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莉莉
“台”在浙江读第一声。台州,这是一座滨海之城。
岁末年初,寒流侵袭,台州不是下雨就是下雪,湿漉漉的,很江南。火车站有黄酒的广告,便利店的柜台上摆着外地难觅的黄酒品牌。即使桂花已失香,你也会知道你身处浙江。
金华青刚从四川藏区回到这里,身上冒着寒气。这并不是他的出生地,他的出生地在浙江温岭市,那里有一个石塘镇,号称是“千年曙光首照地”。有一年,何炅去那里做节目,少年金华青看到了电视里的明星。
2001年,金华青工作于温岭市电视台,后来经过台州市电视台,再到浙江卫视,2014年辞职,成为一名游侠般的纪录片导演。他还记得当年的领导因为他总拍纪录片而责难他的言辞和举止,有一天两人在机场迎头而过,“没有怨了”。
出生于上世纪80年代,在中国纪录片黄金时代里成长起来,纪录片给了他营养、想象,以及对这个世界的态度和表达方式。踏入社会,参加工作,恰值电视台的考核标准由曾经的作品质量转为收视率,中国纪录片发展遭遇危机,作品和人才出现断层。人生出现了偏差。
2010年,由政策和市场双轮驱动,政治属性和产品属性的中国纪录片有回温迹象。互联网、院线、版权输出等,给纪录片的发展提供了多种可能性。舆论界开始用“春天”“夏天”“黄金时代”“公众时代”等词语来形容纪录片所处的当下。
在这样的声音里,金华青显得众醉独醒。他认为纪录片的现状有点不正常,没有疼痛。他的作品早已不依靠国内观众,他将版权输出以及观众的边界向国门外扩延。
但他也会经常问“师弟”宋满朝:春天来了,你准备好了吗?
英雄还在
从亚青寺回来那天,金华青特意留意了觉姆(女僧人,藏语)放在经堂外的鞋子,单薄破旧,他觉得有点心酸。
同行的人感冒了,他受了传染,把与咳嗽同行的感冒从四川藏区带到了浙江台州。有一天,家人以为他在房间里休息,锁门外出。他在门外等了一个多小时,寒流旺盛,他感冒加重,咳嗽不止。
亚青寺位于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白玉县境内,距离成都900多公里,是一个以觉姆为主的佛教寺院。2018年是金华青与他的团队拍亚青寺的第五年,已进出16次,片子暂定名为《亚青觉姆》,大概70~80分钟。前些年,每逢亚青寺重要节点时,他都会前往。刚回来的这次拍摄,主要是想要觉姆百日闭关的镜头。
2014年辞职以后,金华青开始有意识地和企业人联系,他发现与企业人更容易相处得很好。“可能是因为相互不懂对方的专业吧?!距离产生了美。”
他说真实中的亚青寺有很多不堪,建筑雜乱,也有尿骚味,“我现在闭上眼睛都能闻到那股味道”。女僧人的闭关时间也有规律,比如早晨8点半上去,中午11点半下来,下午2点半上去,晚上5点半下来。“但是我不想告诉观众这个。我故意将这些模糊,让观众以为他们每天在上面。”
金华青说,他要呈现一个他想呈现的闭关修行的藏区寺院,让她们在纯粹的悠长的时间和空间里苦修,始终坚持内心的美好,直到有一天老了,死了,身体放在天葬台被秃鹫吃掉。这是她们作为女僧人的一生以及于这世界的意义。“这个世界太不美好了,我就是想让它美好一点。”他认为这样可以呈现藏区人精神世界里的悲苦。
试图呈现真实与这世界的悲苦,是金华青作品的底色。早期作品《孤城》主要拍的是作为资源枯竭型城市玉门的孤苦无依,《花朵》里是练杂技的孩子,《奔跑的黄昏》则与上访有关,《呼啸的金属》《瓦全》《尘埃》则是底层劳动人民的命运瞬间。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也是很多人理解的阴暗,每一个主题都几乎压到红线。他也知道“我们都生活穹窿之下”,所以他将目光放向国际。截至2018年初,他共获得国外电影节奖项54项。
也不是没在国内获过奖。2008年广州纪录片大会,颁给《瓦全》评委会奖。但是,他已经不在意国内的纪录片赛事。“无论怎样,我可能回不去了。”
有人曾在知乎等平台,就他所获的国际奖项的含金量来提问,他觉得这很荒诞。他把它理解为“被逼的”,也认为终归是一场梦想的实现,那些地方是梦开始的地方。每次去国外领奖,他都把它仪式化,“就像是回家”。
金华青将作品带向国际,有缘于师父梁碧波的引路。有一年,梁碧波任半岛电影节的评委,他把征集影片的通知发给金华青,让他把片子送过去,片子入围了。从那以后,金华青走上将作品带到国际的路子,而且越来越成熟。在梁碧波看来,“主要是他自己很努力,把纪录片当作这一辈子的追求,走出了自己的特点”。
在梁碧波印象里,这是一个对纪录片特别有感情的年轻人,有一双突出的大眼睛。“他把纪录片很当回事,每一步的变化都跟我商量,把我当作老师,我也尽可能地给他出主意。”梁碧波和很多人都劝过金华青:“不要说大家不喜欢听的话。这样大家都会喜欢你。”
同为纪录片导演,周浩眼里的金华青对影像表达充满着激情,自己做片子的同时,还尽量去影响自己能够影响的人。“在中国的体制外的影像作者中,是比较特别且一直在坚持的人。”
