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保罗
彩电行业,曾经是中国制造业最独特的一道景观。这个行业,从来不缺传奇人物,而其中最独特的一位莫过于黄宏生。
在国企林立的彩电江湖,黄宏生所创立的创维是唯一的一家民营企业。
他的人生更充满曲折,28岁即官至副厅级,之后又崛起为激励一代中国人的创业英雄、实业大佬。但辉煌之时,却在香港被判6年监禁。
保释后,黄宏生作为控股股东,并未回到创维,而是一头扎入自己的第二次创业。在新能源汽车行业,他将南京一家亏损的客车厂迅速打造为细分市场全国销量第二的企业。
有人说,黄宏生是中国的“稻盛和夫”。后者被称为日本“经营之神”,曾创立两家进入财富500强的企业,京瓷和第二电信。之后,再次临危受命,拯救日航于崩溃边缘。
前不久,黄宏生对《南风窗》记者讲述了自己的创业心得。他告诫创业者,创业需借势而为,第一个势是产业趋势,第二个势是国家大势。
创业核心能力:赢得信任
61歲的黄宏生精力充沛、和善谦卑,面对提问总是全神贯注,双目凝视对方。回答专业的技术问题时,则会用笔在白纸上写写画画,勾勒出内容框架,便于对方理解。
做任何事情都全力以赴,这是黄宏生30年创业生涯的写照。1956年,黄宏生生于海南临高,1978年考入华南理工大学无线电工程系。同班同学中,涌现出改变中国家电行业的“华工三剑客”,分别是黄宏生(创维创始人)、李东生(TCL董事长)和陈伟荣(康佳原掌门)。
黄宏生说,当时自己的第一选择并不是考大学,而是参军,保卫南疆。电影《芳华》正是展示这一代人热血激情的一个侧面。遗憾的是,他“家庭成分”在当时不够好,所以只能考大学。
华工毕业后,黄宏生进入了当时的华南电子进出口公司工作。在高干子弟云集的国有进出口系统,来自海南小地方的黄宏生被不断破格提拔,28岁即做到了常务副总经理,待遇是副厅级。
在一些熟悉的人看来,黄宏生属于那种天生的领导者。面对任何人,他都能迅速给你一种要坐下来和你坦诚沟通的印象,从而快速获得对方信任。某种意义上讲,正是这种能力成就了创维发展中的关键一步。
黄宏生在华工的毕业论文是黑白电视机设计,但创业之初,他在香港创立的是一家遥控器厂,取名创维。赚取第一桶金之后,他才进入电视机行业。但问题在于,他聘请的技术专家主要来自内地,开发的电视机甚至都不符合国际技术规格,也没有什么市场。
1991年,香港爆发了一场收购大战。香港知名的电视机厂商迅科由于内讧,股东决定将公司拍卖,迅科内部的一批技术专家命运沉浮,受到排斥。创业不久的黄宏生不具备实力收购迅科,但他却成了最后赢家。
由于在香港家电圈子有不错的人脉和口碑,他迅速出马,说服迅科的技术骨干,并出让公司15%的股份将他们纳入旗下。9个月后,创维开发出新的彩电,终于在德国的电子展上获得了第一笔2万台的大订单。从此,创维才真正从创业之初的生存之忧中走出来。
家电尤其是黑电(彩电为主),无疑是中国竞争最为激烈的领域。黄宏生不无感慨地对《南风窗》记者回忆,在自己创业的1988年,中国的电视机企业有300多家。比如,熊猫、牡丹、乐华、昆仑,还有黄河等等,都是中国人曾经熟悉的牌子,但现在几乎都销声匿迹。
“现在,全国只剩下6家彩电企业。”“在中国做彩电,好比在高速公路上开车,绝对不能分心。”黄宏生说。
