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官珊
图|丁涵
题记:
不愿面对的,是自己欠缺的。
憎恨里,潜伏着多少爱的渴望。
伤口可能隐藏,在你人生的某处重现。
没有别人,只有以不同方式呈现的自己。
学生们都快走尽的时候,她瘦小的影子才从学校深处滑出来。她左右看了一下,确认没人注意到自己,于是,长舒一口气,对自己说:“我妈妈很厉害,她是仙女。”然后,再次看了看四周,确认没有别人在场,提高了声音,说:“就是很厉害,很厉害,她是仙女!”
我注意她已经有些日子了,一直在偷偷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我是一位刚刚从大学毕业的女学生,是这个学校的代课老师,就在镇子上居住。这份代课工作是在自己找不到体面工作,又死要面子的情况下找到的。为此,我心里有一股盘旋的怨气,谁让我没有一个丰厚的家庭背景呢?我的工作量和正式老师一样,甚至,比他们还要多,因为有些工作,比如打扫卫生啊,加班啊,他们都不乐意做,当然,我也不乐意,但谁让我是代课老师呢,校长一个脸色,就可能砸了我的饭碗。工作劳累,但报酬,唉,说出来真是怕人笑话,只有正式老师的1/10吧,这还不算他们享受的各种保险和福利。也就是说,我这样的代课老师10个也顶不上一个正式老师。我的报酬还不如门口的保安,每次见了那个黑黑胖胖的老头儿,我都要躬起身子非常热情地问好。在这里,我不敢得罪一个人,试图和所有人成为朋友。尽管条件如此,但我并没有打算离开这里,而且还一直在拼命努力,付出了比那些老师更多的劳动,希望能有一线机会,成为正式老师。我是师范大学毕业生,有教师资格证,最擅长的事情之一就是考试,只要有机会考试,进入体制不在话下,那样的话,我就小母鸡变凤凰啦。现在,权当是实习。所以当前,我心情有些复杂,充满了压抑、无奈、不甘,同时又饱含激情,因为希望的事情明天也许就会驾着祥云,从空中降临呢。
为了让自己工作有亮点,我在做好教课任务的同时,暗暗考了心理咨询师资格证,希望有几个成功的案例充实起我干瘪的生活。这个小女孩,于是就成了我关注的对象。
她叫小米。这应该是个乳名,但她的学名也填了这个。看样子是从附近农村来的。我们这所学校是镇中心小学,有城镇学生,也有农村的。单纯从他们的衣服上看,都差不多,但仔细看,就明显了。农村学生的衣服上有时会带着田野的痕迹,泥土的颗粒、植物的叶子,有时,还挂有苍耳子之类的种子。他们像是从田野里吹过来的风,身上有着粮食的味道。
对于这个女孩子,学校的门卫是这样说的:“这个野丫头,天生坏习惯,你看,学校里好好的水池,她就往里扔垃圾,我得好好看着她!”
有位同事这样说:“别看她不说话啊,可是你看看那小眼神,冷冰冰的,让你心里发毛。”
我是语文老师,有一次让大家写命题作文《我的妈妈》,同学们写了各种职业的妈妈,但几乎都是一样的,慈祥、耐心、温暖,大家列举出很多事例,给自己买新衣服啊,带自己外出游玩啊,生了病给自己喂药啊,还要制造出一些雷同的严重情节,比如,一定要在暴雨天气里自己正好发烧,然后,妈妈背着自己去医院,诸如此类。但是小米的作文几乎是一张白纸,上面写着几行字:我的妈妈,很凉,很高,很厉害,她是仙女。
现在,这个小米就走在我的视线里。
“妈妈,我今天,嗯,很开心,嗯,因为,没人打我,嗯,一个人也没有。”小米继续说着,她说得声音越来越大,我躲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听得清清楚楚。
她脸上泛着微微的红色,两只小手一甩一甩的,像要上舞台演出似的。这与她平时可不一样。她长得矮小,坐在座位上缩着身子,只有一个大脑袋与两只小细胳膊露出桌面,她的同桌是一个长得又高又胖的男生,显得她更小了。她上课时坐在那里,几乎一动不动,也从不举手回答问题,甚至下课了也坐在那里,像长住了一般。有一次,为了激发她,我故意点到她的名字,让她回答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其实,她的成绩还可以,这样的问题对她来说不是问题。