周浩说的是金华青坚持做的工作坊,他用众筹及其他方式,找讲课的老师也招学生。“来20个学员,只要有一人可以为中国纪录电影留个种,也可。”
这也是梁碧波认为金华青特别棒的地方之一:“带学生,影响了一批小孩,他自己还是一个小孩呢。”陈浩就是受金华青影响的年轻纪录片导演,以杂技题材纪录片《十岁的夏天》致敬金的《花朵》。陈浩说:“他和他的作品,出现在我的纪录片启蒙期。”
金华青认为,大学纪录片教学实践苍白,大部分学校缺乏发现、挖掘有影像才华和勇气的学生的能力。他做的工作坊看起来成效不大,但他还会做下去。他说他最担心的是,纪录片真正的魂并没有在80后、90后身上更好地传承。很少有年轻人再去拍深度思考、沉重严肃的选题了,他对此“始终有一种隐隐的不安”。
他跟记者强调侠客与剑客的不一样,“剑客比侠客的境界高多了”。他认为《上访》的导演赵亮、《生门》的导演陈为军等,是纪录片领域里的剑客,是英雄。“我有点堕落了,但不能说中国的纪录片人里没有英雄,也不能说我不向往英雄。”
他像仰望星空一样地仰望他们。“我可能一辈子做不到那样,但是我不可能说我看不见他,这太不公平了。”
是个异类
在罗赞眼里,金华青就是一个异类。
罗赞是金华青于浙江台州电视台时的同事,与金华青同生于1984年,比金晚几年进电视台工作。2018年初的这场见面,一个偏安稳,一个偏豪迈,时间在他们身上留下的痕迹,一眼就看得出来。
回想当初刚从温岭电视台到台州电视台时,金华青想的是,这里真好啊,在这里一直做下去吧?!他主要负责拍摄民生新闻,因为总是跑外做纪录片,工作上负责的领域完成不了,领导不开心,但因为纪录片做得好,他到了浙江卫视。
金华青爱骂人,在纪录片圈内很出名;因为“片子拍得不错”,又会被认为“嘴巴有多不留德,活得就有多明白”。
那是2007年,时任浙江卫视总监夏陈安在《钱江晚报》上发现了金华青:2006还很青涩的金华青以3000元成本拍摄的《柳菲的暑假》,获得了第29届JVC东京录影节最高奖—JVF大奖。
2009年,金华青得以从台州电视台转战浙江卫视。他形容自己的团队是浙江卫视里的“独立团”,不拍栏目,不用考核,有了拍片计划经过总监认同后,由浙江卫视投资,就可以开拍了。至2014年离开的那几年里,他接连拍出《尘埃》《瓦全》《呼啸的金属》《长湖的渴望》等作品。
金华青认为,拍摄纪录片需要稳定的支撑:稳定的资金,稳定的发行,稳定的意志和稳定的价值观。他很佩服那些自掏腰包拍片的独立制片人,他自己就曾经是其中之一。“他们的拍摄资金大多是自己掏的,作品完成后基本不会发行公映,少数人会在国际上获奖,幸运的就有奖金。但是对很多导演来说,这无法支撑他们延续下去,只会越来越边缘,和这个社会渐行渐远。”
而在电视台的纪录片部门,却又缺乏独立性。央视频道成立了“纪录片频道”,地方台却没有这样的可能,因为利益、体制等众多原因,好纪录片的诞生只能是凤毛麟角。
2012年5月的一个晚上,金华青给贾樟柯打电话,他问独立思考、严肃的纪录片能否在电视台存活?贾樟柯说,很难。当时贾樟柯《天注定》的經历也没有那么顺。聊了20分钟,没有力气再往下说。挂完电话,“有种想流泪的冲动”。
2014年辞职以后,金华青开始有意识地和企业人联系,他发现与企业人更容易相处得很好。“可能是因为相互不懂对方的专业吧?!距离产生了美。”
在这个过程中,广东商人刘云华对金华青的印象特别深。“他很年轻,但是不像很多年轻导演那样追逐关键词,而是很辛苦地拍纪录片。”刘云华认为纪录片是古董,若干年后,“所有虚假的看似流行的东西得不到保存,但是纪录片可以”。他会在金华青有资金需求的时候提供扶持,金华青也会将他的商业诉求适当地安置和处理。
在这方面,金华青认为自己堕落了,他说他亦正亦邪。但是他可以因此养活自己和团队,以及相对独立的纪录片作品。
有时候他也在想,他这样把自己喜欢做的事一直做下去,应该不能叫坚持吧?这是个人选择,不做这个,他都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人生要是没有了苦难,也很乏味。
“曾经拍摄的影片里的人物每个都比我难,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因为我的影片获奖而受关注或生活发生改变,有些都已经不在人世了,比如《孤城》里的老人。”
金华青的工作室,也大多是用在校生和刚毕业的年轻人。他告诉他们要保持倔强和特立独行,要记得,“一个人,没有同类”。
金华青爱骂人,在纪录片圈内很出名;因为“片子拍得不错”,又会被认为“嘴巴有多不留德,活得就有多明白”。现在他觉得戾气没那么重了,“也骂不动了”。宋满朝说他,就是一个“爱较真的小老头”。
随他去亚青寺拍摄的年轻工作人员,因为生病,被他要求回家,并解除劳动关系,他的理由是他有强迫症。
国内的同行都在喊纪录片的春天到了。“打开央视纪录频道,我疑惑了,为什么全是美食选秀瓷器茶叶建筑历史动植物?”