目前,黄宏生依然是创维集团的控股股东,但已不在创维集团和旗下上市公司担任董事长。他将经营交给董事会和经理人团队,自己则全身心地投入到新能源车的创业之中。
做大项目,须踩准两个大势
2011年,黄宏生投资南京金龙客车。此前,南京金龙是金龙系列客车生产商中的一家,但亏损严重,只能重组脱困。黄宏生接手后,2014年,南京金龙已在纯电动客车细分市场上取得了全国第二的业绩,第一名是比亚迪。
南京金龙的母公司是开沃新能源汽车集团,由黄宏生控股。除南京金龙之外,开沃还在武汉、深圳、广州布局了电动汽车、动力电池生产线。黄宏生透露, 2017年,整个开沃集团的汽车销量达到10633辆,进入了“万辆俱乐部”。
任何创业者,特别是做那些固定资产投入相当大的创业,比如制造业,一定要认准两个大势,一是产业大势,一是国家大势。
和彩电行业相比,新能源汽车有什么不同?黄宏生直言不讳,“更加烧钱!”“一条彩电生产线1亿就好,但一条汽车生产线20亿。”
那么,为何笃定于这个行业?黄宏生讲了这样一个逻辑:任何创业者,特别是做那些固定资产投入相当大的创业,比如制造业,一定要认准两个大势,一是产业大势,一是国家大势。而新能源汽车就是这两个大势相结合的代表。
实际上,曾经的家电巨头如春兰、美的都进入过汽车行业,但以失败告终。那么,是否是因为它们没有踩准某些大势?
对此,黄宏生认为,传统汽车和新能源汽车完全是两个时代,在传统能源车时代,家电企业没有技术储备和足够资金、资源,失败是大概率事件。但在新能源汽车时代,汽车的运作逻辑发生根本性变化。
首先,拿技术来说,传统汽车的核心部件主要是发动机和变速器。目前,这两个部件国内早已具备制造能力,但真正的高级轿车的发动机和变速器依然主要都进口。“变速器里面的大大小小的齿轮,他们的咬合精密度和抗磨损度,这才是西方工业文明的精华。”黄宏生感叹,传统能源车方面,中国还有差距。
黄宏生的感叹背后,道理并不复杂。在中国,传统能源市场存在两个问题,一是市场的地方分割;二是国企(主要是地方国企)主导,这种格局客观上对传统能源车的技术积累和创新造成了某些负面影响,使得中国车企在部分核心部件制造上依然位于价值链中低端。
但在新能源车领域,黄宏生认为,技术颠覆,中国有“弯道超车”的可能性。在动力上,“三电”(电池、电机、电控)技术取代了传统燃油发动机;此外,缓速器取代了变速器。在这些技术上,中国的优势在于两点:一是产业链完备,行业纵深大,“中国的民营电解液企业在非洲买矿都没问题”;第二是民企主导,和传统能源车国企主导相比,它们更容易做到市场导向和技术创新的结合。
但黄宏生依然如履薄冰。“新能源汽车是一场马拉松,2020年补贴取消,那才是考验所有人实力的时刻。”“任何竞赛,参与者都是全力以赴地做好过程。你知道赢的概率很大,但任何人都无法保证100%成功。”
现在黄宏生一直在全力以赴。目前,黄宏生主要待在南京,南京和深圳之间的“飞的”已成为生活的一部分。为留出白天的工作时间,他特意把飞行安排在深夜和凌晨。
两地飞行时间约为2小时,黄宏生一定会在飞机上睡一觉。他告诫创业者,创业是持久战,创业者首要要做的是,管理好时间和身体。
N:近几年来,國家收紧了对企业海外投资的限制,但对制造业却网开一面,比如吉利收购戴姆勒。创维是制造业出海投资的一个先行者,作为控股股东,怎么看这个问题?
