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莉莉
“住在这些地方你是不美的。虽然你的房产证上会写有很多面积,但是这些面积能带给你多少精神享受?”第470期“羊城学堂”上,面对调研时遇到的破坏村落公共领域、扩建私有领域的现象,朱雪梅这样感慨。
那天作为演讲者,朱雪梅在开讲词里说,“今天是乡村话题,大家都坐在下面,都是有志于乡村的。所以,同仁们好,乡民们好。”台下听众说她带来了亲切感。
朱雪梅是广东工业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院长,也是广州传统村落保护与利用研究基地主任,长期致力于岭南城乡文化遗产保护利用与城市更新、乡土建筑和人居环境等领域的教学与实践研究。10多年的时间里,朱雪梅和团队调研走访了岭南300余个传统村镇和历史街区。
其间的经历让她越来越深地意识到,在中国,乡村话题既紧迫又厚重,因为“经过高速的发展以后,中国要走向世界舞台,文化不可或缺。”所以,“我们怎样走进我们的古村落?又怎样共同建设我们的新乡村?”
“村庄在中国,一直是一个重点话题,不同时期有不同的发展策略。它曾经被冷落了很长时间,最近几年又有很多机构进来,但是各种现象都有,需要对进入者加以引导。”
朱雪梅也知道这其中也存在各种问题,比如管理多头的问题。“很多时候牵头组织者与后面对接者不是同一个部门,这给保护与建设工作带来了阻碍。”那么,怎么在现状中保持发展和进步?背后有全球、国家、地方的发展政策为背景和支撑,综合种种,“广东省的乡村建设与中国的乡村建设一样都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
走访乡村10多年,朱雪梅写了很多首诗。她说自己平时不写诗,也不会写,“但是到了村庄还是要写一些的,属于情不自禁吧?小村庄大智慧,乡村太美,也有很多问题,所以参与这个过程的每一个人要有一颗善良的心。心善良和柔软了下来,就会有诗意涌上心头。”
因美而生的诗以外,朱雪梅把10多年的跑村经验写就了一首《乡建谣》:
巧于因借显山水,善用二老彰特色。
祠堂庙宇乃根魂,井桥树塘乡愁存。
民俗挖掘询老人,族谱典故藏学问。
乡规民约共遵守,民间信仰同奉侯。
拆建违章露街巷,卵石铺地留原样。
水系来龙有去脉,环境整治应慎为。
“做文化特别容易上瘾。因为你想知道为什么,接着,更多的為什么就会出来”,朱雪梅对《南风窗》说。
N:调研村庄这些年里,有哪些故事或者经历让你体会深刻?
Z:2006年时有一件事,我体会特别深。那年,有一些德国教授来我们学校做交流,他们不是专业做城市规划和建筑,也不是专业研究文化的学者。交流完成以后,他们表示想在广州四处看看。校长认为我做规划的,就让我带着专家们走一走。我兴致很高,第一时间把他们带到大学城外环兜了一圈,我也很自豪地告诉他们说,大学城从规划建设到进驻的周期,他们认为周期快得不可思议,如果在德国仅立项可能都需要很长时间。我带他们去了中信广场,那是广州当时的地标性建筑,那时广州还没有小蛮腰,也没有珠江新城。我发现他们有点不对劲。他们问我,朱教授,你是不是把我们带错地方了?我潜意识里也在反省自己,是不是真的把他们带错了。他们来中国,也跟我们去意大利、德国一样,要做功课的,他们问我说,你们广州不是有2000多年历史的国家级历史文化名城吗?我那一刻意识到文化的影响力。我把他们带到了广州荔湾区的西关,带他看西关的老建筑,走走小巷子,再找西关的美食,他们就有点乐不思蜀。文化确实是很强大的动力,是我们走向世界舞台的特色。文化也需要我们去挖掘和弘扬,不能把它丢掉。
中国地大物博,历史悠久。我去波士顿,它是一座只有200多年历史的城市,但是历史的厚重感跃然眼前。我们2000多年的历史文化名城,5000年的古老文明,我们通过哪些载体可以体现?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未来多年后,后代们能看得到吗?
中国怎么面对世界,过去怎么面对未来,通过这些发生在身上的故事,越来越意识到保护、建设好文化的载体是一种责任。
N:曾经有一段时间广东被认为是文化的沙漠,你在这块土地上做与文化有关的事情,有什么感想?
