硅谷的咖啡馆

李蓉慧

2018年2月的一个周末，下午2点，硅谷帕罗奥图市大学路271号。

一个穿着蓝色衬衣的金发男孩站在门口等待为客人安排餐桌。正在就餐的客人们大多看上去是附近的居民，中年人偏多。典型的周末节奏。

不过对于知道这个门牌号码的人，这里多少有点朝圣的意思。只是这个如今叫作Local Union 271的餐厅已经看不出任何当年作为University Cafe的痕迹了。

1990年代中期开始营业的University Cafe见证了硅谷的变迁。一个知名的故事是，Airbnb两个联合创始人在早期最艰难的创业时光里，在这里向投资人演示产品时一再被当面拒绝。

就在几个街区外的Coupa Cafe，则是不少创业公司最早的“办公室”。同在帕羅奥图市区，时任苹果CEO史蒂夫·乔布斯与时任Google CEO埃迪克·施密特在Cafe Calafia门口的一场会面，会让不少人猜测当时苹果与Google的关系是否有所缓和……

过去10年里，硅谷的咖啡馆们跟随着创业者、技术公司、投资人一起，在硅谷历史中扮演了一个重要的角色。硅谷的咖啡馆就是历史发生的现场。

清谷资本的合伙人张于庆对University Cafe、Coupa Cafe和Bucks of Woodside这3家店印象深刻。在互联网泡沫发生前，他有过一次创业经历，卖掉公司退出后，张于庆经常参与一些硅谷本地天使投资人的聚会。“主要是一个人际关系网，技术公司的一些退休高管组织的一个俱乐部，每隔一段时间邀请一些人来演示产品，有兴趣的就谈谈投资。”

不过，10年前的硅谷形势低迷。天使投资是个别退休高管的个人选择，传统的风险投资牢牢掌握着话语权，加上金融危机的重创，创业者往往用“喝杯咖啡”来邀请投资人见面，却不一定能换来期待中的结果。

2008年正在第二次创业的张于庆依然记得，当时融资困难，投资人会在投资条款的流动性偏好（Liquidity Preference）上提出严苛的要求。“简单来说是投资人要更高的优先权益，意思就是要表达出给你钱很不容易。”张于庆说。

就在这一片低迷的状态中，个别对后来的硅谷乃至整个世界产生重要影响的技术、初创公司、创业者，在学校里、咖啡馆里、硅谷的某个办公室里诞生了。

2008年，Sebastian Throne还在斯坦福大学教书，前一年他所带领的斯坦福大学研究团队在美国国防高级研究计划局（DARPA）举办的自动汽车比赛中获得第二名。加上他此前在卡耐基梅隆大学的研究成果，2010年成立的Google X的首个项目Google无人驾驶汽车有了基础。在人工智能领域，一个普遍共识是Sebastian Throne的研究成果已经基本解决无人驾驶汽车的理论问题。

移动互联网的大幕还没有正式拉开，最重要的工具已经准备好了。苹果、Google在2008年分别发布了App Store和安卓操作系统。

许多人对硅谷十年一迭代的技术浪潮津津乐道。如果按照这个规律，Google在1998年成立，Facebook成立于2004年，那么硅谷的明日之星很有可能就在2008年诞生于硅谷的某个角落。

2008年8月，Airbnb上线。其“打开家门租气垫床给陌生人住”的想法当时被大多数人认为太疯狂了，于是就有了刚才提到的那个出名的故事：创始人Joe Gebbia后来回忆，他们当时遭到了所有投资人的拒绝。甚至有次他约一位投资人在University Cafe见面，当他演示完产品，那位投资人一句话没说就起身离开了。

幸运的是，2008年年底，Airbnb两个创始人通过卖麦片维持公司的故事感动了Y Combinator（下简称“YC”）的创始人保罗·格雷厄姆。后来，同样创立于2007年的云存储公司Dropbox，成为YC投资过的最出名的两家公司之一。当估值都超过了10亿美元后，它们的故事极大地帮助YC扩大了影响力，这股力量加上在2009年成立的风险投资机构Andreessen Horowitz，以及移动互联网的大幕开启，在日后彻底改变了硅谷创业者与投资人之间的关系和规则。

2009年，Andreessen Horowitz成立。它在硅谷被简称为“a16z”。创始人分别是网景浏览器的创始人Marc Andreessen和企业级产品Opsware的创始人Ben Horowitz，他们提出投资即服务的理念，不仅为创业者提供资金，还为被投公司提供法务、运营等服务。a16z和以风投机构First Round Capital就是主要的代表。这也意味着创业者与投资人之间的天平开始逐渐偏向创业者。