H:我认为,出海收购的原则应该是四个字“稳健收购”。创维2014年收购南非sinotec,2015年收购德国Metz,2016年收购印尼东芝TJP工厂,这些收购的特点是,它们可以和国内的彩电产业链形成强大的协同效应。
比如,德国Metz是一家创立于二战之前的家族企业,是德国电视机行业的“民族品牌”,德国人对其感情很深。由于家族企业创始人过世,后人不愿意继续留在这个行业,准备卖掉,所以创维收购了。另外,欧洲是中高端智能电视的第一大海外市场,单价比美国高,我们必须要布局。
此外,通过收购当地的品牌、网络或工厂,还可以一定程度应对当地的贸易保护措施,促进出口。在2010年,创维的出口是100万台不到,但到了2017年,这个数字是700万台,差不多每年增长100万台。作为制造业企业,我们出口增长,这是为国家创造外汇,而不是像一些收购那样去消耗国家的外汇。
N:那么,你对制造业企业出海收购具体有什么建议?
H:主要有三点:第一,出海收购最大的风险不是别的,而是你买得太贵,收购价格太高,你就被动了,丧失了转圜空间。买得便宜,事情就好办;第二,文化冲突其实很虚,其本质是政治经济环境的冲突,比如工会问题。我们为什么买德国企业,不去买法国企业,这是因为法国工会太强。
第三,不要完全听信投行等中介机构,要和自己的能力和战略结合。创维收购的这些企业,都是“熟人”,很多年以来,大家是ODM、OEM的合作伙伴。我们对他们在当地生产能力、品牌价值以及经销网络非常了解。
N:近10年来,国内很多彩电企业都上马了液晶面板项目,投资巨大,但创维没有上,这是不是和创维的民企身份有关?
H:首先,在当时来看,创维的出发点是要保证自己的屏幕供应,但高品质屏幕不一定就要自己生产,只要你的品牌足够强,在中国的市场份额足够大,那么拿到日韩或者国内一流供应商的供货保证没有任何问题。我们有这个信心。
其次,和国企相比,民企在投资时考虑问题的角度肯定会有所不同。国企的决策方式和民企不一样,民企可能考虑市场未来饱和度的问题,国企未必。
另外,创维其实也参股了LG在广州的新一代面板项目,为自己的面板供应增加了一道保险。
N:这两年,跨界进入新能源车的民企大佬非常多,比如贾跃亭,但他好像遇到了大麻烦,人在美国。你的华工校友、宝能的姚振华则刚收购了观致汽车。他们野心不小。
H:做汽车应该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你必须到一线去。
开发产品,这不只是设计师、工程师和工人的事,这应该是企业最高领导的事。因为,只有你人在那里呆着,企业的所有资源—研发经费、人才,才会集中到该去的地方。
以前,贾跃亭人在中国,生产环节却在美国,一年不去两趟,听不到炮声,就很难搞出来。当然,现在听说他去了美国。另外,你说的宝能入股观致,它很大的价值是获得了一张生产牌照,生产汽车的资质很重要。
N:长期以来,家电行业被认为利润薄,被看作夕阳行业,和新能源车没法比。但你这几年却多次在增持创维股票。为什么?
H: 家电行业润不高,但说它夕阳产业,我并不赞同。电视机和手机都是娱乐终端,但最大的不同是,电视机更有家的概念和体验,手机没有。人类始终有视频娱乐的需求,未来,更将会进入大屏幕娱乐时代,这些都是机遇。
N:现在,从中央到地方,各级政府都呼吁促进实体经济的民间投资热情。但实体经济不赚钱,大家不愿意投,这个悖论怎么破?另外,由于高成本,一些中国制造业企业正在外迁。
H: 制造业不是不赚钱,而是税重。美国我也去考察过,也和一些在美国有投资的台湾财团有过接触。一位台湾企业家和我说,和大陆相比,美国的税低,但隐性成本太高。他就碰到一个棘手事情。
他一位子公司的员工由于工作责任心不够,考核不达标,被除名,但这件小事却引发了这家公司在好几个州的诉讼。
另外,重要的是,国家已经越来越认识到制造业的价值,它能解决群众就业,创维有4万员工,而南京金龙目前也有5千,还在不断增加。制造业的确面临问题,但应该相信产业趋势,相信国家大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