Z:我是不认同这种说法的。这是别人给广东莫须有的帽子,但为什么大家都默认?这是我十多年跑村的一种反思。九十年代,有一种说法叫“东南西北风,发财到广东。”好像广东就像一个遍地是金子但是没有文化的地方,当时确实也到处都在建工厂,没有看到里面的文化价值,甚至把文化作为经济发展的绊脚石,这种急功近利的、短视的、表面的行为,掩盖了真正的金子。文化沙漠的帽子也正在被摘下。通过移民和古驿道形成了广东浩浩荡荡的文化景观、波澜壮阔的文化诗篇,其中有陆路、水路、秦汉古道、西京古道等等,也因此岭南文化非常多元、包容。
N:广东省现在历史文化名城、名镇、名村的概况是怎样的?
Z:广东省有8个国家级历史文化名城,其中珠江三角洲有5座。以制造业出名的东莞也要转型做文化之都。东莞正在申请国家历史文化名城,我们这些评审通过看材料才意识到,东莞原来那么有历史。
现在很多城市都像东莞一样,会找自己的家底了,翻箱倒柜找出来。从政府到市民都在把文化的自信,文化的价值找出来。这种现象还是挺好的,你能看到他们确实在行动和努力。
村庄保护与建设是一个系统工程,是资源的挖掘,特色的凝练,价值的评估,综合的利用,品质的提升的链条。
广东还有15个国家级的历史文化名镇,22个中国文化名村,160个传统村落,这些都是响当当的名片。但是,我认为,我们没有把它们呵护好,没有把名片擦得更亮。我始终认为,广东省能拿出来的远远不是这些。
这些年,我跑了很多乡村,虽然在这几十年的大建设当中,遭到了潜在的破坏,但是如果我们现在能够抓住这个尾巴,能够亡羊补牢,应该说有更多的乡村会有文化复兴的机会。
广东省在中国国土里面积不算大,但是在我们国家,很难再找到有这么一个地方:它的资源这么丰富,它的文化差异性又这么大。
雷州文化的湛江,建筑、村落非常美,特色鲜明,地形有点像欧洲,平平的,一片绿油油的田野,然后冒出很有文化的红房子,文雅又浪漫。但建筑保护堪忧,村民没有认识到价值。其实每个民居里都有很多故事,怎么样去挖掘,怎么样把它们呈现出来,是最重要的。
调研村庄将近十七八年的时间,去了广东的很多村,我觉得每进一个村都有不同的感受,有很多既让我自豪,也让我伤感的地方。这些村庄怎么去保护是值得我们去研究的。我也一直在呼吁,我們要善用老祖宗的文化。我们现在不能说我们没有文化,我们可能没有时间去创造文化、享受文化、消费文化,但是我们要保护文化。
N:通过这些年来你与团队、学生走村的经验,你总结一下乡村建设的现状问题。
Z:村庄保护与建设是一个系统工程,是资源的挖掘,特色的凝练,价值的评估,综合的利用,品质的提升的链条。
时代是在发展的,保护古村落不是一成不变的,我想应该是基于特色的保护岭南乡村的代代复兴,我们要变,变肯定主流,不变是不行的。那我们要守些什么东西?所以未来我们的挑战是非常大的。
我经常在想,到底什么是城镇化,把人从乡村里面搬到城市里?还是就地城镇化,让乡村的土地激活复苏?我更赞成就地城镇化。这种城镇化要打引号,又是乡村又是城镇。在实践上面不要急功近利,应该用渐进的方式,另外在空间的形态上应该是城镇结合,乡镇结合,避免了人全部涌到城市里,把城市的问题放大,空间上还要立足于镇和乡。另外让农民不再是脸朝黄土背朝天,要让他们自信,有技能地进行一些农业的产业化。
作为专业人员,我们要弯下腰来学习,把乡村里最有价值的东西保护好,做乡村建设要有付出,要有一定的情怀。
曾经的村落那么美,那么诗意,我们当下的村落确实让大家担忧。我们陶醉在陶渊明的桃花源,还有唐诗宋词的村落里,我们还要知道我们可以给后人们带来这样的精神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