众筹也在这一年出现。2009年，众筹网站鼻祖Kickstarter成立。此时已在YC顺利融资的智能手表Pebble的创始人Eric Migicovsky没想到，这个让手表上显示短信和来电的想法有个一帆风顺的开始，后续却大起大落，尽管它某种程度上启蒙了可穿戴设备。等他意识到硬件融资如此艰难而求助于Kickstarter，并获得1000万美元的支持，已经是2012年了。

形势开始回暖。根据公开信息，2011年夏天面向技术公司的律师事务所Fenwick&West发布了一份报告，显示2011年第二季度硅谷创业公司的估值达到了2008年以前的水平。

独角兽正在诞生。2011年Airbnb获得了B轮融资，数额为1.12亿美元，估值13亿美元；2009年成立的打车软件Uber在2011年11月完成B轮融资，估值3.3亿美元；2011年Dropbox融资2.5亿美元，估值为40亿美元。

YC的影响力也在继续扩大。2010年清谷资本的前身清华企业家协会（TEEC）成立，张于庆作为投资人第一次去参加YC的创业者展示日是在2011年，当时的地点还在YC位于山景城的办公室里，那个会场能容纳的人数不超过100人。后来YC将一年两次的展示日搬到了计算机历史博物馆，可容纳超过500人。活动必须报名并通过审核才能参加，展示日也成了硅谷的大日子。随着创业者和投资人都在增多，过去投资意向书里的投资人优先权益条款渐渐消失了。

2011年8月，Marc Andreessen在《华尔街日报》发表了流传很广的一篇文章《软件正在吃掉世界》。他认为，创业成本已经大幅降低，传统经济将加速向数字化转型。随着2012年Pebble在Kickstarter上融资1000万美元以及此后的一批智能硬件出现，硅谷出现了“软件吃掉世界”和“硬件復兴”两股浪潮。

此外，别漏掉那一年的另一个小故事。一个叫作Talk Bin的公司成立不足一年就被Google收购了—最出名的不只是这起收购本身，还有找了一个咖啡馆帮忙测试产品的故事，它为这个咖啡馆打响了名声。这个咖啡馆就是前面提到的Coupa Cafe。

Coupa Cafe第一家店位于帕罗奥图市中心，2004年开业。斯坦福大学经济系毕业的Jean Paul Coupal最初只是和家人商量着在硅谷地区引入委内瑞拉的咖啡。到2010年，Coupa Cafe在帕罗奥图有了5家连锁店。当Talk Bin的创始人做了一个针对餐厅管理的软件时，有连锁店的Coupa自然成了Talk Bin的选择。

随着Talk Bin被收购，Coupa Cafe收到了更多创业者的邀约，它在2011年对外称已经和40余家创业公司合作，也是硅谷最早接受比特币支付的咖啡馆。正因如此，一些天使投资人会来Coupa Cafe看项目，一时间这里成了投资人与创业者会面的社区。

Coupa Cafe的第一家店位于帕罗奥图市政厅旁。和University Cafe不同，周六下午两点半，这家咖啡馆没有一个空位置。它更像餐厅与咖啡馆的结合，有摆着小桌椅的就餐区，也有以长木桌为主的办公区，有学生、谈着产品方案的创业者，或只是盯着电脑的人。

2012年年初，Facebook终于上市，华尔街也接受了硅谷已经走出金融危机的事实。接下来，一个持续繁荣甚至疯狂的时代开始了。

全球各地的创业者、资金纷纷涌入硅谷。根据硅谷合资企业地区研究学院（Joint Venture Silicon Valleys Institute for Regional Studies）发布的最新报告《硅谷指数》（Silicon Valley Index），硅谷自2010年至2017年连续8年就业和薪资得到增长。其中人口正在以每46分钟1人、每天32人的速度激增。

中国资本也开始源源不断地涌入。根据CB Insights的公开数据，中国投资者参与美国技术公司投资并购的总额2014年时是23亿美元，而2015年这个数字达到了顶峰—99亿美元，是2011年的3亿美元的33倍。到了2016年，尽管受到政策收紧的影响，1月到9月，中方资本参与的美国技术公司投资并购的总额仍达到了35亿美元。

2013年年底，Twitter上市后股价连续数周上涨，Snapchat两度拒绝Facebook的收购邀约，一些硅谷公司成为热门的收购对象。2013年安永会计师事务所发布报告称，全球技术的行业的并购水平已经反弹到“互联网泡沫后的新高”。同样在2014年，Google收购Nest和DeepMind，Facebook收购WhatsApp和Oculus。

