻亲服务至关重要。2014年,二站的工作人员“50后”占40%,现在“80后”“90后”占到43%。相比制定精细的规章管理制度,获得价值感,是更有效的管理方式和发展理念。
说到寻亲服务、跨省甄别机制的最大受益者,当然是受助人员。进站第三天,甄别科的工作人员就和“天体军”聊天,他说自己曾在河北新乐一家洗煤厂打工,但洗煤厂根本找不到。但他们没有放弃,很多线索都显示“天体军”找家希望很大:根据口音判断,他应该是山东人;他会读报写字,字体清秀,而且是繁体字,说明他上过学;在一次交流中他写出“黄县”,1986年黄县撤销改为龙口市,他应该在四五十岁,至少是在龙口住过……经过数月的交流、甄别,目标锁定在山东省龙口市新嘉街道张郑村。
2017年6月,“天体军”乘上了上海开往烟台的列车,他能找到家吗?
6月14日一早,一辆“民政救助”字样白色面包车停在了山东省龙口市新嘉县张郑村村口,除了梁熙武等四名来自上海二站甄别科的同志,还有李培强、隋永见等烟台救助站工作人员,他们是来为“天体军”找家的。
村民纷纷围上来,听明来意,七嘴八舌地说起来:“不是我们村的”……任大家怎么问,“天体军”一言不发。李培强言语温和,让他不要有后顾之忧,隋永见则寸步不让,问他是不是犯过事。刚柔并济的夹攻下,“天体军”有点吃不住劲儿,“我在郑老四家养过牛。”村头是有个养牛场,老板姓郑排行第四。
时值夏日,养牛场气味熏天,蝇虫飞舞。“他10年前在我这干过,不到一年就走了,平时爱看报纸,”郑老四衬衣敞怀,趿着一双拖鞋,“他没说过家是哪的,我也没问过。”回程路上,隋永见一直在分析:“你听他说话,二声都是四声的音,应该在临沂附近鲁西南那片。”
线索虽然断了,但找家的希望没断,根据跨省甄别联动机制,烟台站将接收“天体军”,继续甄别,范围是整个山东省。这大大提高了甄别效率,但同时也意味着对接收地救助站的甄别工作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在烟台站,李培强每天都会找“天体军”聊聊。渐渐地,他说了自己的流浪轨迹:龙口、招远、诸暨、淄博、济南、河南、上海;而自己头上的疤是因为几个人抢饭吃被人用铁锨砍的……
“戒备心很强,心里肯定有事。”李培强这样判断,“他平时不说话,需要稍微兴奋一点。”“天体军”被送到心理康复医院治疗了一个月,回站当天“攻坚战”就展开了:隋永见值班查夜时,把他叫到大厅,问他家是哪的;第二天一早,儿保科吕慎翠又和他交流了两个多小时,“有什么难处就说”,他又说出“莒南”;下午救助管理理科张涛根据“莒南”又来问,“给你笔,激动说不出来就写”……智慧、经验、情感的较量中,家的坐标一点点缩小:临沂市,平邑县,卞桥镇,梁家崖村。
工作人员马上联系村书记,一问,是有这么个人,情况都符合,发照片给家人确认。谁知照片发过去,家人却说不是——家里不认不接收,是救助中经常遇到的。李培强再一了解,原来,“天体军”叫梁民(化名),20多年前,因家庭矛盾精神异常,将父亲误杀,之后四处流浪;20多年间,母亲患上了老年痴呆,一人独居,哥哥姐姐也已成家。“杀父心结难解,母亲贫困,哥姐不愿意承担,”李培强在救助站工作多年,既感受过流浪归来全家放炮摆酒的亲情,也深知有家归不得的世事艰辛、人情冷暖,“‘天体军’回家,难。”
2017年9月的一个秋日,阴雨绵绵,上海二站站长马超英、烟台站站长王健一行人从烟台出发,送梁民回家。车下高速时,临沂市救助站长、平邑县救助站长、卞桥镇民政办主任都来了——路上王健打了不少电话,为了梁民能留在家里,他把当地的资源都调动起来了。
一到梁家崖村,“梁民哥哥没在,电话也不接,”村主任说,“咱们先去他家看看。”灰色水泥院墙,红色门楣,铁门上挂着一把锁。“去看看他母亲吧。”
水泥路转进一条短巷,土路崎岖,雨天更加难行,一边是高大的红砖墙,一边是低矮的土坯墙,路尽头有一扇破木门。推门进去,一位老妇人坐在屋门口,一二十个人突然涌进来,似乎让她有点吃惊。老人面目黧黑,外露的手脚如披了黑甲,衣服不知是脏还是旧,早已不辨颜色,更显得遮在斗笠上挡雨的红塑料布飘飘荡荡中有种凄凉。“这是你妈妈”,有人说了一句,一身整洁灰衣的梁民有点手足无措,“我不认识她”,眼圈却是红的,老人喃喃着“他不是我儿子”。20多年没见面的母子,就这样相见了,在一无长物的昏暗土屋,以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
出门时,很多村民来围观,认出了当年出走的梁民,但是对他的归来却不无担心,毕竟他曾经杀过人。
回到村委会办公室,大家围着坐一圈。“家里接收不了,最好是村里能够先把他接下来。”马超英开始做工作,从国家对民生的重视到救助工作流程,从上海烟台两地如何配合寻亲找家再到具体出谋划策,“按照政策,可以先给他落户,然后申请低保。”
“我们商量一下”,说着村主任和临沂市救助站长、平邑县救助站长、卞桥镇民政办主任走出门去。十几分钟后,几人鱼贯而入,“村里先接下来。”临别时梁民有点不舍,马超英鼓励他,新的生活开始了,要有信心。
人,村里接收了——预期目标达成,但大家心里有些沉甸甸的:村里能否把他安顿好,是不是留在站里能让他有更好的生活。当记者把顾虑告诉马超英时,他也有些感慨:“送了这么多人回家,我知道人对家有很深的感情,救助站再好,也不可能取代他的家。救助对象能真正留在家乡,需要各个部门共同努力,做好延伸服务,让他享受到基层的东西。打通回家的最后一公里,是社会大救助的工作和任务,虽然难,总要开始;如果直接留在站里,这条路就堵死了。”他给记者打气,“他的安置情况我们会关注的,有问题再解决。这次咱们来,王站调动了很多力量,村里既然答应了,我们要有信心。”
后来,当地为梁民解决了户口、低保,让他住进了养老院。流浪了20多年后,他终于有了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栖身之所。
这就是梁民的2017年,也是很多人的2017年。截至2017年,上海二站进站805人,甄别寻亲出站356人;跨省甄别寻亲3年来,24人找到了家,其中2017年11人。而在烟台站,2017年126人找家成功,其中滞留3个月以上的34人经站际联合查询成功27人。
这一切得益于跨省甄别机制,机制创新带来的意识转变、全力参与,让流浪多年的救助对象能够找得到家、回得了家、安身立命!