她扭扭捏捏地站起来,满脸通红,小嘴巴一张一合地颤动着:“呃,呃,我,我……”等了半天,也没有回答出来。她的同桌转过头去,捂着嘴偷笑。班上的同学都在忍着笑,只是因为我的课堂纪律很严,他们不敢冒犯。这时,忽然听到“噗”的一声从小米身体里发出来。大家再也忍不住,哄堂大笑起来。我也笑了,这实在太逗了,问题没问出来,倒是把屁给逼出来了。
我刚笑了一声,马上就不笑了,因为,我看到,小米哭了。她的眼泪哗哗地流出来,但没有发出声音,她努力憋着,没有发出哭泣的声音,只是喉咙里发出类似窒息的咕咕声,肩膀猛烈地抖动着。见了我的严肃表情,同学们也收住了笑声。
我就是从这天开始,暗暗观察她的。我试着与她沟通,努力让自己像春风一样温柔可亲、和颜悦色,但她要么低下头看着脚面,要么红着脸吞咽唾沫,要么就是口吃。可能,是她不愿意回答我的问题。
“妈妈,今天,我还要去报个仇!”前面,她的声音更大了,随之,骂出了一句脏话,这是当地农村常用的骂人话。接着,她向四周打量,看有没有人。她的脸色阴沉,目光里透着凶狠。这与她平时更是大不一样,这种目光,让我想起笼子里被捕捉到的野物,紧张、焦虑,怒气冲冲。
我心头一紧,连忙藏在一棵树的阴影里,不让她发现。阴影让我感到一阵寒意,这已是秋末冬初的天气了,树上的叶子已经枯萎,但还没有落光。
地上堆着一层薄薄的黄叶,她沿着这条小路向远处走,脚下发出清脆的咔嚓声。我看到,她从书包里慢慢摸出一个小小的布包,揭开来,里面,是一把铅笔刀。有风迎面吹来,她打了个寒噤。我发现,她穿得很单薄,而且都是些变小的旧衣服。她像一片小小的树叶,向前飘动着,手里晃着那把小小的生锈的刀。她这是要做什么去?
“丁老师好啊,还没回家呀!”突如其来的一声,把我吓了一跳,接着,从后面走来一位同事。这个声音把前面不远处的小米也吓到了。她扭过头来,脸上惊慌失措,嘴巴也张大了,结结巴巴地叫:“哦,老师。”
“哎呀,我这才刚出来,就碰到你了,”我连忙说,“哦,还有小米同学呀,怎么还没回家?”
小米想说什么。同事打断了她,说:“这个孩子没救了,就是这么磨磨叽叽,快走,快走吧!”小米听到这里,加快了步子,一会儿就消失在小路的尽头。
“这个小米同学,你熟悉吗?”我问同事。他与我同是这个班级的老师。
“谈不上熟悉,但是这种怪怪的学生,印象当然深刻,你听她说过一句完整的话吗?”同事说。
“知道什么原因吗?”
“不知道,可能是天生发音有问题吧,说不成话,倒也怪可怜。”
可是,这几天,我偷偷听到的,都是完整流畅的表达啊。于是我问到了孩子的家庭。
“唉,听别的老师说过,家里条件不好,跟着奶奶一个人生活。”
“她的父母外出打工去了吗?”我问。本地农村很多年轻人外出打工,让老人带孩子,班里也有几个。
“好像她爸爸是打工去了吧,她妈妈到底是死了呢,还是失踪了,搞不清,也有人说是她爸妈离婚了。”
降温了,天色阴暗,下起了小雨。这绵绵秋雨看样子得下上几天,下到最后,可能就成了细碎的小雪粒,过了这场雨,冬季就算正式到来,这是冬天的敲门声。
小米的座位是空的,连续两天了。
我指了指空座位,班长立即站起来,这是个戴眼镜的男生,他说:“报告老师,小米没来。”
“我当然知道她没来,她干什么去了,谁知道?”
教室内安静了一会儿。班长在一个高个子男生耳边说了几句什么。就听这个同学小声说:“我是和她一个村不假,但我也不知道她到哪儿去了,她们家怪怪的,根本不住在村子里,住在村子外面的荒坡上。”
小米的座位这一整天都是空的。
傍晚,雨仍旧没停,已经夹杂着雪片,成了冻雨。我打着伞,让高个子男生带路,沿着那条小路走去。小路上的落叶更多了,又湿又滑,没有叶子的地方布满泥泞,我的鞋子一会儿就陷进了泥水里。
村庄伏在雨雾里,颜色暗淡,显得很矮小,这是个偏远的小村,再向前走一段,就要进山了。
高个子男生指给我一处地方。是一处近乎荒废的小院落,在村子外面的山坡上,看样子像是果园的看护房。
天色有些晚了,房子内没有亮灯。我感觉有些后背发凉。看了看高个子男生,问:“是这里吗?怎么不像是住人的呢?”