他说纪录片里的同行,很少有机会见面。“大家都是四处逃散,各自奔命,又各有性格,更没有组织,都是独立的小个体。”他咳嗽着说话。
罗赞想形容他的状态,想了想说:“你们好孤独。”
成为纪录片迷
曾经,金华青是一名文学爱好者,他认为自己的未来是当一个作家。成为一名纪录片迷,始于2002年。
那时他在《广播电视报》上逐一标记自己要收看的纪录节目,并制成表格。在清晨播出的《百姓故事》是其中之一。每天早晨闹钟一响,他就摁下遥控器,一边看一边做笔记,直到王刚念出那句“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再起床出门。
至今,他还能记得方静在《百姓故事》的主持语,鹿敏《正风剧社》里师徒那段令人落泪的场景,以及《宋文川和他的秧歌戏》里的那段解说:“白发苍苍的演员面对台下白发苍苍的观众,宋文川与他的观众流下了眼泪。”
他很快就开始不喜欢浙江卫视的《纪录》、央视的《体育人间》、云南台的《经典人文地理》。不过,他又找到了央视的《纪事》,这档纪录节目在周末晚上播出。每次他都提前关灯,准备好笔纸,对当时的他来说,这是一场神圣庄严的仪式。
《孩子站起来》《不安静的村庄》《一种农民》给他留下了印象。
互联网来了,他可以在电脑里看《东方全纪录》,里面有魏星的《学生村》、周岳军的《雾谷》、李汝建的《海路十八里》、施润玖的《靖大爷和他的老主顾》、梁碧波的《三节草》。他自己再无心拍民生新闻的方言节目。
2006年的一天,随着国内电视台的纪录栏目持续一直以来的低潮,纷纷消失,所在电视台的领导宣告:中国电视台的纪录片已全面退潮。
他想着,“那就自己拍摄纪录片吧”。
时隔数年,沉寂多年的纪录片似乎开始热闹起来,国内的同行都在喊纪录片的春天到了。“打开央视纪录频道,我疑惑了,为什么全是美食选秀瓷器茶叶建筑历史动植物?”
他觉得,是市场与资本教会了很多纪录片导演贪婪与冷漠,大家逐渐失去了血性和骨气。他甚至认为,很多纪录片导演都是小政客。早年的纪录片粗粝质朴,有导演对生命的悲悯,对社会的体察,对艺术的探索,现在的纪录片让他看到了妥协、逃避,还有谎言。“大家都在堕落,只是很少有人承认。”
他开始走向海外,送自己的影片出国的同时,他也看到了很多他认为是优秀的纪录片,比如《上访》《算命》《掩埋》《太阳之下》《悲兮魔兽》《三姊妹》《第四公民》。他认为,是它们“让中国的纪录片在国际上没有颜面尽失”。
他曾经看过韩国的一部投资200万韩元的纪录片《牛铃之声》,是讲述两个老人和一头牛的故事。导演受到了当时韩国总统李明博的接见,总统认为此片“唤醒了对过去社会美好价值的眷恋”。这是他追求的方向。他还喜欢国内一部叫《老头》的纪录片,时光都停留在很久以前。
导演时间曾经说过一句话:“不要跟我说什么观众不关注,纪录片是上帝让我过来拍的,让我过来看看人间发生了什么。”金华青因此特别喜欢他,觉得他很有境界。
金华青的工作室在杭州下沙钱塘江畔。来杭州8年,他说自己都没有机会仔细体味这座城市。杭州对他来说,意识着三个月的房租快到了,而冬天的錢塘江比城里似乎要冷一些。
拍片子时,有一个细节让他觉得特别可贵。在一个很空的村庄里拍摄,很饿,但是找不到吃的,他就找了一枝竹竿去钓鱼。但是钓了很久也没钓着,对岸的一个村民把自己钓的几条鱼送给了他,“可能是看我们可怜”。
有时他也在想,自己这股劲儿从哪里来的?肯定不是遗传于爸爸,爸爸是一位老师,性格温和,那应该就是来自于妈妈,她倔强、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