送梁民回家的第二天,马超英、梁熙武等人要去淮北和马鞍山,两地救助站是签订跨省甄别协议的救助站,与当地公安机关在对受助人员进行人脸识别上有比较好的合作基础。“受助人员中找家难度最大的是土哑巴,他们没上过学,不会写字更不会手语,没法表达自己的意思,无法交流;同时,他的智力情感都和我们正常人一样,找不到家更痛苦。对他们进行甄别,最有效的方式就是人脸识别。”马超英说,“站里现在有76名这样的人,这次去看看有没有可能找到一个突破口。”让人振奋的是,在马鞍山站长申贵琼的帮助下,3人的身份信息有了下落。
2017年11月23日,上海二站组织召开了第六届寻亲甄别工作研讨会,会上很多站长都提到与公安机关联合开展人脸识别的重要性。赣州站站长张玮说:“2017年以来,站里和公安部门合作,请他们协助查询,对我们站入院治疗的受助人员逐个进行人脸识别,滞留无名氏人员中6人寻亲成功。”但对更多救助站而已,这种求助基于私人感情,因为没有相关政策支持,所以并不稳定。
会上,很多救助站对寻亲甄别标准化提出了宝贵经验。杭州站提出入站10天的“窗口”黄金期,寻亲成功率达88.2%;烟台站以寻亲服务为切入点,形成了自制自用的基础标准;武汉站加入跨省甄别联盟、城市流浪未成年人救助保护联盟,促进全国联动……由于各站情况不同,大家建议把各站的经验进行汇编,形成一份寻亲甄别标准化材料,以供参考。
会上,不但有老朋友相见言欢,还有新朋友的加入。2017年9月马超英从临沂到淮北时途经枣庄,枣庄救助站站长王焕章特地赶来相见,马超英照例热情介绍了跨省甄别联动机制,邀请他参加。开会当天晚饭后,马超英招呼记者:“待会别走,有个朋友过来,咱们等等他。”等了半个多小时,人到了,正是王焕章!
每到一地,马超英都会介绍跨省甄别联动机制。2015年底,按照跨省甄别联动机制精神,江西宜春救助管理站将一名疑似上海的受助人员送到二站。经过3个月的甄别,工作人员判断他应该是湖南常宁人,最终在湖南永州救助站的协助下,他回到了家。
第二年,马超英去江西宜春救助站,后者对跨省寻亲甄别还是有顾虑的,“如果找不到会落下话柄,我们拿钱游山玩水了。”马超英打趣道:“我们带着受助人员游山玩水,风险那么大,能玩好吗?”后来,宜春救助站加入了跨省寻亲的行列,为给受助对象找家,他们长途奔袭,从长沙到石家庄、保定、天津再回到石家庄,虽然辛苦,但终于找到了,给马超英打电话时说 “非常快乐”。“你提出的东西要有吸引力,大家能共享、协同,才能做好。”马超英说。
从二站初创到管理800多长期滞留受助人员,从创新跨省甄别寻亲机制到送24人回家,从40家救助管理参与到组织召开六届寻亲甄别工作研讨会,马超英已在这里工作了近10年,2018年他就要退休了。但谈到寻亲、救助管理,这位老同志散发的热情与理想,足以让人感叹:谁说“人无再少年”?
由于服务对象特殊,流浪乞讨人员可能携带的传染病、受助人员之间以及救助管理中的意外伤害,无论是对受助人员还是救助站工作人员,都是健康、安全风险,这是每个救助站都不得不面对的难题。马超英建议用设立“救助管理专项保险”的方式解决,“市民政局领导高度重视,支持我们抓紧落实。现在,已经在和一家保险公司谈,局里也同意了。如果快的话,今年我们的受助人员、工作人员就可以多一项保障了。”
“中央补助资金在救助管理当中的购买服务,能不能增加对滞留受助人员寻亲甄别的购买服务?对市级救助管理站而言,寻亲甄别是一项不可或缺的重要任务,但对滞留人员的寻亲甄别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这是一项技术活,受助人员提供信息时常带有许多偶然性。”马超英说,“外地一些地级站的人员编制十几个,甚至只有七八个,而他们负责管理的滞留人员有上百个。这些受助人员还不在站里,从站里到他们那里,路上要一个多小时,怎么能保证对受助人员的询问甄别呢?靠站里工作人员一个月去一两次不行,只有通过购买服务,弥补站里人手紧的不足。建立档案,建立询问机制,然后及时与站里汇总情况,这样做会从不同角度大大推进寻亲甄别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