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会认真回答“你好吗”的人

2018-03-21 06:55◎张
哲思 2018年1期
关键词:男朋友荷兰旅行

◎张 春

我的朋友kYra曾经教给我一些重要的事情。比如说,当我问她“你好吗”时,她会真的想一会儿,然后告诉我“非常好”,或者“不,我不好”。

kYra的头发金色偏红,像还没有被晒干的麦秆,眼睛和眉毛也是那样的颜色。她皮肤很白,就算在白人里也很白。她笑起来时眼角向下,并且发出真正的“哈哈”声。

我最近一次见到她是在今年10月。在这之前,她离开中国两年了,这次和男朋友一起回中国旅行,顺便在厦门过她的42岁生日。对于她和男朋友一起旅行这件事,我特别高兴,便问她:“他有钱吗?”她说很有钱,我就更高兴了。

我原本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她了。有这个念头时,她就在离我只有一公里的地方开告别派对。但我不想参加派对。

2014年,中国政府对旅居大陆的外国人签证越来越严格,除了商务签,几乎没有办法再待在中国。kYra不想当英语老师,可设计艺术课的工作没有那么好找。所以终于到了那样的时刻,仅仅是签证的旅费,kYra都难以为继了。于是她决定离开中国,把她当时的男朋友帮她做的写字台和收养的土狗“魔鬼”一起托运回荷兰。办完这些事,再过一天就要启程那个晚上,她开了告别派对,请来了在中国的所有朋友。可我没有去,我不想喝酒和跳舞,并且没法在巨大的音乐声中和她真的聊上几句。有可能那晚一过我就再也见不到她了,而她是我非常重要的朋友,她教会了我许多重要的事。这样,难道不应该再见一面吗?

不过,如果kYra的派对我也可以不去,那以后很多人很多事我都可以拒绝了,那时我对自己应该会非常满意。如果我因此对自己非常满意,kYra也会高兴吧。于是,我没有去。

kYra的40岁生日也是在中国过的,也开了一场派对,在晚上开始。那天傍晚我问她:“你感觉怎么样?”

她说:“不好,我非常害怕。我40岁了。”

我很意外,我以为生日派对是用来庆祝的,也以为她是因为高兴才请来这么多朋友。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我问。

她说:“跳舞!”

42岁的这天晚上,她照例又开了派对。这次我去了。kYra见到我,张开双臂喊出她讲得最好的一个中文单词:“阿春!”然后她紧紧拥抱着我,这也是她教给我的一件事:久而深的拥抱,可以传达很多情意。最开始被她拥抱时,我还不明白心中升起的那种陌生的感觉是什么。后来才渐渐明白,那就是贴近一个人的感觉,她用身体告诉你:我喜欢你。

我去之前,kYra和她的男朋友坐在那里喝酒。他说:“你觉得阿春还会来吗?已经11点了。”kYra说:“我不知道。”可随后我就到了,kYra拉着我进了酒吧,我们面对面站着,她开始跳舞。kYra教我,每个人都要会跳舞。

她个子很高,有175cm,但据说在荷兰她只是个矮子。她的手脚都很长,当她跳舞时,就完全地打开胳膊,包括大臂,上肢像大鸟展翅一样,然后弓着背,弯下腰,屈膝,随着音乐的节奏,大幅度地前后左右摇摆。这是kYra的舞蹈,当她把这称为跳舞时,我就没那么害羞,也跳了起来。我看不见自己,但晃动总是让人开心。

我以为这一天的kYra是非常快乐的。她回到了她的中国朋友中间,并且和新男朋友一起。这个男朋友比以前那个好多了。kYra告诉我,只有我一个人曾经对她说“我觉得你的男朋友不好”。

kYra19岁就和前男友在一起,直到他们40岁。他们都不曾交往过别人。

有一次,我和kYra一起回她的家,她的男朋友正躺在阳台的吊床上看书,我们可以望见。kYra停下脚步,走到一个更容易看见他的角度,微笑着站在那里看了他一分钟,或者有两分钟。最后她朝向我,脸上还留有盈盈爱意的光辉。毕竟是四层楼那么高,在这么远的地方看着他,就爱起来吗?我也再看了看,确实有一点英俊,但是这也许和他无关。这一刻发生的主要原因是kYra深深爱着他,并且在恋爱了20年后仍然觉得他英俊无比,值得在大街上驻足凝视。