“就是这里,没错的,”他大大咧咧地说,“我们村小孩都认得,你看,里面还堆着些石头瓦块,都是他们扔的。”
“什么?你们往人家房子里扔这些?”
“嘿嘿,小孩子们干的,我小时候也扔过,但今年就没再扔,”高个子男生说,“不过,里面的疯婆子很好玩,你一扔,她就要出来追你,她又跑不快,一边追一边骂。反正,她总也追不上,追不上,她火气没处发,就打那个倒霉蛋。”
“打谁?”
“就是小米呗,只要听到她一哭,我们就四散跑了。”
“她是小米的什么人?”
“奶奶吧,好像也不是亲的,我妈妈说,小米是从天上一个跟头掉在我们村里的,她连父母都没有。”
说着话,我们已经推开了院门,这是一扇用粗细不等的木棍编成的门,虚掩着。我向前探着头,小心地问了一句:“有人在家吗?”没有听到回答。
我向院子里看了看,院落内有两间房子,紧挨着还有一处倒塌的房子,没有清理,也没有翻盖,就那样原封不动地倒在那里,仿佛连这些站着的房子也一直处在倒塌进行之中。周围的院墙有的地方残缺了,用石块或是木头堆在那里,算是院墙的标志。
看到院子里没有狗,我放了心,向屋门走去。屋门也虚掩着,我轻轻地就推开了。
这时,我的视力突然失去了作用,因为屋子里面太黑了,简直像是掉进一个黑洞。同来的高个子男生惊叫一声,跳了出去。
我手扒着门,首先看到了一个炉子,炉子发出微红的火色,炉子上煮着什么东西,冒着白汽。然后,看到在屋子靠近屋顶的地方,有一个窄小的窗户,透着瓷片一样微微的天光,其余的地方就没有明亮了。
“老师!”小米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我这才看到,炉子前面有一个小小的活动的影子。
“奶奶,我的老师来了!”小米的声音完整又清亮。
从墙角更暗的地方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啊,老师,快进来,小米,快,把灯拉开。”
小米跳起来,脚下发出踢翻东西的声音。我隐约看到她在一处地方跳动了几下,终于,“叭”的一声,屋子里亮起灯来了。这时我看到灯绳,断了半截,要小米跳起来才能够到。灯光昏暗,但毕竟是灯光,我一直吊着的心一下子落到地上。高个子男生在门外探头探脑地说:“老师,我不进去了啊,我得回家啦。”
“哼,小崽子,你进来,我好打断你的腿!”苍老的声音提高了许多。
高个子男生闻声,一溜小跑逃出了院子。
我这才看清整个屋子。两间屋子是相通的,墙角有一盘冷炕,上面堆着布满污渍的被子和衣物,被子中间,一个老年女人坐在那里,头发花白,她正在往身上披衣服,看样这就是小米的奶奶。小米在炉子上煮着的东西被自己踢翻了,洒了出来,里面有面片、菜叶,还有玉米糊,看来是她们的晚饭。现在,锅里只剩下了一小半,小米正在打扫。奶奶骂了她一句。
“唉,还是第一次有老师到我们这里来呢,”奶奶说,“我身上这两天不好受,小米,快给老师找个板凳。”
小米跑了出去,一会儿就回来了,讷讷地说:“凳子忘在外面了,下雨淋湿了。”
“那,就坐床上吧。”奶奶把被子往一边卷了卷,“你这个老师真好,年纪轻轻就成老师了,长得也俊。”
然后,她看到了我的鞋,发现满是泥巴,就对小米说:“去,把柜子里那双干净的鞋找出来让老师换上。”
小米这次却没动。
奶奶又催了她一次,声音明显带着怒意。
小米磨磨蹭蹭地走过去,打开柜子,取出了什么,但没有急于拿过来,而是忙着收拾着。
过了一会儿,她拿过一双做工精致的布鞋。
“这是双新鞋,我早年间做的,也没人可送了,老师不嫌就拿着吧。”奶奶把鞋子往我手里推。
我看着鞋子,感觉不好意思。这时,小米幽幽地说:“这是仙女的鞋。”
奶奶哼了一声,怒气冲冲地瞪了她一眼,嘴里絮絮叨叨:“仙女,仙女,仙女有什么用,还不是靠我这个老太婆养活你!”