硅谷的格局在重塑。大公司也在硅谷的持续繁荣中扮演了关键角色。用硅谷知名创业者、支付领域创业公司Stripe创始人Patrick Collison的话说，近年来，大公司没有被历史淘汰，反而变得更加聪明和警觉。特别是在人工智能成为热门话题之后，拥有数据和资源的大公司比初创公司更有优势。

今天来看，个别收购案直接推动了相关领域的发展。Facebook收购Oculus是最好的案例。在产业链更复杂的汽车领域，老牌汽车公司感到了危机，纷纷来硅谷设立实验室。从抢人才到收购初创公司，本来只有技术公司才会去的国际电子消费展（CES）上，如今无人驾驶技术唱了真正的主角，人们比以往更有底气确认，无人驾驶汽车普及的那天很快会来临。

在一派繁荣的景象中，硅谷的咖啡馆也经历了一场“去中心化”。如果说University Cafe、Coupa Cafe都还属于硅谷历史的早期见证者和合作者，那么以Blue Bottle Coffee为代表的新一代咖啡馆，完全就是风险投资催生的创业公司。

说Blue Bottle Coffee是目前硅谷最有人气的咖啡馆一点也不夸张，虽然它最初完全像是一个嬉皮士文化的产物。它成立于2002年，经历了10年的口碑培育，2012年获得True Ventures、Instagram创始人凯文·斯特罗姆、Twitter联合创始人埃文·威廉斯等人的投资，先后3轮融资共计1.2亿美元。风险投资的进入，也让它和其他很多咖啡馆有着显著的不同。店铺开了一家又一家、咖啡豆订阅和线下活动丰富了消费体验，它成了所谓的第三次咖啡浪潮的代表。

风险投资也改变了它的命运。2017年9月，雀巢集团宣布以5亿美元收购Blue Bottle Coffee。它借此开到了更多的国家和地区，见证的就不仅仅是创业者和创业公司的故事了。很多人也不会意识到，这个咖啡馆其实最早来源于硅谷，也成为了硅谷生态圈的一部分。

毫不意外，Blue Bottle Coffee总是出现在硅谷技术公司的附近。和一些咖啡馆不同的是，它以鼓励客人交流、不提供无线网络、没有电源插座等特点而出名。

Blue Bottle Coffee，帕罗奥图市的门店，周六下午3点。门口等待点咖啡的队伍看上去至少要排20到30分钟。这家Blue Bottle Coffee的面积至少是Coupa Coffee的两倍，室内还打通了一个共享办公空间，按小时收费，提供桌椅、会议室、白板和纸笔。

咖啡馆已经不一定要兼任临时办公室的角色了，如今它反而回到了本质：咖啡，以及人与人交流的第三空间。在Blue Bottle Coffee，最常见的是慕名而来的游客和附近的居民，以及午休时间出来放松一会、腰上还挂着公司门卡的技术公司员工。

用张于庆的话来说，硅谷的咖啡馆也经历了一场去中心化的过程。过去帕罗奥图市的咖啡馆由于靠近风险投资机构云集的沙丘路，享有先天的地理优势，如今，投资人、创业公司的办公地点都不再局限于硅谷南部的几个城市，甚至更多在旧金山市区里。创投圈的人聚集在某个咖啡馆的故事，已经成为过去时。

他也相信，如今这个多元的世界，“The Next Big Thing”不一定只在硅谷出现。张于庆同意Re/code联合创始人、知名科技记者Walt Mossberg在退休前的最后一篇文章中写的，硅谷正处于一个安静期。看上去虚拟现实、人工智能、无人驾驶等领域都有进步，但都未出现和当年的Airbnb、Uber甚至更早的Google、Facebook等一般体量的公司。加上自2017年起硅谷主流媒体和大公司对精英主义、和男性主导文化展开了反思，要看到“The Next Big Thing”，看来还需要一段时间。

也许正是“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2008年，在金融危机中沮丧的人们也许意识不到iOS系统、安卓系统以及被拒绝的两个年轻人对10年后的世界究竟意味着什么。如今，正在我们身边发生的一些看起来不起眼的小事，恐怕也孕育了10年后的未来世界。就像Initialized Capital的合伙人Gary Tan所说的，我们已经永远在线，社会变迁已经彻底加速。下一波浪潮对整个世界的影响，恐怕只会一再超越了人们的想象。

只是到了那个时刻，硅谷咖啡馆会有什么样新的角色和故事，就只能等待时间来讲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