上楼以后,kYra用钥匙开门,我们打了招呼。他瘦削修长,眼神明亮,声音沉静而动听。他是一位制作电子音乐的音乐家,可我不明白为什么两个人要长期天各一方。那是真的天各一方,经常在地球的两端。kYra在老挝的三年,他在欧洲旅行。kYra在厦门的两年,他也一度在中国,在北京、上海、广州、四川,就是不在一起。kYra说希望有比较多的时间相聚,可无论是他来还是她去,他都不太同意。

“那你觉得他爱你吗?”我问。

“是的。”kYra很肯定。

“你们不结婚是谁的意思呢?”

“我们都不喜欢结婚。”

从19岁开始,持续了20年的两个艺术家的漫长恋情,大家默认这就是他们合理的生活,也许只是因为文明,大家彬彬有礼,保持理性,不过问,或者也不关心。我却说:“kYra,我觉得他太冷漠了,他不好。我还觉得他有些无聊。另外,我觉得你如果换个人在一起,会更快乐。”

那是我们在一个咖啡店说的。kYra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就使得我有勇气在公共场所说英语。当我发微信拼错单词时,她照样会意。当我念错时,她会纠正一下。如果我的语法乱七八糟,她根本就充耳不闻。如果我实在连错的都说不出来,她就掏出手机打开汉译英的软件,叫我打在上面给她看。她说,朋友不需要把每句话都说对。

那次见面,我们还在一张餐巾纸上画图示意。因为那天我们谈的事情太复杂、太真实了。我不热心于结交朋友,尤其是语言上还有障碍就更无所谓。但她总是极力告诉我一些事情,并且把手摆在膝盖上,看着我,端端正正地准备听取我的回应,就好像我们之间的联系十分重要。她是一个连“How are you”都认真答复的人,这让我不可妄言。

当她谈起家乡,她把她的Blog打开给我看那些风景照片。说起爸爸的狗,也要在纸上画出来,告诉我它的尾巴很短。她还把我们对话的涂鸦拍下来,并举着手机看上一会儿,似乎打算一直留着这些照片。每当我帮她拍了一张照片,她就说别忘记传给她。在这时,言谈有了不同寻常的分量。

生活难道不是本来就应该经历无数敷衍和毫无意义吗?一个人如果并不敷衍,总在把这些东西拾掇好,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难道不是一个被充塞到爆炸的人吗?她的手机里有多少照片?花多少时间和别人沟通?心中沉积了多少感情?我一想起就觉得无力。但kYra不会。我看到了那样做的结果,就是一个kYra这样的人。她拥有宁静和纯真,并且依然内向。

42岁生日派对快结束时,她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快乐。她深呼吸,像所有不高兴的时候一样,深深低着头,嘴角向下,背弯着。我听到轻轻吸鼻子的声音,她随时会哭出来。

她说:“阿春,来中国在任何时候都很难,我不知道还会不会再来中国。但是像David、Zied我知道会再见面,你,我却不知道。你哪里都不喜欢去,不喜欢动,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你。”

我说:“我不喜欢旅行但是我喜欢你。我会去欧洲,去荷兰的。”

她不敢置信地说:“真的吗?你是我在中国最好的朋友你知道吗?”

在我心里,kYra也是最重要的朋友,她竟然也一样,这太巧了。我简直不敢置信,原来她是来看我,不只是旅行。kYra的新男朋友说:“我和kYra的房子里,有一个卧室是为你准备的,等你去了,我就带你看看荷兰是一个多么奇怪的国家。你一定要来。”

kYra举起酒瓶和他碰了一下。我觉得他真的很棒。kYra的前任,那个优雅而疏远的男人是不会说这种话的。

又要告别了,我问kYra:“你好吗?”

她说:“好,我现在很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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