她们的饭菜简单得乏味,盐放得很多,油很少,我在这里胡乱喝了一碗,就准备回家。这时,院子里响起了一个男人的高声:“老师在这里吗?我是村主任啊!”原来,高个子男生正好是村主任的邻居,把我来的消息告诉了他,他专门过来了。
这是个壮实的中年男人,脸上挂着朴实的笑。这个小村落是一个大行政村的自然村,村民很少,住得也分散,平时,很少有客人来,学校的老师来得就更少了。
晚上,他把我送回镇子,手里打着雪亮的手电筒。雨已经停了,尽管有些寒冷,但空气中有着好闻的泥土和草木混合的清香。这是个热情的人,他刚刚当选村主任,描绘着自己的宏伟计划,夜色中,似乎也能感觉到他眉飞色舞。
“哦,我想问个事呢,”我趁着他咳嗽的空儿,打断了他,“就是小米。”
“她们家呀,唉,怎么说呢,”他的口气明显地低沉下来,“村里每年也都给她们救济了,但是,本身我们村也不富裕。不过,我想好了,等明年开春,给她们家把房子彻底翻修了,生活上,你放心就是。”
“小米的爸爸妈妈,怎么不在家呢?”
“唉,这个说来话就长了,她的妈妈是从远处嫁来的,后来不知怎么回事,掉河里了。不过,也有人说,是自己偷偷跑掉了。后来,她爸爸就外出打工去了,也有人说是找她妈妈去了,一年到头也回来不了几次,把孩子给老人看着。她奶奶是个孤老婆子,老伴去世早,脾气古怪得很,本来在村里有处老宅,卖掉了,自己住在果园看护房里,和谁也不来往。这个孩子,从小就是这样,怪可怜的。”
他用手电照着前面黑魆魆的小树林说:“这就是她们家从前的果园,但现在种不动了,就承包给别人了,但她们还留下了一小块,看,就在那里!”手电光里,是一些奇形怪状的老树,在黑夜里张牙舞爪,像是要动起来一般。
超市的玩具店琳琅满目,我挑选了两个半人高的毛绒玩具。用手根本拿不了,只好把它们夹在腋下,一边一个。走在镇上街道的时候,正好碰到校长,他笑了一下,摇了摇头,说:“小丁老师还真有童心啊!”
其实,他并不知道我这毛绒玩具的用途。这是属于我和小米的秘密。
周五下午是作文课,这次,我给大家布置的作业是排练一出话剧。我坐在教室最后的位置,内心激动,但脸上却做出平静的样子,我在等待这出由我编导的情景剧的演出效果。
班长首先站上讲台。他看了看我,清了清嗓子,说:“今天,我们这出话剧是专门献给一个人的,一会儿,大家猜猜是谁。”
同学们把眼睛一起向我聚焦,我没做任何表情。
“我,第一个道歉,对不起,我想说,你是一个非常好的同学,但是,我平时从没关心过你,其实,大家都很喜欢你,你那么安静,像是一棵小树一样。”
那个高个子男生也站到了台上,说:“最应该道歉的是我,我小时候太不懂事,欺负过你,你们家里,现在还有我扔的石头,大家都后悔了,我想,如果你同意,我们去把石头拣出来,把院子打扫干净。”
接着,一个漂亮的女同学开始说:“说真的,我好羡慕你呢,你眼睛长得非常好看,像星星一样亮,还有,不像我这么胖。”这时,台下同学们笑了起来。
笑声中,大家听到一个陌生的哭声,同时,看到一个熟悉的肩膀抖动的背影。这是她第一次在大家面前哭出声来,声音细小而尖利,像是一把小刀。我慢慢走过去,抱着她,说:“小米,大家都喜欢你,都为有你这样一个同学而高兴,你是我们大家的,小仙女。”
过了几天,小米坐在我的客厅里,我请她来吃饭,答谢她送的鞋子。这鞋我并没有穿,当时她的表情很奇怪,但是奶奶执拗地要送给我,我不要,她叫喊着从炕上赤着脚跳了下来,我只好带走了。回到家,我曾对着阳光里里外外仔细看了,里面密密麻麻地写着一些类似文字的符号,但看不出写的是什么,也许这是属于小米自己的语言吧。
她的脸上已经不再是冰冷的颜色,与我能够交流,只是眼神还有些羞怯躲闪。
“老师,你的这些玩具真好看。”
“来,让我们一起玩吧,”我说,“小米,你让我想起了自己,我小时候,也像你一样的。”
小米抱着玩具,看着我,满脸不解。
“我也是跟着奶奶长大的,爸爸妈妈不在身边,他们离婚了。”我说,“所以,我最愿意做的事,就是读书,书里有你想要的朋友,而且,能带给你真正的朋友。”
她安静地听着。我继续说:“你会问,如果我觉得生气了,想和人说又没有人,怎么办呢?我的办法就是这个!”
我狠狠地抓过一个玩具,这是一只丑陋的动物。我翻过它来,在后背上贴上一张纸条,这就是让我生气的事情了。我把它重重地扔到地上。
“试试吧。”我递给她一个玩具,然后,自己走了出去,关上房门,到厨房开始做饭。
身边锅碗瓢盆响成一片,但是从小米所在的房间传来的声音如此清晰,盖过了厨房里所有的声音。有重物落地的声音,有物品撞击的声音,有尖利的叫喊,夹杂着哭泣。
等我把饭菜端上饭桌,去叫她的时候,发现她睡着了,脸上披着杂乱的头发和泪痕。地板上,胡乱扔着毛绒玩具,有一个玩具上出现了一个破洞,看上去像是被牙齿咬过的。唉,这个孩子的心里,有怎样一个结实的暗色的甚至血淋淋的城堡,今天,我的这支玩具队伍,为它打开了一条光线。打开之后,阳光和清风就有了通道,一切美好的事物会依次到来。
她那篇作文,我又加上了几句,成为一首诗,我轻声念给她听:
我的妈妈是仙女,
她住在天上,
很轻,
在云朵里飘来飘去,
白天,
她是阳光,
夜晚,
她是星光,
她住在我心里,
是最美丽的城堡。
小米真的有一所城堡,这已是来年初春,是我们混得很熟之后,她才说出来的。她带我去看这处她精心修建的城堡,就在那一小片果园的深处。果园已经被别人承包,她们家只剩下这一小块,里面多是些要淘汰的病树,已经很少结果。这里有苹果树、梨树、桃树,各种果树。乍看上去与别的果树没什么不同,就是老一点儿丑一点儿罢了。
“你仔细看啊,看树身上啊。”小米像小鸟一样在我身边咯咯地笑着。
哦,还真是不一样。在每棵树身上,都刻着这样的字“大仙女”“小仙女”,有的刻着“大仙女的手”,有的刻着“小仙女的猫”,有的刻着“大仙女和小仙女的饭桌”。有的字迹是新近刻上去的,看上去仍旧新鲜;有的字迹是从前的,已经变成了粗糙的树疤;有的老树疤只是简单的图案,样子稚嫩,看样是在她小时候还不会写字时刻上去的。哦,这原来是小米和她妈妈生活在一起的城堡啊,这么多年,她就是这样和妈妈生活着。
我能想到,它们开花的时节,该是多么繁盛美妙,多么香甜无比的春天啊。这是开放在城堡顶端的花朵,使得整个城堡都变轻了,要浮起来飞动了。这是属于小米的世界,这时,她就是这里的小仙女。
“还有一件事,一直想问,要如实回答哦。”我刮着她的小鼻子。
“好啊好啊!”她清脆地回答。她正在采野地里一朵明媚的蒲公英,摘下来戴在耳朵边上。
“为什么要往水池里扔垃圾?”
她听到这里,动作顿了一下,叹了口气,接着站了起来,对着我挤了下眼,笑了一下,说:“就是想扔呗!”
我故意做出生气的样子,说:“小坏蛋,过来,让我教训你!”
她咯咯笑着,跳出去很远。
我故意不理她,知道她还会回来的。
果然,她轻轻地回来了,说:“那就说实话了,我就想扔,是因为,我的妈妈,就是掉进水里去的,我们村那个水塘,我最恨,听人说,所有的水,都是相通的,所以,我就扔了。”
其实,她已经很久不再往水里扔垃圾了,这是她心里的一个结。这就是她的仇,她所说的报仇就是每天都要找点儿什么扔到水里去。
“小米!”我大声喊叫,她吓了一跳。
“老师,你真生气了呀?”
我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小米,我的小仙女。其实,我应该感谢你,你让我的童年在眼前重新放映了一次,那个有着巨大缺口的世界,是我一直回避的,我从来不肯谈我的童年。但是跟着你,我勇敢地回到过去,顺便把自己修复了。这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自我修复。我已经许久不愿意与我的妈妈联系了,因为她从小就抛弃了我,但是,这个春天,我订好了去那个城市的机票。当然,还有隆重的礼物,在一堆衣服食品中,有一张通知书:我考取了国家公务员,还有,顺便带了一个大活人:我即将结婚的男友。我的人生,从此完整,而这一切,是一个小仙女帮我打开的城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